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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维亚脱下内衣，换上运动裤和袜子，还有她穿得最旧但最喜欢的波士顿学院长袖运动衫。身上干爽了，但她依然觉得寒冷刺骨，急忙去楼下客厅，按下壁炉遥控器的开关。她站在瞬间燃起的火焰前面，等啊等，但没感受到火焰释放出哪怕一丁点热量。她用手掌碰了碰玻璃，根本不热。把用炭的壁炉改成用天然气是大卫的主意。这种取暖方式更适合租客，因为这样更加方便，不会显得杂乱。
奥利维亚和大卫买下这个小屋已经有十一年了，但他们之前从来没在这里真正住过。他们买它只是作为一项投资，刚好在房地产市场繁荣和房价飞涨之前买的。大卫大学念的是商科，大学毕业后不情愿地接手了家族的房地产生意。他一直关注那些有升值潜力的房产。他只在乎房子的地理位置，是的，只关心位置。他会在合适的街区找到一套待装修的房子，然后买下来，雇用承包商来装修厨房和浴室，将房子内外粉刷一新后再卖掉。他的目标一直是把房子迅速转手，在房子门前的草坪上挂上一个“出售”的牌子，之后在兜里揣上一大笔可观的利润。
但对大卫来说，楠塔基特岛是不同的。这座岛上近一半的土地被指定为自然保护区和“永恒的荒野”，只留下将近一百三十平方千米的土地可以用于建造房屋，大卫完全没想过转卖这栋房子。他向奥利维亚保证，这栋房产的价值绝对不会低于他们的买入价。这栋房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它只是一个有三间卧室的普通小屋，房间或布局也没什么特色。不过房子距离胖女士海滩不到两千米，是一栋非常理想的度假房产，而且也符合大卫明智的预判，房子每年夏季收到的租金足够支付抵押贷款。
“为我们的未来考虑，这是一笔明智的投资。”他说。那时他们还可以如此幸福地憧憬未来。
每年的淡季，他们都会在这栋房子里待上一两个星期，通常是在10月份，但在安东尼满三岁后，他们就不再来了。安东尼满三岁后，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停止了。
一阵狂风从远处呼啸而过，在奥利维亚听来，那声音就像一个小孩痛苦的哭嚎。窗户咔嗒作响，一股冷风吹过她裸露的脖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适应楠塔基特岛的冬天，还是需要花上一段时间的。
奥利维亚摩擦着手掌，试图通过摩擦来让手掌暖和起来，但没什么效果。她开始想能去哪里找条毯子来取暖。她来这里才九天，还在了解在这里生活的方方面面，仍然觉得自己是个住在别人家里的客人，一个旅馆里的陌生人。她在亚麻织品衣柜里翻了翻，找到了一条她依稀记得是自己买的灰色羊毛毯，用它裹好肩膀后抱着信蜷缩在客厅的椅子上。
这栋房子的账单仍被寄到他们在欣厄姆的家，欣厄姆是波士顿南海岸的一个郊区小镇，所以除了家庭维修服务广告、当地选举明信片和优惠券传单，奥利维亚还没有在这儿收到过任何东西。但是今天，她知道自己还是能收到一些真正的信件的。
甚至在打开第一封信件之前，她就知道这是她以前的上司路易丝寄来的一本书，路易丝是泰勒·克雷普斯出版社的一名高级编辑。信封上有一张黄色的转寄地址贴纸。路易丝不知道奥利维亚搬到了楠塔基特岛，她也不知道安东尼的事。
她什么都不知道。
在泰勒·克雷普斯出版社工作时，奥利维亚在路易丝手下做励志书的初级编辑。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但路易丝仍然会给她寄预读本。也许这就是路易丝“维护关系”的方式，或是引诱奥利维亚重返工作岗位的小计策。不过，奥利维亚怀疑路易丝只是还没有抽空把她的名字从邮件收件人列表里删掉。奥利维亚从来没有向路易丝暗示过她会再回去上班，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给路易丝写过感谢信或者书评了，甚至已经很久没有读过这些书了，但她还是会收到源源不断寄来的书。
她没有心思去读别人的励志书了，她也不再对任何人的建议或智慧感兴趣了。他们又知道些什么呢？又有什么用呢？全都是胡说八道。
奥利维亚过去坚信，励志书籍在教育世人、拓宽眼界和启迪人生方面有很大的作用。她相信真正优秀的人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等安东尼长到三岁，奥利维亚和大卫被告知他们未来要面对的命运后，奥利维亚坚信她会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能够帮助他们的人、一个能够改变他们生活的专家。
她翻遍了每一本励志书，然后是每一本医学杂志、每一本回忆录、每一个博客，还有每一个在线父母互助平台。奥利维亚翻阅珍妮·麦卡锡的作品，还有《圣经》。她阅读、许愿、祈祷、相信任何声称可以提供帮助、援助、逆转和救赎的东西。肯定有人知道些什么，肯定有人有打开她儿子心扉的钥匙。
奥利维亚打开信封，拿起书，用手指抚摸着光滑的封面。她仍然喜欢新书带来的感觉。这本书叫《三天奇迹饮食法》，作者是马里兰州的医学博士彼得·法伦。
奇迹个鬼。
她过去经常参加各种会议和研讨会：“某某医生／专家，求求你告诉我们答案。我相信你可以。”她过去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求求你，上帝，给我们一个奇迹吧。我相信你可以。”
对不起，法伦博士。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奇迹。奥利维亚这样想着，随后把这本书扔到地上。
接着，她拿起大卫寄来的信件，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将它倒扣。
三块又白又圆又异常光滑的石头落在了她的腿上。奥利维亚笑了。这是安东尼的石头，是其中的三块石头。她摇了摇信封，里面已经空了。安东尼喜欢的只有三，而不是一、二或四。他喜欢三个一套的东西。比如三只小猪，“一、二、三，走”，还有“小-中-大”。当然，他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妈妈，我喜欢《三只小猪》的故事。”但是她就是知道。
奥利维亚把这三块小石头放在手心里，享受着它们带来的凉爽而光滑的感觉。等她处理完信件，她会把它们放到咖啡桌上的玻璃碗里，碗里至少还有五十块安东尼的白色圆石头。那是一个碗做的神龛。
不过，把石头放在咖啡桌上奥利维亚的碗里，安东尼可不会高兴。他更喜欢把它们排成一条线，放得满屋都是，就像是排在地板上的石头游行队。上帝不允许奥利维亚将这一切收拾干净，把安东尼的石头放回到他卧室的盒子里。但有时，她总是忍不住收起来。有时，她只是想在房子里走走，而不是时不时地踢到石头游行队。有时，她只是想穿过一栋正常的房子。但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们住的房子一点也不正常。而无论多么微小的改变，都是安东尼的敌人。
奥利维亚朝信封里瞥了一眼，看到一张折起来的信纸。
她笑了，感谢大卫花时间把这三块石头寄给她，他知道她想要它们。还有“爱你的，大卫”，她知道这句话并不是他随口一说的敷衍。她也依然爱着他。
安东尼剩下的石头都在盒子里，现在则在她的卧室里。这是她在最后一次旅行中坚持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而把它们带到这里可不是一件易事。从大卫的汽车后座到海恩尼斯的渡轮，从渡轮到镇上的出租车，再从出租车到这里的卧室，她一边汗流浃背地拖着它们，一边质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在来的路上，她不止一次想过把这些石头扔到海里，把自己的身体和情感从搬运这些该死的石头的负担中解放出来。但这些是安东尼的石头，是她漂亮的儿子在海滩上精心收集的漂亮石头，它们被他精心地排成一排，现在则巧妙地陈列在咖啡桌上的玻璃碗里。
所以这些该死的石头就跟着她来了这里。奥利维亚留下了她的烹饪书，她在泰勒·克雷普斯帮忙编辑的藏书，还有她所有的小说。她没有带走任何家具、电器或餐具。叠好放在抽屉里的安东尼的衣服，他没有整理的床，放在电视柜里的巴尼 [1] DVD，他从来没有玩过的所有的教育玩具，放在浴室支架上的牙刷，挂在前门挂钩上的外套，所有的这一切都被她留在了那栋房子里。
奥利维亚带了她的衣服、珠宝、相机和电脑。还有她的日记。总有一天，她会鼓起勇气重新翻阅它们。
她还留下了几乎所有的照片——她的大学相册，他们的婚礼和蜜月相册，她过去拍的日落、树木和贝壳的艺术照集辑，其中最漂亮的照片现在就挂在他们家的墙上——那是安东尼的婴儿照影集。她把这一切都留给了大卫。这让她觉得，那种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而是发生在了别的女人身上。
她只留了一张照片。奥利维亚抬头看向壁炉上方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张照片，被裱在相框里。这是她耐心等了好多天才拍到的。她还记得自己盘腿坐在冰箱前，镜头挡住脸，她的手指放在按键上随时准备按下按键，她就这样等啊、等啊。安东尼从她身边经过很多次，时而踮着脚，时而尖叫，时而拍手。每次她都屏住呼吸。她没有动，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一天，安东尼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坐下，用食指转动玩具卡车的后轮，至少转了一个小时。她没有站起来示范该如何正确地玩这辆卡车：看到没，安东尼，卡车开走了，呜呜，开走了。她没有引导他，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每一次尝试时，奥利维亚的屁股、膝盖和手臂最后都会疼痛不堪，抗拒着让她换个姿势。她的理智也会努力说服她放弃，嘲笑她又像个白痴一样坐在地板上浪费了一整个上午。她无视了自己这些思绪，只是安静地、没有丝毫威胁地、隐形般地坐着。
最后，她想要的场景终于出现了。安东尼直直地看着镜头。他可能是口渴了，想找冰箱拿果汁喝。也许，这完全就是个意外，但她在他的眼神飞快地移走之前按下了按键。她看着液晶显示屏，它们就在屏幕上——她终于捕捉到了他的眼睛！安东尼的眼睛就像敞开的窗户，迎接着晴朗、明亮的一天。他的眼神中没有迷茫或游离。儿子那双深邃、黝黑、如融化的巧克力般褐色的眼睛正看着他的母亲，真正看到了她。
奥利维亚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腿上放着信件，任由自己迷失在安东尼的眼睛里，她擦掉眼角的泪水，为有机会看到它们、看到真正的意义而心怀感恩。即使她不明白那双眼睛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意义，即使这只是她在将近九年的时间里经过苦苦等待才获得的一个瞬间，即使这只是她利用尼康相机捕捉到的一个画面，然后在一张相纸上呈现出来，她依然很感激能拥有它。
她又用毯子边缘擦了擦眼睛，把注意力转向最后一封信，一个来自考夫曼和伦科维茨律师事务所的马尼拉信封。奥利维亚从中抽出一沓文件，看到了最上面的第一张纸，上面写着：“大卫·多纳特利和奥利维亚·多纳特利的分居协议”。
奥利维亚闭上眼睛，倾听风雨敲打窗户、撞击屋顶、肆虐周围万物的声音。她用毯子裹好双脚，紧紧抓着手里的三块石头。就像世间万物，这场风暴也只能持续那么一小会儿。
[1] 巴尼，出自美国儿童节目《巴尼和朋友们》（ Barney & Friends ），是一只紫色的恐龙。——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