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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凉的年关,终于也过去了。镇上的大小铺子倒闭了二十八家。内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绸庄。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货账的聚隆与和源也毕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寿生到那两个铺子里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块来;这以后,就听说没有一个收账员拿到半文钱,两家铺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见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亏商会长一力斡旋,还无须往乡下躲,然而欠下恒源钱庄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还清不可;并且又定了苛刻的条件:从正月初五开市那天起,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铺子里“守提”,卖得的钱,八成归恒源扣账。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里就像一个冰窖。林先生常常叹气,林大娘的打呃像连珠炮。林小姐虽然不打呃,也不叹气,但是呆呆的,好像害了多年的黄病。她那件大绸新旗袍,为的要付吴妈的工钱,已经上了当铺;小学徒从清早七点钟就去那家唯一的当铺门前守候,直到九点钟方才从人堆里拿了两块钱挤出来。以后,当铺就止当了。两块钱!这已是最高价。随你值多少钱的贵重衣饰,也只能当得两块呢!叫作“两块钱封门”。乡下人忍着冷剥下身上的棉袄递上柜台去,那当铺里的伙计拿起来抖了一抖,就直丢出去,怒声喊道:“不当!”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关帝庙前那空场上,照例来了跑江湖赶新年生意的摊贩和变把戏的杂耍。人们在那些摊子面前懒懒地拖着腿走,两手扪着空的腰包,就又懒懒地走开了。孩子们拉住了娘的衣角,赖在花炮摊前不肯走,娘就给他一个老大的耳光。那些特来赶新年的摊贩连伙食都开销不了,白赖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闹。

只有那班变把戏的出了八块钱的大生意,党老爷们唤他们去点缀了一番“升平气象”。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强筹措了三块钱,办一席酒请铺子里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开市的办法。林先生早就筹思过熟透:这铺子开下去呢,眼见得是亏本的生意,不开呢,他一家三口简直没有生计,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货账还有四五百,他一关门更难讨取;唯一的办法是减省开支,但捐税派饷是逃不了的,“敲诈”尤其无法躲避,裁去一两个店员吧,本来他只有三个伙计,寿生是左右手,其余的两位也是怪可怜见的,况且辞歇了到底也不够招呼生意;家里呢,也无可再省,吴妈早已辞歇。他觉得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萨的保佑,乡下人春蚕熟,他的亏空还可以补救。

但要开市,最大的困难是缺乏货品。没有现钱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货。上海打得更厉害了,赊账是休转这念头。卖底货吧,他店里早已淘空,架子上那些装卫生衣的纸盒就是空的,不过摆在那里装幌子。他铺子里就剩了些日用杂货,脸盆毛巾之类,存底还厚。

大家喝了一会儿闷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后来谈起闲天来,一个伙计忽然说:

“乱世年头,人比不上狗!听说上海闸北烧得精光,几十万人都只逃得一个光身子。虹口一带呢,烧是还没烧,人都逃光了,东洋人凶得很,不许搬东西。上海房钱涨起几倍。逃出来的人都到乡下来了,昨天镇上就到了一批,看样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现在却弄得无家可归!”

林先生摇头叹气。寿生听了这话,猛地想起了一个好办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来一口喝干了,笑嘻嘻对林先生说道:

“师傅,听得阿四的话吗?我们那些脸盆、毛巾、肥皂、袜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数销清了。”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寿生的意思。

“师傅,这是天大的机会。上海逃来的人,总还有几个钱,他们总要买些日用的东西,是不是?这笔生意,我们赶快张罗。”

寿生接着又说,再筛出一杯酒来喝了,满脸是喜气。两个伙计也省悟过来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还不很了然。近来的逆境已经把他变成糊涂。他惘然问道:

“你拿得稳吗?脸盆、毛巾,别家也有,——”

“师傅,你忘记了!脸盆、毛巾一类的东西只有我们存底独多!裕昌祥里拿不出十只脸盆,而且都是拣剩货。这笔生意,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的了!我们赶快多写几张广告到四栅去分贴,逃难人住的地方——哎,阿四,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要去贴广告。”

“他们有亲戚的住到亲戚家里去了,没有的,还借住在西栅外茧厂的空房子。”

叫作阿四的伙计回答,脸上发亮,很得意自己的无意中立了大功。林先生这时也完全明白了。心里一快乐,就又灵活起来,他马上拟好了广告的底稿,专拣店里有的日用品开列上去,也有十几种。他又模仿上海大商店卖“一元货”的方法,把脸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卖一块钱,广告上就大书“大廉价一元货”。店里本来还有余剩下的红绿纸,寿生大张地裁好了,拿笔就写。两个伙计和学徒就乱哄哄地拿过脸盆、毛巾、牙刷、牙粉来装配成一组。人手不够,林先生叫女儿出来帮着写,帮着扎配,另外又配出几种“一元货”,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

这一晚上,林家铺子里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绪。第二天清早,开门鞭炮响过,排门开了,林家铺子布置得又是一新。漏夜赶起来的广告早已漏夜分头贴出去。西栅外茧厂一带是寿生亲自去布置,轰动那些借住在茧厂里的逃难人,都起来看,当作一件新闻。

内宅里,林大娘也起了个五更,瓷观音面前点了香,林大娘趴着磕了半天响头。她什么都祷告全了,就只差没有祷告菩萨要上海的战事再扩大再延长,好多来些逃难人。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不出寿生的预料。新正开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铺子生意很好,到下午四点多钟,居然卖了一百多元,是这镇上近十年来未有的新纪录。销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货”,然而洋伞、橡皮雨鞋之类却也带起了销路,并且那生意也做得干脆有味。虽然是“逃难人”,却毕竟住在上海,见过大场面,他们不像乡下人或本镇人那么小格式,他们买东西很爽利,拿起货来看了一眼,现钱交易,从不拣来拣去,也不硬要除零头。

林大娘看见女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夸说一回,就趴到瓷观音面前磕了一回头。她心里还转了这样的念头:要不是岁数相差得多,把寿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说不定在寿生那边也时常用半只眼睛看望着这位厮熟的十七岁的师妹。

只有一点,使林先生扫兴;恒源庄毫不顾面子地派人来提取了当天营业总数的八成。并且存户朱三阿太,桥头陈老七,还有张寡妇,不知听了谁的怂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借口,都来预支息金;不但支息金,还想拔提一点儿存款呢!但也有一个喜讯,听说又到了一批逃难人。

晚餐时,林先生添了两碟荤菜,酬劳他的店员。大家称赞寿生能干。林先生虽然高兴,却不能不惦念着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户是要提存款的事情。大新年碰到这种事,总是不吉利。寿生愤然说:

“那三个懂得什么呢!还不是有人从中挑拨!”

说着,寿生的嘴又向斜对门努了一努。林先生点头。可是这三位不懂什么的,倒也难以对付;一个是老头子,两个是孤苦的女人,软说不肯,硬来又不成。林先生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去找商会长,请他去和那三位宝贝讲开。他和寿生说了,寿生也竭力赞成。

于是晚饭后算过了当天的流水账,林先生就去拜访商会长。

林先生说明了来意后,那商会长一口就应承了,还夸奖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他那铺子一定能够站住,而且上进。摸着自己的下巴,商会长又笑了一笑,伛过身体来说道:

“有一件事,早就想对你说,只是没有机会。镇上的卜局长不知在哪里见过令爱来,极为中意;卜局长年将四十,还没有儿子,屋子里虽则放着两个人,都没生育过;要是令爱过去,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现成的局长太太。呵,那时,就连我也沾点儿光呢!”

林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难题,当下怔住了作不得声。商会长却又郑重地接着说:

“我们是老朋友,什么话都可以讲个明白。论到这种事呢,照老派说,好像面子上不好听;然而也不尽然。现在通行这一套,令爱过去也算是正的。——况且,卜局长既然有了这个心,不答应他有许多不便之处;答应了,将来倒有巴望。我是替你打算,才说这个话。”

“咳,你怕不是好意劝我仔细!可是,我是小户人家,小女又不懂规矩,高攀卜局长,实在不敢!”

林先生硬着头皮说,心里扑扑乱跳。

“哈,哈,不是你高攀,是他中意。——就这么吧,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我这里且搁着,看见卜局长时,就说还没机会提过,行不行呢?可是你得早点儿给我回音!”

“嗯——”

筹思了半晌,林先生勉强应着,脸色像是死人。

回到家里,林先生支开了女儿,就一五一十对林大娘说了。他还没说完,林大娘的呃就大发作,光景邻居都听得清。她勉强抑住了那些涌上来的呃,喘着气说道:

“怎么能够答应,呃,就不是小老婆,呃,呃——我也舍不得阿秀到人家去做媳妇。”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

“呃,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呃,难道我们不肯,他好抢了去不成?呃——”

“不过他一定要来找讹头生事!这种人比强盗还狠心!”

林先生低声说,几乎落下眼泪来。

“我拼了这条老命。呃!救苦救难观世音呀!”

林大娘颤着声音站了起来,摇摇摆摆想走。林先生赶快拦住,没口地叫道:

“往哪里去?往哪里去?”

同时林小姐也从房外来了,显然已经听见了一些,脸色灰白,眼睛死瞪瞪的。林大娘看见女儿,就一把抱住了,一边哭,一边打呃,一边喃喃地挣扎着喘着气说:

“呃,阿囡,呃,谁来抢你去,呃,我同他拼老命!呃,生你那年我得了这个——病,呃,好容易养到十七岁,呃,呃,死也死在一块儿!呃,早给了寿生多么好呢!呃!强盗,不怕天打的!”

林小姐也哭了,叫着“妈”。林先生搓着手叹气。看看哭得不像样,窄房浅屋的要惊动邻舍,大新年也不吉利,他只好忍着一肚子气来劝母女两个。

这一夜,林家三口儿都没有好生睡觉。明天一早林先生还得起来做生意,在一夜的转侧愁思中,他偶尔听得屋面上一声响,心就扑扑地跳,以为是卜局长来寻他生事来了;然而定了神仔细想起来,自家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又没犯法,只要生意好,不欠人家的钱,难道好无端生事,白诈他不成?而他的生意呢,眼前分明有一线生机。生了个女儿长得还端正,却又要招祸!早些定了亲,也许不会出这岔子?——商会长是不是肯真心帮忙呢,只有恳求他设法——可是林大娘又在打呃了,咳,她这病!

天刚发白,林先生就起身,眼圈儿有点儿红肿,头里发昏。可是他不能不打起精神招呼生意。铺面上靠寿生一个到底不行,这小伙子近几天来也就累得够了。

林先生坐在账台里,心总不定。生意虽然好,他却时时浑身的肉发抖。看见面生的大汉子上来买东西,他就疑惑是卜局长派来的人,来侦察他,来寻事;他的心直跳得发痛。

却也作怪,这天生意之好,出人意料。到正午,已经卖了五六十元,买客们中间也有本镇人。那简直不像买东西,简直是抢东西,只有倒闭了铺子拍卖底货的时候才有这种光景。林先生一边有点儿高兴,一边却也看着心惊,他估量“这样的好生意气色不正”。果然在午饭的时候,寿生就悄悄告诉道:

“外边又有谣言,说是你拆烂污卖一批贱货,捞到几个钱,就打算逃走!”

林先生又气又怕,开不得口。突然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直闯进来问道:

“谁是林老板?”

林先生慌忙站了起来,还没回答,两个穿制服的拉住他就走。寿生追上去,想要拦阻,又想要探询,那两个人厉声吆喝道:

“你是谁?滚开!党部里要他问话!” RDeDcxwh4np0Ciq0UQRxvPYSiIMtlGWT6SkhnaX5mmWUmcNX9IG0qyWu208K6B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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