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即将破晓，外面仍然很黑，但不像楠塔基特岛上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那样一片漆黑。在那样的夜里，把手放在鼻子前都看不见手指。她周围的世界就像一张摄影蓝图，呈现一种日出即将来临时的蓝灰色。不过这里的晨雾很大，是黎明前那种典型的晨雾，尤其是在近岸区域。过低的能见度使这里看起来比实际上要暗。尽管她的吉普车开着前灯，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尽可能快地刷着玻璃，奥利维亚还是很难看清前方的道路。她小心而缓慢地开着车，毕竟她不赶时间。

沃威内特酒店的门房是空的。奥利维亚把吉普车停好，走下车，把四个轮胎里的胎压降了一些。她爬回车里继续前行，路面从硬路面变成了沙地。沙地很柔软，她的吉普车随着每一厘米的前进而下沉、弹跳和摇摆。这里的雾更浓了。她看不清两侧的路况，前面的路也只能看清楚一两米远。

奥利维亚可能已经开了五六公里，但她也不确定，因为沿途看不到任何地标——道路被围栏挡住了。海滩上禁止车辆驶入，这是为了保护濒危的笛鸻，因为它们可能会在轮胎轧出的车辙里筑巢。她把吉普车停在围栏边，下了车。

她徒步穿行在辽阔、光滑、被风抚平的沙滩上，她能听到大海的涛声、闻到大海的味道，但没法看到，大雾仍然遮住了一切。现在应该离海不远了。奥利维亚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电筒，对准她的前方，但光束四散，在空气中悬浮的水分子之间扩散。手电筒完全没用。奥利维亚继续前进。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柔软的沙滩终于变成坚硬的地面，由于之前的涨潮，地面还湿漉漉的，奥利维亚松了一口气。每一步走起来都不容易。尽管很冷，她还是出汗了，而且感觉到她的腿部肌肉在燃烧。她舔了舔嘴唇，感受着海盐的味道。她仍然看不到海，但她知道海现在就在她的正前方。她很失望没能看到灯塔，它应该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隐藏在墙一般的雾后面。

大角屿灯塔已经被摧毁过两次，一次是因为火灾，另一次是因为暴风雨，因而也重建了两次。它是一座二十米高的白色圆柱形石头灯塔，矗立在大西洋与楠塔基特海峡交汇处的这个脆弱的沙堆上，在持续的侵蚀和狂风的威胁下幸存下来。

除了海鸥，也许还有几只笛鸻，这里就没有其他生物了，她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从5月到9月，她可以想象这片十公里长的海滩上如何挤满了四驱车、徒步旅行者、参加自然历史旅行的家庭还有度假的人们。但是在3月17日，没有人会来这里。她孤身一人，北面是与科德角相隔五十公里的海域，而她的所在地与东面的西班牙之间，横亘着五千公里的海洋。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近的地方。而这正是她今天想来的地方。

在过去，也就是不久以前，对奥利维亚来说，这种离万事万物太过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吸引力。不仅如此，这样的地方还会令她害怕。一个女人独自待在一片与世隔绝的海滩上，远离任何可能听到她呼救的人——像大多数女孩一样，她被告诫要避开这种情况。但是现在，她不仅不害怕，反而更喜欢这样。她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在大角屿灯塔被强奸或谋杀。因为，在安全的欣厄姆郊区漫步，被做着日常琐事的普通人包围，这些事情才能杀死她。

还有杂货店里那条货架上放满薯条等零食的走道，一场正在进行的少年棒球联盟比赛，圣克里斯托弗教堂，购物中心的自动扶梯，生了“模范小孩”的她的老朋友们：一人故作不经意地吹嘘她女儿在学校演出中的表现，另一人谦逊地抱怨三年级的数学对她儿子来说不够有挑战性。她必须避开他们所有人。

所有这些地方、所有的人和事都充满了关于安东尼的记忆，她为之祈祷的安东尼或者可能存在的安东尼的记忆。它们都有瞬间让她内心崩溃的能力，能让她情不自禁地哭泣、躲避人群、高声尖叫、诅咒上帝、停止呼吸、失去理智。这些回忆会让她做出上述任意一种行为，有时甚至是全部。

奥利维亚会在去银行或加油站的路上绕行多个街区，这样她就不用看到教堂了。她也不再接电话。去年夏天在杂货店，她注意到一个男孩走在他妈妈旁边，她估计他和安东尼差不多大。一开始奥利维亚还很正常，直到她走到那条货架上放满薯条等零食的走道，听到男孩问他妈妈：“妈妈，我们能买些薯片吗？”当时男孩手里拿着一罐咸醋味的品客薯片，那是安东尼的最爱。那一瞬间，所有氧气似乎毫无征兆地从店里消失了，奥利维亚整个人瘫痪了，她像缺氧的鱼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被惊慌淹没。刚一能动弹，她就扔下装满食物的购物车从店里跑了出去，在车里哭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开车回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踏足过那条货架上放满薯条等零食的走道。那里不安全。

世界上到处都是咸醋味品客薯片那样的陷阱，它们会把她整个吞下去，这对她来说倒是好事，只是它们最后还是会把她吐出来，说：“现在，熬过去吧。”每个人都希望她熬过去。熬过去吧，向前看。但是她不想向前看。她只想待在这里，独自一人在大角屿，远离所有的陷阱。站着不动，哪里也不去。

奥利维亚蹲下来，用食指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写下：生日快乐，安东尼。今天本该是他的十岁生日。

她清楚地记得他出生的日子。安东尼的出生并不复杂，但很漫长。奥利维亚本来是想顺产的，但是在经历了二十小时痛苦而徒劳的分娩之后，她不得不屈于现实，请求医生对她进行硬膜外麻醉。两小时后，催产素有分泌的迹象了；又过了六个小时，安东尼出生了。他有着粉紫色的皮肤，像牵牛花的颜色，还有平静而大睁的眼睛。她立刻就爱上了他。他很漂亮，未来充满无限希望：她的宝贝儿子将来有一天会参加少年棒球联盟，在学校的演出中担任主角，并且擅长数学。奥利维亚当时不知道，她应该对她漂亮的儿子寄予更简单的期望，她应该看着她刚出生的儿子想：我希望你在七岁前学会说话和上厕所。

安东尼的头几个生日很正常——奥利维亚在面包店选购的蛋糕、被她吹灭的蜡烛，被她和大卫以过于浮夸的表情与动作打开的生日礼物。但那时他也才一两岁，所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庆生场景。但两岁以后，他的生日开始变得越来越偏离正常的轨道。

四岁的时候，安东尼就不再受邀参加其他孩子的生日派对了，而当他五岁时，她和大卫依然按部就班地为安东尼举办只有家人参加的私人庆祝派对。这样更容易一些，因为安东尼从来不会参加派对游戏，也不关注生日小丑。这仍然令她心碎。

这个年龄段的其他小男孩的爱好日渐成熟，这反映在他们每年的派对主题上——从球星埃尔默到建筑师鲍勃，再到蜘蛛侠，然后是《星球大战》的主角，但安东尼每年的生日主题人物都是巴尼，而且他非常满意。奥利维亚当然可以换成别的主题，但是假装他喜欢超级英雄、机器人或者忍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安东尼喜欢巴尼，而且在他的派对上，绝不会有别的小男孩嘲笑他喜欢紫色的恐龙。

所以每年的生日，奥利维亚和大卫都会在安东尼喜欢的巴尼蛋糕上点燃生日蜡烛，为他唱生日快乐歌。然后奥利维亚会说：“快呀，安东尼！许个愿，再把蜡烛吹了！”而他根本不会做这些事，所以她只好替他吹掉蜡烛。她总会许愿，每年都是同一个愿望。

安东尼，你千万不要长大。你必须在长大前学会说话。在我们把另一个该死的巴尼蛋糕放在厨房餐桌上之前，你必须学会说“妈妈”和“爸爸”，“我六岁了”“我今天想去游乐场”，还有“我爱你妈妈”。求你别再长大了。我们要没有时间了。

她从未停止过许愿。

他们每年给安东尼庆祝生日只是在走个过场，他的生日对奥利维亚和大卫来说也不是开心的一天。在安东尼的生日那天，她和大卫无法像其他父母那样庆祝孩子在过去一年里的巨大变化和成长，相反，她的内心充满了深切的嫉妒，有时还会是憎恨。在安东尼的生日那天，她和大卫只能感到无言的恐惧和绝望。每年的3月17日，都是他们被迫正视安东尼的孤独症有多严重的日子，他们会充分认识到他并没有取得多大的进步。挑礼物的时候，奥利维亚会考虑要不要买适合五岁及五岁以上儿童的玩具，但她不得不承认安东尼对这些玩具没有丝毫兴趣，因为他不会玩这些玩具中的任何一个。就是这样，证据印在许许多多费雪牌玩具盒上——安东尼的能力已经远远落后于他的年纪了。

所以奥利维亚会给他买一个由他的应用行为分析疗法（ABA）治疗师卡林推荐的教育玩具，或者一个新的巴尼影碟，有一年她送的是一罐包好的咸醋味品客薯片。品客薯片总能让安东尼开心。不过，他每年最喜欢的礼物还是音乐贺卡。

安东尼四岁的时候，奥利维亚给他买了他拥有的无数张音乐贺卡中的第一张。这张贺卡上面画的是篮球和悠悠。她先展示给他看。他看着，又假装没看。她打开贺卡，音乐响起，角色们开始唱歌。她合上贺卡，音乐和歌声就停止了。

直到今天，奥利维亚仍然记得当时安东尼脸上因为意外发现了新的魅力而露出的奇妙而快乐的表情，和他发现电灯开关时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他打开贺卡，音乐开始播放。他合上贺卡，音乐就停止了。打开，音乐播放；合上，音乐停止。这些贺卡对安东尼来说就是天堂。每次打开贺卡，播放的都是同样的音乐；贺卡的一切都是可以预测的，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不停地打开又合上贺卡，打开又合上，并且随着贺卡的开合不停地微笑、尖叫和拍手。这就是安东尼每年最想要的礼物——与他的音乐贺卡独处的无限时间。

她想知道大卫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醒了，有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有没有想起安东尼。她希望他今天能找到慰藉。想到这里，奥利维亚的心很痛，希望能安慰他的人是自己，但她做不到。她的内心不存在慰藉这样的东西，自己都没有，所以没办法给别人。他也没有。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奥利维亚坐在海滩上等待日出，听着头顶上海鸥发出咯咯的叫声，这声音听起来像是笑声。涨潮了。随着海浪的每一次涌动，她看着她写在沙滩上的“生日快乐，安东尼”这几个字被一点点地冲走，直到完全被海水冲刷干净。所有的字都被海水擦拭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她仍然相信上帝，奥利维亚会请求上帝把她写在沙滩上的生日祝福送给她在天堂的儿子，但她并没有。这些只是她用手指在沙子上划的字，只是被大海吞噬了而已。

在她的脚前，奥利维亚写下“我爱你”这几个字，然后等待着海水源源不断地涌进每一个字母，在字母的笔画中形成小水坑，并冒着气泡。这些字也被冲走了，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晨雾开始消散，天空开始变亮。金属灰的海洋在她面前翻滚着。灯塔在她的左边显现出来。又一波海浪冲过来，化为一层泡沫，在她脚下留下一块白色的圆形石头。她的心跳停了一下，然后跳得更快了。她蹲下来，捡起这块美丽而光滑的石头，把它放在手里。

这是安东尼的石头。

我很想你，我亲爱的孩子。

太阳升起来了，海天相接的地方散发出粉红色的光芒，像牵牛花的颜色，美丽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