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现代医学牛不牛?当然牛。无论是内行还是外行都会惊叹,它越来越先进、越来越精准,越来越多的药物像充满魔力的子弹,直击靶点,杀敌不伤己;不仅可以在胎儿身上做手术,还可以在基因上“动刀”;器官移植手术可以移植除了大脑之外的器官,几乎没有盲区;ICU里每天都在讲述着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故事。然而,还有许多疾病与创伤,现代医学要么无济于事,要么办法不多、短板不少。生物医学更乐意把一切疾苦都归咎于医学,事实的证据化、对象化、客观化,大量情感化、心灵化、社会化的痛苦被遮蔽。对此,宿命论者的隐喻是“膏肓”,医学永远难以超越不确定性,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从生命哲学角度看,就是“生命在医学之上”。也就是说,生命的价值丰度远远超越了医学的。以“救助”为例,医学的全部魅力在于疾病的“救治”、危机的“救援”,医学的进阶也不过是身心的“拯救”,而生命关怀的至高境界是苦难的“救赎”。何以为“赎”?依照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观点:痛苦是人生的“象征性交换”,由此确立受苦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人生不过是一个穿越苦难、超越苦难的旅程。完整的人生、刚毅的人生里少不了苦难的救赎。
摆在诸君面前的这几本书,讲述的都是人间苦难的救赎故事,尽管我们也可以把他们的疾病罗列出来,阿尔茨海默病、孤独症、单侧忽略,然而,绵长的苦况绝非求医问药就能征服,更不是高技术、高投入所能战胜的,患者、家人、社会都从疾苦陪伴、见证、抚慰、安顿中解读出别样的人生密码。
作者记录、咀嚼、反思、咏叹、彻悟人生密码,呈献给读者《依然爱丽丝》《爱你的安东尼》《被忽略的赛拉》。
细细读来,故事情节忽明忽暗,人物命运扑朔迷离,但一定会凸显某种范式:有山雨欲来、有迹可循的序章,有如至冰窟、头昏脑涨的心理休克,有心如刀绞、忧心如焚的折磨与煎熬,还有生不如死、度日如年的漫长过渡。从心乱如麻,到心力交瘁,再到无力无奈,最后随着解脱疾苦羁绊的终极解药——或许是死神的降临而云消雾散。
掩卷而思,我们可以从中悟到些什么……
疾苦是医学的母题,也是文学的母题。人们正是因为身心的疼痛或痛苦,才迫切渴望医学和文学的诞生,而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包含了对苦痛的追问、对人性的剖析。疾苦文学是对医疗技术叙事的拓展,揭示了疾病的非技术面相,它是灵魂的裸舞,是生命险境中人性、灵性、诗性的抒发。而单纯的生物学眼光造就了对疾痛理解、处置的偏狭。因为躯体疼痛必然产生心理与社会投射,演变成身心痛苦,除了疼痛感受之外,还有诸多心理反应、社会交往缺失,如孤独、苦闷、失落、恐惧、气愤、内疚、无助等体验。持续、群体痛苦的叠加,便是人类的大苦难。
在一个享乐主义盛行的年代里,我们为什么需要疾苦文学?难道我们有受虐癖好?显然不是,只因痛苦是人生快乐、幸福的映衬与参照物,疾苦可以使生命变得“深沉”而“厚实”。如果说恶疾是一次托付生命的壮游,触动灵魂的远行,疾苦文学就是一部记录人生历险的游记,这份游记不仅值得个人珍藏,也值得每一个希望生命精彩的人细细品味、分享。文学的精神阅读史(心灵剧场的角色扮演),是肉身痛苦、心灵苦难、生死(无常)宿命、救疗(无力-无奈)体验的接受史、感受(共情)史、投射史,也是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借他人的苦难,得自身的彻悟。如果说踢足球、观足球比赛是男人英雄梦的替代,疾苦文学则是健康人、幸运儿生命两极体验的品位与遥望。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在《受苦的意义》一书中认为对疼痛的纵容本质上是拒绝轻而易举地获得快乐和幸福。人常说:“痛苦使我强大。”诗人余秀华曾宣称:“疼痛和苦难让心灵更加明澈。”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更是断言:“一个人如果惧怕痛苦,惧怕种种疾病,惧怕不测的事件,惧怕生命的危险和死亡,他就会一事无成。”
对于医护领域的读者而言,他们可以把疾苦文学作为叙事医学进阶的范本,是医患共情、技术反思的良药。在叙事医学开创者丽塔·卡伦(Rita Charon)看来,“只有听得懂他人的疾苦故事,才能开始思考如何解除他人的苦痛”。疾苦救助仅有证据是不够的,故事也是证据;身心拯救仅有技术是不够的,人文也是技术。医学的目的或许并不是奋不顾身的救死扶伤,而是如何回应患者的痛苦。人类面对疼痛、苦楚、罹难,有拒绝、愤怒、讨价还价、沮丧的情绪(呈现共轭效应),存在激烈的身-心冲突、欲-求冲突、命-运(使命与宿命)冲突、恩-怨冲突、知-行冲突,导致精神(价值)大厦倾斜、倾圮。单一的心理疏导难以抵达这些冲突的深渊。
最后,笔者想指出,疾苦文学并非只有文学感染力,还具有现实的引领、示范价值。它告知我们,患者接纳疾苦之后,应对办法有三:一是直面它(迎击,不回避,不放弃生命的目标),二是解构它(无意义的痛苦),三是重构它、赋意义于它。因此,医者、亲属一方面需要寻求对症治疗,如快捷地缓解疼痛之药,另一方面则需要着力进行痛苦抚慰,解决抑郁、危机感、绝望的纠结,同时去阐释痛苦的意义。一般认为,抚慰苦难的路径有三:一是支持性/支撑性抚慰,二是心理危机辅导,三是生命意义的建构。掌握这些基本的路径对我们大有裨益。如果我们的亲朋好友遭逢了突发的事故,或者身处银发时代的洪流中突遇阿尔茨海默病,我们在应对方法上也不至于白纸一张。
献给特蕾西
为了纪念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