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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劝奶歌》最早来自昭苏草原,来自马来新与战友牛禄喜的友谊。

他们都是1967年的兵,马来新从乌苏农村来到伊犁。训练完就到昭苏大草原上。正好是冬天,烧的全是牛粪。哨所只有一个姓牛的,这个牛姓新兵偏偏对牛粪产生极大的兴趣。在陕西老家牛粪是真正的肥料。据说也有用牛粪烧炕的。炕上肯定躺着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九十多岁了,还保持着劳动的习惯。那时候还是生产队。老人可以不下地,但老人闲不住。农村有许多这样的老人,不干活就难受,只好任其自然。九十高龄的老爷爷,游走于大地,常常误入其他生产队的地里,也没人拦他。他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他所做的工作其实是在修补,用庄稼人的话说是在返工。老人眼里揉不进沙子,任何一点纰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必须纠正过来。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二溜子,都有下乡知青,他们干的庄稼活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这就给爷爷这样的老人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爷爷毫无怨言,喜出望外,跟娃娃占了小便宜一样。爷爷另一个壮举就是拾粪。沿着乡村的大路小路,收集各种牲畜的粪便,秃头铁锨上挑一个笼子,常常是满载而归。猪粪鸡粪就当肥料了,牛羊马骡驴粪晒干后堆起来烧炕。当然是爷爷自己烧。整整一年呐,冬天来临,爷爷那间屋子的山墙脚早早堆起晒干的牛粪,牛粪大且多,遮住了羊马骡驴的粪便,这些粪便颜色灰暗,甚至发紫发黑,远远不如金灿灿的牛粪那么抢眼。给人感觉,爷爷的炕洞里全是牛粪在燃烧。

不能再叫牛姓新兵了,他的全名叫牛禄喜。这会儿牛禄喜在昭苏大草原上正给战友马来新讲他的爷爷。

牛禄喜参军的那年冬天,刚刚入冬,堆得跟小山一样的牛粪才烧了一个礼拜,爷爷就去世了,九十八岁高龄,去世当天还捡了一次牛粪,天亮前回家,全是热气腾腾的新鲜牛粪,出村子不远就碰上了,跟着了火似的在大路上冒着热气,爷爷那个兴奋。爷爷哼着《周仁回府》回到家里,牛粪还有余热,还有呛人的气味。爷爷吃过早饭,太阳已经很暖和了,已经把老头们全都吸引到村子背风向阳的角落里,老头们被太阳晒得眯上眼拉家常。爷爷也唠叨了一阵,就眯上眼,人家叫他的时候他已经升天了,脸上笑眯眯的。

那年冬天,牛禄喜十七岁,牛禄喜参军来到新疆。牛禄喜在昭苏大草原见到了牛粪和牛粪火。一个月后,牛禄喜有了第一个哥们,新疆人马来新,牛禄喜就给马来新讲爷爷跟牛粪。马来新祖祖辈辈生活在新疆,马来新无法想象内地人的生活。但马来新能体会到陕西人牛禄喜对牛粪的感情。马来新大手一挥:“算你来对了地方,告诉你吧,草原有多大,牛粪就有多大。”

马来新已经看过牛禄喜的日记了,到哨所的第一天,新兵们就记下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马来新记的是手把羊肉,那时候的新疆农村,大块吃肉的日子少得可怜。牛禄喜跟所有的农村兵都不一样,竟然死盯着牛粪火,还试着往火里扔了几块干牛粪,还把干牛粪掂来掂去看了又看。当天的日记里就有这样一段话:“哈,新疆的牛粪跟锅盔一样,我爷要是活着,得吆上大车拾牛粪。”两个好朋友聊天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交换了日记,有肝胆相照的意思。

新疆人马来新没去过口里,连乌鲁木齐都没去过,乌苏县四棵树河下游的土著子弟么,马来新自以为是地把陕西人牛禄喜笔下的锅盔当成锅盖了:“哈,牛粪像锅盖,牛粪像锅盖吗?”牛禄喜告诉马来新:锅盔是锅盔,锅盖是锅盖,锅盖是木头的,锅盔是麦面的,是陕西人最爱吃的一种食品。牛禄喜比画了半天,马来新明白了,锅盔相当于新疆的馕,比馕大好几倍,厚敦敦的有砖头那么厚,不是在土制馕坑里烤,是在大铁锅里用文火慢慢烙出来的,牛禄喜还专门强调一下:“要用麦草火。”农民子弟马来新对麦草太熟悉了,一点就通。牛禄喜无限神往地给马来新描述关中老家的麦面锅盔:“又酥又香,金黄金黄的,有清油有小茴香有芝麻,男人出远门,女人就给男人的褡裢里满满地装上锅盔。”牛禄喜的眼睛都湿了,都唱起来了:

走着走着走远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下)了,

日他娘哩给少哈(下)了,

少哈(下)了。

牛禄喜的声音太难听了,就像牛叫唤,是那歌子好,打动了马来新。马来新说:“卖狗子牛禄喜,算你来对了地方,新疆就是唱歌的地方,往后呀,唱歌的机会多得很。”

几天后马来新弄来了馕让牛禄喜品尝,牛禄喜算是开了眼,在陕西锅盔以外还有另一种好吃的食物。牛禄喜在当天的日记里又写下这么一段:“新疆锅盔——馕好吃!更接近牛粪。”在大地隆起的丘陵与山坡上,雪很薄,牛粪裸露在地面上,还真像烤熟的馍馍。牛禄喜已经相当老练了,拖着爬犁,带几条麻袋,穿行在茫茫雪原,什么地方高就往什么地方走。哨所的栅栏后边很快就堆起一座小山。可以放开手脚烧火了,可以不动用木柴了,也不需要再送煤了。牛禄喜受到嘉奖,这是牛禄喜没有想到的。战友们也捡牛粪,最多不超过五公里,牛禄喜一抬脚就是几十公里,都跑到人家牧民的冬窝子去了,跟牧民们混熟了。那些放牧的蒙古人哈萨克人都知道有个姓牛的解放军是专门捡牛粪的。还有牧民专门来营地打听过,那年月大家警惕性高,边境地区嘛,常常有特务出现。牛禄喜完全是利用业余时间,完全是个活雷锋,受到嘉奖了。

跟牧民交往久了,牛禄喜就有了牧人的经验,从春天开始捡牛粪,一直捡到冬天来临。最好的牛粪在秋天,全都干透了,跟剥皮子一样从地上嗞啦啦一下,一个牛粪饼就到手了。捧的是一团火呀。牛禄喜不知不觉地学起了牛叫,哞——哞——旷野中,有时声音很大,完全是大吼大叫。叫到哨所,大家听了都捂耳朵皱眉头。马来新听过牛禄喜唱歌,牛禄喜唱到最动情最委婉的地方也有牛吼的成分,马来新都习惯了。马来新就给大家解释:“人家牛禄喜唱歌呢,男人的嗓子么,又不是太监。”“明明是牛叫唤么,你俩关系好,你就把牛叫唤说成百灵鸟。”“牛叫唤咋咧?牛叫唤又不是狼叫唤,鲁迅都学牛叫唤哩,都挤奶哩。”马来新上过高中,肚子里有两点墨水,引经据典把大家给镇住了。牛禄喜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离开哨所,步入荒原才放纵自己。大家还是能听见粗犷悲壮的牛氏哀歌。也许是距离的缘故,听着就像一个男人在哭、在嚎。好多年以后马来新得知牛禄喜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就后悔不迭。

当初有人已经听出来了,哨所最高首长也就是排长专门跟牛禄喜谈过话:“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吗?”“没有呀。”“你遭遇过不幸吗?”“报告首长,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很幸福。”“是不是你爷爷的去世影响了你?”“我爷爷活了九十八岁,我爷爷是喜丧,去世的时候没有受一点罪。”天衣无缝,排长无话可说,牛禄喜怕排长不放心,又加一道保险:“我爷爷捡牛粪几十年不间断,去世前一天还在捡牛粪。”排长若有所悟:“噢,这是你们家的传统呀。这是劳动人民的本色。”排长肃然起敬:“好同志啊,好好干吧。”再也没人怀疑牛禄喜捡牛粪学牛叫的动机了。牛禄喜还是很低调的,总是把牛粪带回来,把牛叫唤留在茫茫旷野。

牛禄喜不再满足于捡干牛粪,他喜欢看那些冒着热气的新鲜牛粪,不是内地那些单个的牛,是大群大群的牛一起吃草,一起排泄,牛粪落地的声音都是沉甸甸的,就像用铁锨铲泥,大块大块的泥土抛出去,又落下来,就是这种沉重潮湿的声音。泥土落地就不再有任何动静了,牛粪还热着呐,趴在地上大口地呼吸,冒出热气,散发的气味有草的味道有牛内脏的味道。有的时候牛禄喜会产生幻觉,会把这些热腾腾的牛粪看成揭开蒸笼的馍馍。牛禄喜这么想的时候,已经离热牛粪很近了,不仅仅是情感上,他本人就蹲在牛粪跟前,伸了几次手又缩回去了。这不是蒸,是烤,是用头顶上的太阳。牛禄喜望一眼草原上空又圆又大的太阳,就往后退,不能挡住阳光。阳光下的牛粪开始膨胀,在膨胀中起了一层痂,还闪着亮光。牛禄喜已经相当有经验了,这时候不能动,牛粪只干一层皮,还没干透。草原上的干热风一阵一阵,还有辽阔的大地,地也是热的。中亚细亚腹地,昼夜温差大,戈壁如此,草原荒漠也一样。晚上寒气会让牛粪干得更快。牛粪很快就蓄满了阳光,蓄满了风的气息,蓄满了地气。让牛粪干透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大地本身。牛粪就躺在地上。牛禄喜从地上揭下干牛粪的时候,牛粪已经跟大地贴在一起了,那嗞啦声就跟撕开布料撕开皮子一样,地皮给揭下来了。农民的儿子牛禄喜还是把干牛粪归结到食物上。他对尾随而来的马来新说:“牛粪湿的时候是太阳在烤,牛粪干了,就等于锅盔烙好了,实实在在是烙出来的。”马来新就笑:“上个星期还给我说是蒸哈(下)的。”在牛禄喜眼里牛粪应该有三道工序,在牛肚子里蒸一遍,在太阳底下烤一遍,再让土地烙一遍,就可以往回拉了。

春天的干牛粪还保持着一片金黄,总有捡不完的干牛粪,度过夏天,一直到秋末,跟树皮没什么区别,黑乎乎的,又干又硬,有点扎手。牛禄喜能辨认出不同季节的干牛粪。也有度过冬天的干牛粪,第二年春天让牛禄喜碰上了,捏一下全成了粉末,不会有火焰了,快化成肥料融入大地了。牛禄喜捏碎它们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叹息声在旷野旋上旋下,牛禄喜就唱起来了。

牛禄喜在老家是吼过秦腔的,牛禄喜能唱许多秦腔戏,古典的有《下河东》《周仁回府》《包公赔情》《李陵碑》《金沙滩》《三滴血》《游龟山》,现代的有《梁秋燕》《三世仇》,最爱唱的竟然是老杨业无限悲愤的《舍子》。陕西关中的农民,人前人后是不一样的,独处一隅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火山爆发似的晴空霹雳似的大坝决堤似的吼上那么一段秦腔,一折子下来会吐血,嘴巴红红的像咬了老虎㞗。赶紧把血擦净,从头到脚拍打一遍,不是打尘土,是打自己身上的老虎,这个过程起码得一顿饭工夫。身上的老虎万万不能带回去,大吼大叫的时候整个人抡圆了,都胀起来了,日天呀卷毡呀,浑身的邪劲大得没边边,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除非你不想过日子。过日子就得蔫蔫的。吼了就吼了,叫了就叫了,必须在吼叫过的地方恢复原状,办法就是拍打自己,从头到脚,细细地拍打,放松,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没事人一样往回走。越走越清醒,发誓再也不吼叫了。好长时间连戏都不听。戏唱到家门口,也会躲出去,捂上耳朵,不停地呻吟,用土话讲就像谁日你狗子哩。过上半年一年,又会出现在戏台子底下。那年月,老戏没有了,都是新戏,但那锣鼓那旋律还能勾起对老戏的回忆,老戏在人们心里默默地流传。

在伊犁河谷,在昭苏大草原上,牛禄喜让马来新见识了老杨业无限悲壮的《舍子》。马来新第一个反应就是:“你遭过啥罪嘛,这么苦大仇深?”牛禄喜若无其事:“没啥原因,就是喜欢。”“在没人的地方乱吼叫?”“对着哩。”“也没人劝你?”“没人的地方吼叫么,没人知道么。”“我知道了,我以战友加朋友的名义,郑重地劝告你,不要再吼秦腔了,特别是那个《舍子》。”“怕啥哩?我都不怕你怕啥哩?”“我真的害怕,你不知道你大吼大叫时的样子,跟真的一样,有一天变成真的你娃可就惨到家啦。”“我陕西人都这么唱嘛。”“我新疆人也唱秦腔,也在没人的地方自得其乐,但绝对不吐血。”马来新就给牛禄喜来了一段《包公赔情》,唱得声泪俱下,却有一股温暖。马来新拍拍地上的干牛粪:“冰天雪地的地方瀚海茫茫的地方,有好东西嘛。”

牛禄喜不急着捡干牛粪,牛禄喜唱起来了。牛禄喜不知道马来新在远处看着自己,牛禄喜走着走着就唱起来了,再也不是秦腔里的折子戏了,也不再大吼大叫了,是低沉沙哑的没有词儿的牛叫。牛禄喜已经把牛叫改造成介于秦腔与牛叫之间的一种独特的声音,似牛非牛,嗡声大,发自胸腔,大地都在动。

马来新再也不劝牛禄喜了。马来新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马来新不时盯着远处的牛禄喜。牛群的出现让歌唱中的牛禄喜欣喜若狂,牛禄喜不捡牛粪了,牛禄喜把牛粪一个个翻过来,牛粪的背面还湿着呢,那湿气乘着牛禄喜牛味十足的歌声盘旋而上,从天上撕下一片片金黄金黄的太阳,跟镀金一样涂抹在牛粪潮湿的地方。沉浸在歌声里的牛群在百米以外停下来,那么多大大的眼睛望着另一头唱歌的牛。翻牛粪的那个家伙肯定是牛的同伙。牛就这么看牛禄喜。

马来新告诉牛禄喜:“羊粪也能烧火。”牛禄喜就看到了羊粪火。春末正好是接羔的季节。要在羊圈里垫上厚厚一层干羊粪,都是一年前就干透的黑得发青的羊粪,跟核桃一样克啷啷地响。马来新带牛禄喜进去的时候,差一点让干羊粪绊倒。解放军帮助老百姓天经地义呀,问候两句该干啥就干啥。牛禄喜很快就熟悉了。牛禄喜本来就是干农活的好手。叫他放牧他不一定会,羊圈里的活一看就会。垫起的羊粪有一米厚。累了,大家就盘腿坐在厚厚的羊粪上喝茶。主人说:“对不起呀,不能让你们抽烟。”干羊粪等于一堆干柴禾,遇火就着。马来新当兵前是乌苏县农民,新疆农村大半都是半农半牧,马来新太熟悉这些了,马来新哈哈一笑:“咱们就坐在火堆上嘛。”牛禄喜马上感觉到屁股底下热起来了。马来新说:“这可是羊妈妈坐月子的地方。”马来新就躺下了,牛禄喜也躺下了,这么厚的干羊粪,让人感到大地都是温暖的。牛禄喜的眼睛都湿了。牛禄喜每月都给家里写信,问候最多的是他妈。他爸的问候在最前边,谁一看都是礼节性的。姐姐弟弟也都是几句话。他妈要占整整两页。他爸不会怪他的,这个他知道。陕西人嘛,父子间话不多。牛禄喜觉得写那么多信还不如一堆干羊粪,让人在暖流中回到童年,回到妈妈的怀抱,回到又甜又香的奶水里。干羊粪里升起来的就是这种奶水般的温暖,水与火融在一起的温暖。不需要燃烧,躺上去就行。羊妈妈就在这里下羔。

牛禄喜很快就看到接羔的场面。牛禄喜插不上手,牛禄喜紧跟着马来新。基本上是女人们在忙。垫了干羊粪的羊圈很快就响声一片,全是滚圆闪亮的小羊羔。女人们不忍心放走那些体弱的羊羔,女人们解开袍子揽在怀里。哺乳期的女人两只大奶头一边喂娃娃一边喂羊羔。有些羊羔被带进帐篷,捂在被窝里,捂在皮袍子里,捂在毡毯里。牛禄喜看得眼花缭乱。他也没闲着,提热水,抱小羊羔到羊圈里,搬干牛粪羊粪砖。

接羔季节好几十天呢。他们还要到哨所去站岗去巡逻,每周能挤出两三天去牧民家帮帮忙。那些天,牛禄喜跟娃娃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天天盼着去牧场接羔。马来新就告诉他牧人的另一种本领,辨认牲畜,几百只上千只羊羔与它们的羊妈妈记得清清楚楚。接着是唱《劝奶歌》。必须训练那些不认羊羔的羊妈妈,唤起它们的母爱。女人们把母乳涂在羊羔的尾巴与头顶上,摁往母羊的脑袋让母羊去舐。女人们个个像菩萨像观音娘娘像王母娘娘,从颤动的胸腔里散出来的歌声,只有一个字,奶—奶—奶—奶—奶,绵延不绝江河一般的奶,浩瀚无边茫茫海洋一般的奶,时不时地夹杂着咩咩的羊叫,人畜融为一体,女人们的手情不自禁地在醇厚芳香的奶歌里拍打母羊,直到母羊也加入合唱,边唱边喂自己的羊羔,母子相亲了,母羊成为母亲,吮吸着母乳的羊羔成为朵朵莲花……这个圣洁无比的场面还要延续很久。牛禄喜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时候正缩在羊圈外边的暗处,满脸喜悦的泪水,不停地哽咽,那么热的泪。回哨所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话。记得马来新只说过一句:“我也是第一次听奶歌。”

马来新还记得牛禄喜一直走在前边,一直往高处走。牛禄喜不断地望天空,春天草原的天空,堆满了云朵,灰的白的,暗青色的,太阳周围平坦坦的,太阳好像在辽阔平原的洼地里,天空和太阳离人那么近,抬脚就能走上去。牛禄喜有一种天马行空的感觉。不断地望着天空,牛禄喜的眼睛就有了一种遥远的东西,有了一种向往。

战友们看见牛禄喜就问:“洗澡去啦?”牛禄喜纠正大家:“正确的说法是沐浴。”牛禄喜咋看都不是原来的牛禄喜了,大家就说牛禄喜成佛了,至少也是佛爷的卵子。陕西人特有的红红的大脸盘,圆浑浑厚敦敦,腰长腿短,又有草原牧民的特点,游牧民族腿短且弯,这就是牛禄喜的形象。牛禄喜盖上被子呼呼大睡的时候,整个脑袋都是红扑扑的,还冒着热气。有人嘀咕不是佛爷卵子,是牛卵子。大家刚要笑,马来新扑上去跟那个说牛卵子的人拼命,人家一边反抗一边嚷嚷:你自己看呀,你看像不像?马来新骑在人家背上已经捶了五六拳了,人家还在吃吃地笑,还扭着脑袋看睡眠中的红扑扑圆浑浑的牛禄喜:“你自己看么,又不是我编的。”被子上边压着军大衣,军大衣的毛领外边露一颗红通通的大脑袋,脑袋刚理过发,发很短,加上熟睡,还有厚嘟嘟的红嘴唇,不是牛卵子是什么?大家都不睡觉,都看身边的牛卵子。有个蒙古族战友瓮声瓮气地说:“能做牛卵子的都是好人,好男人,巴特尔,明白吗?”马来新还不明白,蒙古族战友就说:“我们蒙古族传说里,牛没有卵子,入不了兽籍,牛从其他动物身上搜集卵子皮,拼凑出一个大卵子。”大家摸摸自己的卵子,再想想牛卵子,蒙古族战友就告诉大家:“知道我们蒙古人怎么比喻牛卵子吗?那是挂在大腿根的太阳啊。”蒙古族战友拍拍自己的大腿根:“这里的太阳有吗?”战友拍拍马来新的后背:“用牛卵子赞美你的朋友,你肚子还胀吗?”牛禄喜醒来就成了真正的牛卵子。牛禄喜听到人家叫他牛卵子他就说:“那可是好东西呀,牛全靠它呀。”牛禄喜再次学牛叫的时候那声音就不难听了。

接羔已经接近尾声。给马接生,也给牛接生。比接羊羔简单多了,马还娇贵一些,有精饲料,还有干草垫着,牛随便有块空地就下犊子了。牛马也有不认犊不认驹的,女人们依然用古老的《劝奶歌》,唱给母马的歌声悠扬高亢,唱给乳牛的歌声低沉粗犷。男人们更接近大牲畜,就很自然地接过了唱给牛马的奶歌,越唱越远。准噶尔的蒙古人就唱出了他们的史诗《江格尔》,那些民间歌手江格尔齐无论演义多少英雄故事,基调总是那么粗犷,柯尔克孜人的英雄史诗《玛纳斯》更接近马的嘶鸣,高亢悲壮。

1968年春天的昭苏草原,牛禄喜和马来新还听不到完整的《江格尔》和《玛纳斯》,幸运的是伊犁河谷有哈萨克人,有蒙古人,也有柯尔克孜人,牧民中间有许多阿肯歌手,有许多江格尔齐玛纳斯齐,这些民间歌手在劳动中总是不经意地从奶歌过渡到大海般的英雄史诗。有时候就两三句,就足以显示那无穷无尽的瀚海与宇宙。这就是边疆的好处。1968年,“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包括乌鲁木齐,过了果子沟就微弱多了,从伊宁到特克斯草原到巩乃斯草原到昭苏草原,人们从报纸广播里知道国家发生的那些遥远的大事情。民间歌手们依然在旷野上歌唱,牧人们要不停地转场。哨所却是固定的。牛禄喜听到的歌谣越来越多。

牛禄喜就问马来新:“牛和马都有史诗,羊咋没有?”“有哩,得好好听,慢慢听。”牛禄喜当兵的第三年,也就是1969 年,九大召开前夕,边境形势格外紧张,大战一触即发,靠近哨所的草场好久没有牧人的身影了,牧草都荒了,骑上马跑大半天才能见到羊群与牧人。不用说是放羊人的歌声把牛禄喜吸引过去的。望山跑死马。牛禄喜望见的是羊群,牛禄喜快马加鞭跑呀跑呀就是到不了羊群身边。牧歌时断时续,最后变成了奶歌,还是到不了羊群身边。不能再跑啦,掉转马头的时候牛禄喜眼睛一亮,突然发现那个遥远的牧羊人是个女的,她把红头巾扎上了。还是原来的歌声,地地道道的女人的声音。牛禄喜回到军营时已经明白了,羊是属于女人的。

那一段时间,牛禄喜的日记里除了记一些国内大事外,大部分内容就是赞美母亲。从奶歌到牧歌到英雄史诗再到母亲,反反复复啰里啰嗦就是这些内容。马来新看这些日记都有些吃力。

“想你妈就想你妈么,咋跟接羊羔接马驹接牛犊扯上了。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难产?不是,我想也不会是。难产的娃娃哪有你这么壮。奶歌,把奶歌都记上了。没词,我知道没词,你狗东西真能想法子,画个牛、画个马,再画个吃奶的羊羔牛犊马驹子。下边还是你妈,你妈没奶是不是?不是,就不用劝奶么,你妈把你奶得好好的你还记这么多奶歌。”

牛禄喜就说:“我妈伟大么。”牛禄喜赶紧把这句话写上。好多年后,马来新回忆那天的情景,马来新才意识到,牛禄喜在日记本上写下“我妈伟大”这句话的时候,他妈已经成了神。牛禄喜双臂伸向苍穹的样子跟草原上的牧民一模一样,牧民们是信神的,心中有佛爷有胡达,有苍天腾格里,汉人牛禄喜在九大召开前成了有信仰的人。牛禄喜的眼神就变得深沉起来,话越来越少,神态越来越庄严。当时他的战友误以为他在追求进步。他入了党,当了班长,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据说当班长前,组织上检查了他的日记。都是农民兵,包括下层主管,跟土地关系太密切了,不但没有找出破绽,反而被牛禄喜日记中巨大的母爱给感动了。这种母爱是在子弟兵帮助牧民的劳动中产生的,是实实在在的。日记里还有时事政治,还有心得体会。这样的好同志应该进步。

马来新也在进步,马来新入了党。当兵三年成为党员,马来新可以高高兴兴地复员回乡了。

乌苏县四棵树河下游,有个姑娘等着他。他们是中学同学,书信不断。女同学早早赶到汽车站等马来新。都约定好了,在车站见面。车子过了古尔图河,准噶尔辽阔的天空,云朵都成了牛羊,都叫起来了。更要命的是马来新听到了奶歌。从古尔图到乌苏县城,马来新的耳朵里一直盘旋着大河一般越来越汹涌越来越宽阔的歌声。马来新胸膛起伏着,扩张着。实际情形是他不断扩张的胸膛弄得身边的旅客很不自在,都快发火了,可马来新的神情太庄重了,太真挚了,胸腔和喉咙里哼哼着十分感人的音乐,跟岩浆一样炽热。人家就容忍了他。车子刚到城郊,有马群嘶鸣,马来新就喊了一声,司机停车,马来新拎着行囊朝马群奔去。是他们村子的马。马来新骑上大马回村子去了,村子在县城北边百里以外的四棵树河下游。司机和车上人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疯狂的家伙嘴里大叫着“娘!娘!”跑下车。

女同学在车站白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女同学还准备发火呢,还在想象着马来新的狼狈样呢。马来新牛皮哄哄地过来了,女同学已经处在爆炸的边缘了,连女同学自己都害怕起来,她在担心马来新的惨状,马来新对她看都不看,马来新望着远方。

“我一路都在想你,过古尔图的时候都在想着你,快到车站的时候就不行了,我想妈了,怪得很,刚想了一下,就来了一群马,我也不知道咋弄的,骑上马跑回家了,我最想念的人不是你是我妈,我就这么没出息,你看着办,我走呀。”马来新打个响指,一匹马奔过来,跟仆人一样往地上一趴,几乎是贴着地面钻到马来新胯下的,马来新只叉开腿,原地不动,就被马驮走了。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一个礼拜后,女同学主动约见马来新。再后来,女同学嫁给马来新做老婆。再后来,老婆成了远近闻名的好老婆。用当地人的说法,老人丈夫孩子,三代人受惠。那是“文革”闹得最凶的时候,马来新的老婆古风犹存,太少见了。细心的人会发现,马来新宁可吃亏也要当牧业组的组长,常常把生产队的牲畜赶到自己家里,让老婆侍候。老婆顺着他,精心侍候那些病弱的牲畜。

没有人知道马来新在荒野上唱歌。老婆都不知道。如果说有什么蛛丝马迹的话,是马来新的信件多,复员回乡的又不是他一个,别人偶尔来一封信,马来新的信每月都有,比大队书记的信都多。都是从伊犁寄来的。村里人好奇,就拆开了,是牛禄喜寄来的,牛禄喜当排长了,给马来新报喜的同时,也告诉马来新他有对象了。这个叫牛禄喜的排长双喜临门,太高兴了就提到了昭苏大草原上蒙古族牧民的《劝奶歌》。乌苏四棵树河下游的汉族农民半农半牧,但对奶歌却是陌生的。他们知道了马来新的秘密,他们跟踪马来新。马来新的牧业组有十来个人,马来新总是一个人把羊群赶到沙漠深处。准噶尔盆地基本上是固定沙丘,沙丘深处总能找到好草。马来新找到好草,马来新就唱开了。跟踪的人听到的不是汉族人唱的曲子,也不是牧民唱的民歌,而是一种非常古老非常原始的、没有词儿的、接近羊叫的、时断时续的“奶——奶——奶——奶——”,马来新在不断汹涌的河水般的歌声里变成一只羊。跟踪的人浑身发软,匍匐在地上,也跟羊一样叫起来。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人家问他,他就学羊叫,就这样把马来新的秘密给简单化了。四棵树河两岸的农民,种庄稼放牧,谁没听过羊叫唤。听两声羊叫就能让女人贤惠?哄鬼去吧。谁知道马来新给女人灌了啥迷魂汤把女人给麻住了。

有人怀疑马来新爱钻沙窝窝,舍着命一钻就是几百里。沙窝窝里有地精有锁阳,都是男人的大补。马来新当兵的地方在边防线上,人烟稀少,巡逻的时候寻下大宝了,复员回家的路上吃了几根,跟对象一见面,一个回合就把女人降住了。在老人们的讲述中,上好的地精锁阳都是百年不遇的大宝,谁遇上就是谁的福气。有人就说:马来新太贪心啦,已经遇上了大宝,还那么拼命地钻沙窝窝,还想再遇上一回。上年纪的人就笑:“那是福不是祸,我还想遇上十回八回呢,问题是咱遇不上么。”

大地深处有宝贝。

准噶尔盆地的卫拉特蒙古草原上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起初,天神是个女的,有无限的生育能力,女天神创造地球的时候,吸收了宇宙中的空气和尘土,然后使劲一吐,就从嘴里滚出一个大球,这就是地球。女天神当初就有预言:没有内在的光辉,宇宙不过是一团灰尘。地球被吐出以后就从天上往下落,因为它特别大,特别重,所以落得特别快,离天越来越远了。女天神怕地球落得太远,连自己也找不到了,便想把地球固定住。她就命令大公牛用角顶住地球,止住了地球继续沉落。女天神又派一只巨大的乌龟从天降落下来,趴在用她呼出的气变成的水上面,让大公牛站在乌龟背上顶着地球。地球刚开始是死的,女天神在地球上创造了无数的生命,地球就活了,地球就动起来,地球的重量千倍万倍增加,而地球上的生命远远超出女天神的预料,凶猛地繁衍,而且越来越贪婪。当初大公牛用一只角可以顶住地球,顶上十年百年,就把地球从这只角换到另一只角上,还能喘喘气。换角的时候,乌龟也可以伸出脑袋透口气。

大公牛跟乌龟配合得非常好,大公牛总是把换角的时间拉长,让地球慢慢地从脑袋上滚过去,滚慢一点,乌龟就能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大公牛这样做也是因为体谅地球上的生命,因为每换一次角就会发生一次地震。如果图省事,大公牛完全可以抛绣球一样让地球从这一只角飞到另一只角上,眨眼的工夫啊,这样一来,地球的生命就要毁掉大半,地球的重量就轻多了,乌龟可就惨了,连伸脑袋的时间都没有,不要说透口气了。更让地球感动的是,大公牛完全可以三五年换一次角,大公牛心太善,几十年上百年换一次。大公牛多累呀。地球上的生命长势凶猛,而且他们习惯了大公牛善良的脾性,地球的重量变得不可思议,乌龟都受不了。乌龟和大公牛一起沉下去,沉到水底,地球依然压着它们,它们干脆进入大地深处,一直到地心才稳住脚跟。穿越地层的时候,女天神给它们镀了金身,否则它们会死在半道。乌龟成了金龟,大公牛成了金牛。金龟几乎不能动,金牛幅度最大的动作就是摇摇尾巴,舒展一下筋骨,那也是几十年上百年才舒展一下,身体不动,只动一下尾巴,动一下,地球就发生一次地震。

地球上的生命更加凶猛,也更聪明更智慧了,他们不但了解大公牛善良的脾性,也了解大公牛的神力,他们就想借用这种世所罕见的善与力,因为在大地上善与力是冲突的,善就意味着没有力量,既然大地的心脏有这么一个兼备了善与力的神牛,为什么不让它到地面上来呢?他们祈求上苍,虔诚到了极点,他们对有用的东西都是如此。成年累月的祈祷,奉献贡品,以至于疯狂,杀牲献金银珠宝,连他们珍爱的女人也成了祭品,他们忘了创造地球的天神就是女性,是大母神。母神不同于男神,母神的威力就在于无限的创造力与慈悲,这也是女天神倚重大公牛的原因。牛天性仁厚。女天神受不了大地之子的苦苦哀求,更受不了他们残酷的祈祷仪式,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让大公牛出来,让人类借用大公牛的力量。

女天神告诉大公牛,只能借你的力,不要答应人类其他要求,人类有懒惰的毛病,更要命的是他们很贪婪,贪得无厌,你千万不能加入兽籍,你记住了。牛把这些话重复一次,一字不落,牛勤奋,脑子也不笨,可女天神还是不放心呐。女天神就让乌龟咬掉公牛的卵蛋,没有卵蛋就不能加入兽籍,公牛在地上的日子就会轻松一些。

乌龟多聪明啊,不但领会了女天神的好意,还作了超常发挥,乌龟跟公牛是好朋友呀,不能让好朋友吃亏呀。乌龟告诉公牛:“人类不但让你耕地拉车,还要喝你的奶吃你的肉,连骨头都不放过,连皮子都要做靴子穿,一句话你身上的东西他们都要。”牛多老实多善良啊,乌龟把话说到这分上了,它也不急不躁,也不问该怎么办,就瞪着它那双大眼睛,好像已经承受了未来的苦难。乌龟叹口气,只好说:“你不要加入兽籍,谁也拿你没办法。”“不加入兽籍怎么在地上待呀?”“你不是兽,你是神,你比人还高贵,你爱怎么待就怎么待,要么你干脆不动,谁也拿你没办法。”“人家让我帮忙。”“又没说帮多少,你不要太傻。”乌龟后来也上去了,到大地上跟人类生活在一起,乌龟什么都不干,能躲就躲,躲在污泥里,躲在人类很难找到的地方,一躲就是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人类反而把乌龟视为神物,供奉太庙,作为吉祥物。

乌龟告诉老朋友公牛:“千万不要丧失神性,千万不要加入兽籍。”公牛说:“到时候看吧。”乌龟只好来硬的:“朋友对不起了,我不能看着你吃大亏,为了阻止你加入兽籍,你得留下一样东西。”公牛还没反应过来,乌龟就把它的卵蛋咬掉了,公牛疼得乱跳,可想而知那一阵子地震有多么强烈。乌龟冷笑:“你再跳几下,大地上的生命就没有了。”公牛马上就不动了,胯裆间血淋淋的,一双大眼睛扑簌簌流泪,公牛只能出粗气,乌龟就说:“现在你可以走了,你上去吧。”公牛还在犯倔脾气,乌龟就说:“你的卵蛋留在地心用处更大,这也是地球的蛋呀,这也是地球的命根子呀,有这么好的蛋,大地上的生命才有希望。”这句话把公牛打动了。公牛一瘸一拐到大地上去了。

刚开始公牛帮助人类拉车耕地。牛力多大呀,大地上还没有谁有这么大力气,马驴这些大牲畜不用说了,它们没法跟牛比,最重的活都是牛来干。就连那些猛兽也不是牛的对手,狼虎豹熊狮子,在公牛发怒的时候就会落荒而逃。按男天神的意志,人类必须受到惩罚,男人要在土里刨食把指甲磨秃,女人必须忍受分娩的痛苦。人类从女天神那里借到了神牛,一下子从重轭下解放出来。首先是男人,男人不用拉犁,不要拉车,吆上牛就可以了。女人羡慕男人的好福气,女人就打牛的主意,能不能让牛产奶,代她们喂养孩子。女人把这个革命性的建议告诉男人,男人直摇头,人类当初对女天神有承诺,只用牛的力,没有涉及牛的奶,再说那也是头公牛,不产奶。女人不依不饶,让牛繁殖呀,有公就有母,女人可以想象出母牛产奶的情景。公牛都这么能干,母牛还用说吗?生活的前景太美妙了。男人经不起女人的鼓噪。男人就告诉女人:公牛没有入兽籍,还不算兽。女人就笑男人傻:那么死板,你说它是兽它就是兽,人嘴两张皮就看你咋说了。男人就告诉女人:公牛上来的时候把卵蛋留在地心,没有卵蛋是入不了兽籍的。女人又笑了,女人有的是办法。

在中亚细亚草原,母亲生下男孩就叫狼,生下女孩就叫狐。狐狸聪明美丽是智慧的象征,就如同狼给男人以力量和勇气。女人找狐狸想办法。兽籍归狐狸管,牛在兽籍之外,狐狸就不高兴,女人找狐狸一鼓捣,狐狸就更着急了。狐狸有一副好脑子,只要狐狸转动脑子,就能想出绝招。狐狸首先拿公牛的卵蛋做文章。

公牛来到大地没多久,好多动物都不认识公牛,大家听说公牛没有卵蛋就很好奇,成群结队来看公牛,这一看啊,岂止没卵蛋,装卵蛋的阴囊都没有。公牛没有任何防备,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狐狸躲在后边阴阳怪气说怪话,大家就起哄,弄得公牛很不好意思,像熊呀虎豹呀,这些直肠子动物就把话挑明了,省得公牛这么难受。熊就告诉公牛:“你老弟没卵蛋呀?”这是一头公熊,抬腿让公牛看自己的卵蛋,跟黑茄子一样一大串。公牛难受得抬不起头。熊就问它:“你的卵蛋哪去了?”公牛不能告诉熊它的卵蛋让乌龟给吃了,乌龟还在地底下待着呢,说了大家也不信,公牛就默默不语。熊就说:“我明白了,老天爷造你的时候你就没长卵蛋。”熊很仗义:“大家不要为难公牛,这又不是它的错。”大地上的动物陆陆续续来参观没有卵蛋的公牛,动物们因为自己多了一样器官,就洋洋得意,尤其是雄性动物自豪得不得了,雌性动物也有优越感,用它们的话说:“我们是雌性,可我们器官是完备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狐狸给兽王老虎提议,召开动物大会。好久没开会了,最近大家情绪不错,正是开会的好时候,老虎正好想抖抖威风,当然乐意开大会了。狐狸把老虎的心思摸得很准。趁老虎高兴,狐狸就建议把大会地点放在公牛耕地的地方,那里有树林有草地,公牛耕完地,会到树林里吃草,老虎不知道狐狸的诡计,老虎就同意在公牛干活的地方开会。

大会开得很成功,老虎出席的大会谁敢不来呢。公牛可以不来,可会场就在它吃草的树林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动物,有些动物很同情没有卵蛋的公牛。比如鸟类,比如鹿、兔子,家畜就更不用说了,驴、马、羊、驼,跟牛一起干活的这些兄弟也都来了。它们一起干活的时候还没注意公牛的生殖器官,它们比其他动物更同情公牛。公牛就没有走开。老虎讲完话,最后又宣布一件事,让负责兽籍的狐狸检查大家的器官,看看大家能否取得真正的兽籍,凡是器官完备的,就算取得兽籍,而器官残缺不全者,就没有兽籍,不能取得兽籍的,必须在大家伙儿面前说个明白。

大家都知道公牛没有卵蛋,属于器官不全的,那些仗义的动物不管公牛愿意不愿意,把公牛围起来,你凑一点它凑一点,纷纷从自己的卵蛋上取下一点凑起来,然后让蜜蜂、蜘蛛这些纺织高手将七零八碎的卵蛋拼补连缀,缝合在公牛身上。公牛就不好拒绝了,大家关心它,它很感动,就把女天神和乌龟的忠告给忘了,上了狐狸的当。狐狸得寸进尺,过来一检查,“也算是个卵蛋吧,我先给你登记上,你呢,还要加把劲,把卵蛋弄整齐些,疙里疙瘩不正规呀,我还要检查的。”

牛就这样从神变成了动物。毕竟是神变的,比其他动物力气大、善良。

有了卵蛋就有了母牛,果然如女人所料,牛奶产量很高,是女人的好多倍,不但喂养孩子,大人也喝,成了人类主要的食物之一。牛还要把自己的肉供出去,把筋骨皮子总之一切全都供出去了。就是这样,狐狸还要经常来敲打它,因为它的卵蛋还是疙里疙瘩,“你的兽籍有问题”,这话跟咒语一样让牛没有安生过。牛太老实了,人家这样说,它就拼命干活,时间不长,所有的动物都落在后边,牛赢得勤劳的美名,名声不要紧,它确实勤劳,劳动已经成为习惯,只要眼睛睁开它就停不下来,别说偷懒,连玩的工夫都没有,渐渐地不会玩了,它所有的运动就是干活。野兽不用说了,那些家畜,驴、马、羊、骡子、骆驼都没有这么干活的,都有悠闲的时光,它们就劝牛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牛固执听不进去,牛只有一个念头,我待人类这么好,人类也会待我好的。

牛的劳动不是没有报偿,那种报偿就是人类对牛的依赖。人类太喜欢牛了。不论在草原牧区还是种庄稼的农业区,常常可以看到这种情景,那些刚生下来的体弱的牛崽会被牧民老妈妈抱在怀里,牛妈妈奶不够,牛崽就吃牧民老妈妈的奶,还要躺在被窝里,跟人类的孩子一起睡觉。其他家畜都有这种经历,但牛受到的感动要大得多。在农民那里,耕牛等于一个家庭的支柱,也是一个农民傲然独立的标志,有牛的农民,他可以不仰仗任何人,自己的地,加上一头牛,就可以独立生活了,说话口气就粗了,腰杆就硬了,一头牛在农民家相当于马和羊加在一起,有牛的农民才是真正的农民,农民形容一个人厉害就说这个人很牛。农民对牛的照料,那种细心,比他对待女人还要上心。农民是不忍心杀牛的,就像牧民不忍心杀马,它们与主人荣辱与共,血肉相连,彼此忠诚。常常会见到,衰老的牛死后,那个陪了它一辈子的老汉会伤心得号啕大哭,过不了多久,也会伤心而死。马和牧民也是如此,主人死了,马也会死去。相比较而言,牛受的感动要强烈,牛更老实更善良,更能体谅主人的难处。

牛是在大地非常沉重的时候来的,大地上已经有了太多的生命,弱肉强食,没有攻击性就活不下去,牛这么老实这么善良,几乎没有任何攻击力,女天神创造它的时候,它就没有兽性。可以想象牛刚来到大地的狼狈相,它根本找不到吃的,人类把它用完就不管了,草料是为冬天准备的,其他三个季节,牲畜们自己找食吃。大地上的生物链已经固定下来了,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食物圈,牛要活下去只能来横的。牛压根就不会耍横。只有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出于本能出于自卫,牛横一下,横过去了,也就忘了自己还有攻击力。大家都见识过牛的攻击力,狼虫虎豹贪恋牛那身香喷喷的肉,牛肉对谁都是美味呀。人家要吃它,它不能不急,愤怒的牛跟一团烈火一样,奋起的蹄子、锋利的角都是让对方胆战心惊的武器。大家见识过老虎豹子苍狼黑熊被愤怒的牛追得满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人类在战争中也利用火牛阵来破敌,在牛尾巴上点起火,牛只能奋力向前,敌人的马队只有逃命的分儿,连狡猾的大蟒蛇都逃不过可怕的牛蹄子。可老实忠厚的牛就是不会利用它的武器,它的令所有生命胆寒的武器仅仅局限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用一下,它压根就不想用这种武器来生存。它甚至没有竞争意识,连小兔子小松鼠蜘蛛蚂蚁这些弱小的动物它都不去伤害,不去跟这些小玩意争吃争喝。我们可以想象牛吃什么东西,它不可能成为肉食动物,它只能吃草,吃最差的草,它那种不挑食的习惯让动物们吃惊。它可是女天神派到大地上来的,它有很好的挑选余地,大家都害怕,这么壮一个新手,得夺走多少动物的食物呀,结果大家虚惊一场,以至于大家不好意思面对这个结果。牛一点也不挑剔,能咽下去的东西它都能满足,也不感到委屈,天性如此,性格决定命运,牛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大家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大家就心安理得了。有那样的吃,就有那样的喝,涝坝水、泥水都能喝下去。病了,伤了,生孩子,主人给一点豆料麸皮什么的,那双大眼睛一下子就涌出感激的泪水。人类不喜欢它是不行的,万万不行的,连狐狸都不再找它的茬了,它的名声太好了,已经不是名声的问题了,牛是不要什么劳什子名声的,牛是心甘情愿的,很自然的。

牛的遭遇女天神全都看到了,谁能逃过女天神的眼睛呢?女天神就问牛:“你在大地上过得怎么样?”牛平静地回答道:“我过得很好。”女天神还想给牛一次上天入地的机会,牛告诉女天神:“人类已经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人类了。”女天神就说:“这可是你重返神位的最后一次机会。”牛就告诉女天神:“我从来就没有丧失过神性,跟在神位上不同的是我蒙了尘土,神的光芒却更纯粹了。”牛一点也不笨,牛脑子清得跟水一样。

有一年,也就是徐莉莉大三的时候,去搞社会调查,在准噶尔盆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的一个小绿洲村庄里,竟然听到这样一个民间传说。相传最初人间没有善,没有仁爱,到处是争斗、战争,孔夫子带着弟子赶着牛车周游天下,最后在牛身上领悟了人间的大道。根本不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孔子见老子求道,老子不语,分手时老子张开嘴巴让孔子看,老头子的嘴里空荡荡的,牙齿全掉光了,只有一条柔软的舌头完好无损,老头子还把舌头卷了卷,孔子马上明白了以柔克刚的道理。老师这样讲,史书上也这样记,好几千年了,一点也不新鲜了。准噶尔大地种地的农民却把孔子悟道归因于拉车的牛,牛长年累月地陪着孔子四处奔波,朝夕相处,在农民眼里,牛是大善,孔夫子这样的大贤遇到大善,怎么能没反应呢?徐莉莉马上把这个传说记下来,润色一番,投出去,很快就在《新疆日报》上发表,也为她毕业以后当记者打下了基础。

毕业后不久,徐莉莉去牧区采访,正是春天产羔的繁忙季节。妇女们一边劳作一边唱《奶歌》,没有词,像蒙古长调又不是长调,全是牛崽羊崽吃奶的声音,夹杂着母畜呼唤幼崽吃奶的声音,一个苍老慈爱,一个天真烂漫,那一刻徐莉莉仿佛来到天国,来到人们传说中流奶流蜜的圣地,天地万物甚至灰尘都闪烁着生命的灵光。在徐莉莉对未来生活的设计中,如此圣洁的气氛只有在婚礼上,在她做新娘的时候,穿着洁白的婚纱,心上人挽着她的手臂,只有在这种气氛中才有可能走进幸福的殿堂。可现在这种幸福、这种巨大而强烈的喜悦从这些草原妇女的歌声里渗透出来了,从她们的脸上眼睛里流露出来了。

徐莉莉刚刚下车,就是那种草绿色的军用120越野吉普,无论是吉普还是人,全都蓬头垢面,沙尘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磨一通,还没来得及洗刷,就沉浸在《奶歌》里了,就开始拿未来的婚礼做对比了。幸福与喜悦总是让人防不胜防,总是不期而至从天而降。《奶歌》的产生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奶歌》也叫《劝奶歌》,不同地区有不同的说法,最古老的一种是针对母羊的,母羊产下羊羔还不适应做妈妈,不认羊羔,接羔的妇女就让羊羔先吃自己的奶,当着母羊的面让羊羔吃奶,边吃边奶奶奶奶地哼唱,唱到兴奋的时候,就把奶汁抹到母羊的奶头上,把羊羔抱过去,母羊就不再拒绝羊羔了,母羊的亲情和母性被唤醒了,母羊成为真正的母亲。

古老的《劝奶歌》里没有母牛,因为母牛不用劝,连公牛都那么和善,可以猜想母牛的母性有多么强大。在草原古老的传说里,宝木巴圣地是人类最终要到达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幸福之地,人们把宝木巴圣地形容为流奶流蜜的地方,那奶就是牛奶。在草原古老的传说里,银河里流的都是牛奶。事情就是这样的,公牛有了睾丸,可以繁衍更多的后代,第二代有了母牛,母牛的善良远远超出公牛,差不多接近造物主女天神了。母性都是细心的,母牛来到世间不久,就发现人类有弃婴现象,母牛就喂养这些孩子。据说当时连著名的周的祖先后稷都被母亲姜嫄抛弃过。有一次母牛拾到一个死婴,怎么弄都活不过来,母牛就哭号着寻找婴儿的魂魄,母牛走啊走啊,走遍了四面八方,走到天尽头了,母牛还在哀号,还在奔走……母牛没有意识到,从它开始为弃婴哀号那一刻起,它的奶水就流出来了,走了一路,奶水流了一路,走得越远,奶水流得越多,等它走到天尽头的时候,它走过的地方成了一条奶路,奶水越来越多,汩汩声、哗哗声,好像婴儿活过来了,这时候,奶水的路就成为一条大河,一下子流到天上,银光闪闪,芳香四溢,就是现在的银河。

银河为什么到了天上,不在地上,因为人类残害生命的行为一天都没有中止过,因为母牛捡到的弃婴越来越多。牛是不会唱歌的,牛的声音不好听,只能哞哞地吼叫,母牛就用无字的声音很低沉很悲伤地劝人类,善待孩子善待生命,母牛唱到最兴奋的时候,就有了带泪的喜悦,中亚腹地许多古歌都保持这种先悲后喜的结构,这是从母牛的歌声里受到的启示。

徐莉莉就沉浸在这古老的《劝奶歌》里,徐莉莉刚刚工作,还是个姑娘,还不太明白歌声丰富的内涵,仅仅凭借女性的本能,她就意识到这种单纯而复杂的旋律所具有的魅力,她甚至放弃了写文章的冲动,她平生第一次没了表现欲,她开始收敛,也就是往心里藏一些美好东西。她不采访,她一下子对那个先进工作者失去了兴趣,一连数日,她跟那些接羔的妇女待在一起,弄得一身膻腥羊粪味,裤角上都粘了几粒羊粪蛋。她笨手笨脚,可她还是乐意插上几手,妇女们唱起来的时候,她就安静了,她就沉醉在歌声里,没有词,甚至没有节奏,没有旋律,只有纯粹的声音,夹带着纯净的母爱,缓缓地流淌在天地间……一切噪音全都消失了,沙丘、沙梁、沙海全都呈现出柔和的曲线,全都放松下来,敞开了,土房子、树木、庄稼、鸡狗、牲畜都没有声音了,蓝天一动不动,那么辽阔高远,云朵如同飘动的灵魂,谁也不知道这些灵魂源自谁的生命……徐莉莉放下笔,文章成了第二位。

她刚当记者的时候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很高的目标,她要做中国的法拉奇。当时中国新闻界流行一本书,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的《风云人物采访录》,新华出版社出版,徐莉莉大概是新疆新闻界第一个拥有这本书的人,在她枕边放了半年后,同事们开始神秘兮兮地传阅这本书,越传越多,时间不长,大家人手一册,唯独漏了徐莉莉,几位男同事争相给她介绍这本书,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总编不耐烦了,告诉他们:“徐莉莉半年前就用法拉奇的笔法写人物专访了,你们这些笨蛋。”徐莉莉最早接触法拉奇不是《风云人物采访录》,是法拉奇写自己与希腊自由战士的传奇婚姻的《男子汉》,那时候徐莉莉就暗下决心要做中国的法拉奇。正如总编所言,她的行文方式地道的法拉奇风格,文笔泼辣,提问尖刻,又饱含宽容和同情,当时就在报社有第一支笔的评价。领导开始把社论言论交给她来写。这是一个提拔重用的讯号。采访任务明显少下来了,即使有,她还有挑选的余地。这次来沙漠小镇也是她心情好,随便一个念头,想离开乌鲁木齐出去透透气,如果是伊犁阿尔泰或阿克苏她都会去,新疆这么大,去野外透气的地方太多了。临走前她写的那篇社论,一次就通过了,总编只改了几句话:“火药味太浓,年轻人也应该有点火气。”

出了乌鲁木齐过了石河子,快到沙湾时往北一拐,她才意识到要去大沙漠,她问了那个小镇的位置,至少得五六个小时。进沙漠前他们在石河子一家饭店好好吃了一顿。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吃这么狠,记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饭局,一年四季几乎不在家里吃饭。她问人家,人家以为她明知故问,就应付两句,埋头狠吃。拐进沙漠,要找吃饭的地方就难了。北疆的沙漠都是固定的,沙包上长着梭梭,洼地里有红柳。春天,梭梭条子柔软起来了,红柳粉红粉红的,散发出浓浓的带着中药味的芳香。车子上下颠晃。春天风大,越走越荒凉,很快就有了沙尘。他们赶到瀚海里的小镇时已经成了土人。按计划应该先去镇中学,去采访一位老师,电话已经通知了,镇书记镇长都去了中学,都准备好了,先休息、吃饭,再采访。沙漠里跑了五六个小时,突然进入绿洲,有农田有草地,有树有房子,给人一种进天堂的感觉。车过草地时,他们听到了《奶歌》。男人们听一会儿就不想听了,徐莉莉陷进去了,陷得那么深,大家劝几次,没用,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泪都下来了。男人们真不明白女人们的心事。

到了镇中学,洗刷一新,歇口气,吃饭,书记镇长校长,热热闹闹,人家镇上把这次采访当做头号大事来抓,高规格接待。礼品特别丰盛,都是很实惠的土特产。采访对象是个女老师,大漠风把女老师吹得红膛膛的,跟那些接羔的女牧民差不了多少,唯一不同的是斯斯文文,戴副眼镜,起身倒水的时候举止优雅,跟咋咋呼呼的镇干部坐在一起就显得瘦弱文静。按徐莉莉的脾性,她应该跟这个女教师一见如故,她应该喜欢这个采访对象。这个女老师很低调,都是校长教务长和她的同事在介绍她的事迹,她本人只是点点头,有夸大的地方,她马上纠正,绝不含糊,这在许许多多先进模范身上是看不到的,有了成绩,领导就想夸大一些,只要不太离谱,也就上报了,大家都不容易呀,领导也想出政绩。眼前这个女老师一是一,二是二,每件事都落到了实处。镇领导们也就哈哈一笑,不再计较,反正是干出来的成绩,反正要上自治区首府的报纸,对这个偏僻小镇来说是几十年都没有的大喜事。领导高兴,又喝了酒,关键还有大报的美女记者在座,领导就很大度。整个采访过程都是几个助手在忙活,徐莉莉只是出于礼貌跟女老师聊了几句,也聊得心不在焉。

就是在饭桌上,徐莉莉也专吃土豆,土豆烧牛肉,羊肉炖土豆,对那些让大都市文明人眼馋的野味,比如野兔子肉,黄羊肉,土鸡肉,农民家养的猪肉,人家再怎么介绍再怎么劝,即使夹到她跟前的小碟子里,她都无动于衷,她只认土豆。女人喜欢青菜,女人不喜欢土豆。连她的同事都感到吃惊。镇领导忍不住问徐莉莉:“我们这里的土豆好吃吗?”“好吃,很好吃。”“谢谢大记者的赞美,你是第一个夸奖我们土豆的文人,我们的农民有希望了,再也不愁土豆卖不出去了。”就有了喝酒的理由,就为土豆干杯。徐莉莉的话更让人吃惊:“土豆有牛奶的味道。”大家怎么也不会把土豆跟牛奶联系起来。女人的心理很难捉摸,大家谁也不想捉摸徐莉莉复杂的心理。

徐莉莉的心理并不复杂。她在《奶歌》的歌声里忽然想到了她的中学同学马燕红。马燕红没有考大学,马燕红在乡下结婚,跟丈夫一起往城里贩洋芋。上了大学的徐莉莉假期跟母亲一起逛菜市场的时候逛到了马燕红的摊位上,买了土豆,给钱的时候人家不收钱,徐莉莉才认出了马燕红,马燕红坚决不收,还往塑料袋里放了几个大土豆。徐莉莉都懵了,都不知道咋回家的。好长时间她都若有所思,魂不守舍。

再一次碰到马燕红的时候是她坐班车返回乌鲁木齐。班车出了县城在乌伊公路上奔驰,路上一辆拉土豆的牛车慢腾腾地迎面走来,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赶着车,车辕的另一边坐着裹红头巾的马燕红。马燕红靠着装土豆的麻袋,另一个麻袋口绷开了,土豆快滚出来了,马燕红跟牵牲口一样牢牢地攥着麻袋口,土豆圆浑浑的跟小动物一样一个劲地往外挤,车子颠晃土豆就活了,它们要挤出去也不容易,马燕红手上有劲。徐莉莉隔着车窗一下子就记住了马燕红的手和手底下的新鲜无比的土豆。后来,徐莉莉就只能看见那头拉车的牛了。后来牛也不见了。乌伊公路沿着天山,沿着准噶尔盆地的边缘向前伸展,不停地伸展,一下子就伸到天山里边去了……

乌鲁木齐被天山三面围着,已经是个中亚大城了,徐莉莉总觉得不真实,徐莉莉刻苦学习,老师们对她评价很高,她有希望留在乌鲁木齐,父母对她的最大期望也是留在乌鲁木齐。徐莉莉留在了乌鲁木齐,但徐莉莉没有如愿以偿的感觉,徐莉莉常常会在梦中见到马燕红。徐莉莉要见马燕红太容易了,回乌苏看父母的时候就能在菜市场见到马燕红,可徐莉莉再也没有去过菜市场。工作越来越忙,结婚,跟丈夫的关系时好时坏,自己的事业也时起时伏,马燕红在她的视野里消失是很正常的。

有一段时间她还真去了菜市场,她还有意识地东逛逛西逛逛,县城的蔬菜要比大都市好得多,就是不买也让人赏心悦目。她没碰见马燕红。她母亲也说很久没碰到马燕红了,她母亲倒是跟马燕红混熟了。母亲说你这同学人挺好,经常给家里送菜,人也很能干。最后母亲说:有丈夫有孩子,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好人有好生活,女人还需要啥呢。那一刻徐莉莉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件东西放下来了,然后就静下来了。那天不知是母亲的手艺好,还是她胃口好,她吃完了一大盘拉条子,还加了两次。

有一年秋天,她去巴音布鲁克草原采访,那里不通车,牧民们就准备了一辆马车,车厢里垫了干草铺了毡,给她裹了大皮袍子。两匹大马拉着整整跑了一夜,比软卧车厢还舒服,睡了醒,醒了睡,满天的星斗带着哨音忽大忽小,直到太阳跃上天山峰顶。那里太艰苦,人家只能用土豆和牛奶招待她,烤土豆,剥了皮,蘸盐,饿坏了,吃得急就噎,就喝牛奶,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也就是在这一刻,在寒风呼啸的蒙古包里,徐莉莉一下子想起了马燕红,当时,她手里端着一碗奶,嘴里含着滚烫的土豆,马燕红一下子就从脑子里冒出来了,好像她吃的是马燕红家的土豆。她流泪了,人家以为她为这些倒毙的牲畜伤心呢,那些牧民都在为牲畜流泪。谁能想到徐莉莉会在好多年以后,在沙漠小镇上再次想到马燕红,幸好她没流泪,否则人家镇领导会以为女老师的事迹把她感动坏了。

那篇报道她几乎没动笔,助手写,她匆匆浏览签上字就发稿了。见报后就有电话找她,三个作者,她排在前边,外界以为是她的功劳,就打电话找她,打电话的大都是乌苏县出来的。这个女老师原来在县中学教书,她的许多学生在乌鲁木齐上学、工作。老师的事迹上了报纸,学生们就打电话赞扬徐莉莉为老师做了一件好事。这时候徐莉莉才知道她是人家的学生。徐莉莉找来报纸看一遍,这个老师叫王蓝蓝,确确实实是她的老师,而且是她的班主任。 J6ZTamIzc2oXWUUg4x+UEpavuvxppg6zxpAGo15Z/kqyjOStdh/45wIVWwJde8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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