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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民访谈
他们的集体记忆

陈保平

武康大楼采访拍摄工作现场。

武康大楼现有居民143户。其中主楼96户,新楼9户,辅楼汽车间改造的38户。

老住户大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由政府分配入住的;也有一部分是1970年前后动荡时各种原因入住的;改革开放后,房产进入交易市场,一部分老住户买下了原来的住房(如王文娟、周炳揆、王勇、秦忠明等),也有不少是后来买下搬进来的(如刘瑞璐等),还有一些当年警备区分配的住户(如许宝英、童荣生等),部队规定不能买卖;另外就是有些业主把房子出租给外来租客(如张霞等)。

从职业情况看,当时的老住户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警备区的军队干部和政府部门的官员,二是文化界的人士,三是工商业者,四是住在汽车间的普通劳动者。房屋可以买卖后,新进住户的职业就比原来要复杂些,但就其经济地位来看,大都是中产阶层或以上。而居住者的文化程度从1949年以来到现在,大抵保持着一半以上是大学毕业。我们是在做了一定的案头工作后,请湖南街道组织召开了一个近三十人的武康大楼居民座谈会。从中选择了不同年代入住、不同房产性质、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十几位有代表性的居住者,还有两位访谈者是与大楼有密切关系的居委会书记柏祖芳、大楼物业经理杨寄强。另有一位是武康路历史风貌区总规划师沙永杰先生。

武康大楼产权的变化,最能反映出时代的变迁。这幢楼最初属于法租界的一家私营公司。抗战胜利后,租界取消,原为日本公司所有的房地产,均收为国民政府所有。一些未经处理的产业移交中央信托局继续处理。武康大楼当时就属这类未了产权。后来据说孔祥熙和他女儿孔令伟买下该楼,但孔家的财富积累一直受到外界质疑。

1948年蒋经国来上海“打老虎”,就把孔家作为重点监视对象。1949年上海解放,人民政府把这幢楼作为敌产没收,划拨给徐汇区房管局管理。除部分解放前留住工商业主的房子保持不变,大部分房子都由政府部门分给南下干部、文化界人士等。这一方面与这一区域文化单位较集中有关(如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电影公司等),另一方面反映出刚解放时党对文化界人士的重视。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这里的居民都向房管局交纳房租,根据面积大小,几元、十几元不等。之后,大多数居住者都先后买下了住房。早一点买的几十万元,稍后些也不过一两百万,现在都翻了十几倍。口述者中许宝英、童荣生家因部队规定不能买,她们至今付着几十元的月租。如今物业费每平方米四元。刘瑞璐夫妇是2006年通过广告从中介公司买下这套房。这个时候,一些已买下产权的老住户出于两代人分居更合适,或觉得新建房设施较完备、差价更合算等原因,把房子卖掉的多了起来。也有一些像王文娟老师那样,房子出租,自己去女儿那住了。总之,住宅市场化后,武康大楼自建成以来,第一次发生了个人拥有产权的情况。租赁者身份相对整齐,上海人户籍居多的状况开始改变,许多外地人、外国人相继住进武康大楼。它也是中国社会急剧变化和流动性的反映。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武康大楼的住户会越来越年轻化,文化也会更具多样性。上海这个移民城市就是这样在原住民和外来者、在传统和现代的碰撞中激发活力。

从每个人的口述来看,大抵是围绕自家在这幢楼的个人生命史展开的。但每人情况不同,有的脉络清楚、叙述详尽,有的则据问而答、略有保留。但即使如此,我们仍能通过他们的叙述,看到大历史在这幢楼里留下的印记:孔祥熙的财产、蒋经国的“打老虎”、宋庆龄的来客、周恩来与大楼内文艺界人士的呼应……当然,还有像沈仲章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偷运“居延汉简”,为中国文化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曾长期住在这里。如果武康大楼缺失这些风云人物,没有居住者耳闻目睹的这些故事,仅仅作为一个建筑典范,居住者的口述价值就会减弱许多。

相对个人的述说,我们更看重他们集体的记忆。有些事被述说者重复提到,说明大家印象深刻。更多的事虽然从不同的个人叙述出发,但彼此的感受相同。如对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大家的总体感受还是正面的。对新社会有着热情和期待,工作上普遍爱岗敬业,像那位被居民赞誉的管理员“老叶”、护士长许宝英等,都是上海职业素养的代表。人与人之间关系也比较简单、平等。主楼与汽车间的孩子一起读书、一起玩,并无阶层的隔阂。偶尔有贫困和饥饿的记忆,如“孩子对饼干的渴望”“阳台上养鸡取蛋”等,但那时并无精神上的恐惧、压抑、茫然。大家对党和政府的信任度较高,遇到一些困难也会想是暂时的,大家相信未来是美好的。紧接着就是1960年代开始的社会运动。每个人说起自家的经历,宛如就在昨日。好几位口述者当年都是孩子(如林江鸿、周炳揆),他们亲历的故事过去了几十年,说起来还是声情并茂。对自己年幼时的无知、盲从,现在也可以用自嘲的方式来对待了。

从改革开放始至今的这段回忆还是最清晰的。湖南街区、武康路、武康大楼的变化,大家身临其境,常有日新月异之感。从个人生活而言,都是这个时代的受益者。有的人获得多一点,感受强烈些,有的人获得少一些,感受就弱一点。但即使像汽车间的住户,也有不少已在外面购置了新房。劳动可致富,在周炳揆的叙述中有生动案例:他当年一位同学家里穷,为帮母亲氽油墩子,经常逃课。后来做个体户,摆鱼摊,结果最早在浦东买了房。而另一面呢,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改变,对物质和金钱愈加看重,人情似变淡漠了。口述者唐桂林反复讲到的邻里情,似乎在人们普遍贫穷、把物看淡的时候才会有。而六七十年代的抢房、占房恰恰说明,“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是多么虚幻的现实。

显然,住在这里的是一群文明素养较高的居民,从他们的谈吐中可以发现,他们对这个急剧变化的社会也是有批评的。比如对法治不全、权力过于任性、职业素养下降等,但他们的态度是善意的、平和的。他们有自己的“在地意识”,不只是对居住地怀有感情,更有对居住地价值的认知。作为生命共同体,他们也有很强的参与公共事务、维护有序公共空间的责任感。这从几位担任过楼道组长、热心公益活动的口述者身上可以看到。居委会书记柏祖芳也详尽介绍了居民参与社区自治的方式。我们可以发现,在一个居民整体文明素养较高的环境里,民主的推行是有效的。他们不久前建立的“老洋房新生活”平台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

作为保护建筑,武康大楼的老居民也有担心,那些新搬进来的业主,他们会爱惜和保护老房子吗?他们会不会只看重这里的名声或地价?所谓保护建筑,最主要的保护者是两个:一个是政府(当然是依靠专家的政府),一个就是住在里面的居民。无论是外墙面的修葺,还是内部装修,都不能过于随意、粗鲁。就像童荣生教授在访谈中讲到的:要建立一套制度,这幢房子什么可动,什么不可动;什么可以更新,什么就是要保持原状;操作应有程序,要有合法的部门审核批准。这才是武康大楼未来的百年大计,也是新一代居住者应去承担的责任。 Ol6MeEU0TgK05a/AZSVVioIZw54HvdWwXeXzYVBMeZLeTFXVWfqrle/oUt+bK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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