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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马燕红挤牛奶就感到舒服。

村里的女人来串门,奶牛舒坦的叫唤声让她们感到惊奇,她们就说:“这不叫挤牛奶,这叫吃奶。”

这些娘儿们都是农村的壮劳力,手脚勤快,吃苦耐劳,脑子灵活,还能生养娃娃,她们从牛眼睛里看到了菩萨看到了观音娘娘。离村子不远有蒙古人的喇嘛庙,方圆几百里各民族都去朝拜,香火很旺,女人们一年要上好几回香,她们压根没想到佛就在她们身边,就在牛眼睛里。有人嘀咕:“这么挤下去怕考不成大学了。”从远古就有一个传统,念书的娃娃,不能抓麻雀,抓过麻雀的手就不会写字了。这个习俗在农村里根深蒂固。这些养过娃娃的娘儿们从这古老的习俗联想到牛奶头,麻雀与牛奶头一定有某种关联。“你看她把牛奶头挤成啥了?蹲在牛跟前就跟跪在佛爷跟前一样,你看她的眉呀眼呀,你看她脸上的表情,那是敬神哩那不是做活路,我的爷爷。”

女主人把这些话告诉丈夫。丈夫反而放心了。丈夫操心马燕红的病,病好了,啥都好说。丈夫听女人叨叨,丈夫听得很认真,女人边叨叨边看丈夫的脸。毛驴子日下的,平常总嫌我叨叨,说不到两句话就吼我就叫我闭上臭嘴,就说他脑仁疼,都是我这臭婆娘这张叨叨嘴叨叨下的,今儿个驴日的脑仁不疼了,我好好地叨叨呀。女人来了劲,满脸通红就像下蛋的花豹鸡咕咕个不停,车轱辘话来回倒,驴日下的一点也不恼,耳朵忽扇忽扇跟兔一样,鼻孔张那么大出气那么粗,还不停地拍她脊背:“娃他娘慢慢说,慢慢说,在咱屋里又不是在廖天地里。”女人嗯嗯囔囔说了两个多钟头,男人全听明白了,男人也放心了,从来没见男人这么高兴过,男人美美地咂一口烟:“娃他娘,还是老样子,原先咋挤奶还叫她咋挤,千万别打扰。”“娃不念书啦?”“人比书要紧,你个傻婆娘。”“把人家女子当长工使?”“咋说话哩?那是治病不是干活,我眼睛又没瞎,我看过两回,挤得那么认真,跟敬神一样,神态专一,这是健康的兆头,好兆头啊。”男人拍拍手,把烟掐灭,“独山子南边,天山深处有个巴音沟疗养站,油田的劳动模范在那里疗养,自己挤奶自己宰羊自己煮肉,把人养得肥肥的,再到油田上去拼命。”男人啊哈吼了几声曲子,话特别多:“给老马有个交待了,娃好了,一点疤疤都没落下,照这样子再坚持上一个月,巩固一下,小心旧病复发二返长安。”

男人从来没有给女人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给过女人这么好的脸子。女人的那点小心事,男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男人不是个一般农民,种地放牧跑生意见过世面,男人必须鼓励一下自己的女人,男人那双手,就是被女人称之为熊爪爪的手,其中一只熊爪子落在女人的狗蛋上,女人一紧张不敢动了。

驴日下的刚订婚时就没安好心,就想占她便宜。她可不是个傻姑娘,她找嫂子商量,嫂子出的主意让她大吃一惊:“你不是把我往狼口里塞吗?”“瓜女子,你不把他喂成狼,他往后咋给你当男人呀。”嫂子又给她嘀咕几句,这回她信了,不能把驴日下的喂饱,闻个味儿就要打住。到底是个姑娘,喂狼呢又不是喂狗,跟割身上肉一样,浑身不自在。驴日下的臭男人很会挑地方,不挑脸蛋不挑狗蛋,就瞅着她的奶头,那时候的臭男人可是一个好身手啊,那时候的臭男人长的可不是熊爪爪,是鹰爪爪,是鹞子,比闪电还要快还要猛,嗖地一下就在她奶头上抓了一下,疼得她叫唤了一下,整个人都麻了,电击了一样,浑身冒烟呢,驴日下的蹿得没影了。她的奶头疼了整整一个月。嫂子说:“你疼他更难受。”“他难受个屁,他占了便宜他还难受呀。”嫂子的眼睛眯得细细的,脸上似笑非笑:“姑娘的奶头可是金奶头啊,抓了金奶头他那双手就软得跟棉花一样了。”“嫂子你编神话故事安慰我哩。”嫂子鼻子里笑:“那我就给你再说严重点,小伙子身上的力气顺着大腿根跑了。”“大腿根,大腿根。”她看自己的大腿根,左看右看看不明白,嫂子笑得喘不过气:“瓜女子,你咋这么瓜,你结了婚可别笑嫂子多嘴多舌。”

下次未婚夫来走亲戚,又干又黄,跟鬼捏了一样。嫂子做饭,她往里端饭,她爸陪未婚夫吃饭,小伙子瘦成这样子,未来的老岳父心疼呀:“给自家干活也不能那样子干嘛,光个身子,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汗淌得哗哗哩,跟河里发大水一样,你娃有多大力气?”她打断父亲的话,气呼呼地说:“他的力气全顺大腿根跑啦。”就这一句话,所有的人都愣了,父亲手里的酒盅在饭桌上翻滚,厨房里哗啦响了一下,盘子掉地上了,未婚夫脸红得跟剥了皮一样。母亲从里边的屋子里出来打圆场:“娃乖着哩,你看娃脸红的,精神的。”母亲指示女儿把酒斟上。她再笨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斟上酒,都不知道咋出去的,头大得跟斗一样,站在后院的树林子里大口喘气,再瓜的女子也从未婚夫尴尬的神态上猜出了个大概。她开始心疼这个驴日下的。她刚有了这么一丝怜悯心,她的奶头就胀了一下,她气都不敢出,紧接着奶头又胀一下,一下接一下,好像在鼓劲,有使不完的劲,远远超过她的力气,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的头又嘭地大了一圈,她想起抓她奶头的那只手,驴日下的怪不得那么瘦,驴日下的把身上的力气全塞到我身上啦。我的妈呀!男人太可怕啦。怪不得把女人看得这么紧,从小小一点点,从小丫头到大姑娘,看得紧紧的,看得死死的,驴日下的男人稍微一碰就成这样子了。幸亏是自己的男人,婚都订了就等着往进娶哩。她一下子原谅了这个驴日下的。她甚至担心这驴日下的变了心不娶她咋办。她再次见到这个驴日下的就有点怕,就怯生生地望着他一点点走出村子,那么干那么瘦,她心里涌起一股子热流,涌到脸上就成了泪,她哭哩。

过年的时候她就嫁过去了,一嫁过去,啥都明白了。新媳妇回娘家见了嫂子,她就吼了一声:“嫂子!”嫂子头都没抬。她自己问自己我这么吼嫂子想吼出个啥?啥也吼不出来,也没啥可吼的,再瓜的女子结了婚过了那一夜,心也就平了气也就和了,世界就没有秘密了,她一下子想通了,她又叫声嫂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合适。嫂子马上抬起头:“新媳妇就该这么叫嫂子。”

驴日下的臭男人再也不干不瘦了,新媳妇娶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壮得跟牛一样,不到半年就跟大黑熊一样,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腾楞腾楞,地动山摇,力气大得没边边,力气再大也不顺大腿根跑了,往女人身上使一份力气,就能得到十倍百倍甚至上万倍的回报。她一下就明白了女人的秘密。她就担心马燕红这个瓜女子这么认真地抓牛奶头,牛又不是你男人。她就委婉地劝马燕红:“你还要考学哩不要把力气使完。”“我没使多少力气。”马燕红伸出手,她抓一下,手上有劲哩。马燕红还是个瓜女子,她可不瓜,她知道这是用的心劲,不是手上的劲,手上的劲再大也大不过一头牛。

挤完牛奶,马燕红就辅导主人家的女儿做作业。自从马燕红来到这里,孩子的学习越来越好。马燕红的字很漂亮,练过庞中华的硬笔书法。一手好字就让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比我老师的字好,我老师的字就像狗刨下的。”作业本上有老师的字,红笔写的,跟医院处方上的字差不多。马燕红可不能附和孩子向老师叫板,马燕红告诉孩子:“老师带这么多娃娃,老师太累,手上没劲字就写不好。”孩子不信:“黑板上的字也是这样子。”“老师课多呀,从这个教室上到那个教室,老师一天要写多少字呀。”孩子眼睛眨啊眨反应不过来,马燕红说:“我只教你一个人,又省心又省力,写出来的字就好看。”孩子全都明白了。孩子也有迷惑的时候,有些老师的字就挺好看,马燕红就告诉孩子:这些老师课少呀。孩子又反应不过来了,想了好半天,好像想明白了,轻轻点点头,开始写作业。

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所有的课马燕红都能教,马燕红甚至教到老师前边了,孩子在学校里就很牛皮,学习一点也不吃力,考分越来越高,进入前五名了,带回许多小红花。女主人高兴啊。女主人就提醒马燕红不要耽误自己的学业,“你还要考大学呢。”马燕红好像没多大反应,女主人就有意识地整理马燕红的小房间,把马燕红的书本摆桌上。女主人在院子里一边晾衣服,一边偷偷看,马燕红终于拿起了高中课本。女主人就放心地去河边洗衣服了,把大门都拉上了。孩子上学去了,男人贩土豆去了。长着老榆树葡萄树和白杨树的院落静悄悄的。

马燕红翻着课本还有复习资料,呵欠眼泪都下来了,老走神,神都走光了,就是看不进去,眼皮越来越沉,就歪到被子上睡着了。从准噶尔盆地飞往天山的老鹰发出一声声啸叫,最悠扬的那一声已经接近蒙古长调了。村庄的西边就是蒙古人的牧场,牧场里还真有人唱起长调与天空的老鹰遥相呼应。马燕红一下子就醒来了。课本落在地上,捡起来,再用心去看,已经很陌生了。在她的意识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那么平静,她只是摸了摸书的封皮,她就把书放下了。她还摸了摸笔记本,上边密匝匝记录了老师讲课的内容,字迹秀美优雅,在中学生里绝对是少有的好书法。各门课的老师都喜欢她的字,有些老师甚至不忍心在她做错的作业上打叉,打对号划红圈写评语则是一种享受。她的课堂笔记甚至比老师的教案还要赏心悦目。老师建议马燕红考上大学就把她的课堂笔记留下来教育后边的学生。这么珍贵的课堂笔记马燕红也只是翻了几页,摸摸封皮,封皮是用牛皮纸做的,又结实又好看。马燕红把这些学习用品收起来,手支着下巴,望着静悄悄的院子。再也听不到草原上的蒙古长调了,再也听不到老鹰的长啸了。麻雀在墙头屋顶唧唧喳喳,树叶儿哗哗喧响,阳光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堆满了院子,一直堆到窗台上了,堆到房顶了,阳光还在不停地落着。真奇怪,阳光落到房顶那个高度就高不上去了,阳光还在落,阳光下的房子那么温暖。

马燕红后来把这一切告诉老同学徐莉莉,徐莉莉说:“这就是你放弃考大学的原因呀?”马燕红说:“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栋自己的房子。”“你不是有家吗?回到家里去呀。”“丫头不可能在娘家住一辈子,娘家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真让人难以置信,这就是太阳对你的启示?”“这样不好吗?不是一条光明大道吗?”徐莉莉还记得她当时来回走动的样子,徐莉莉心里憋得慌就是说不出来,还伸了几次手,指着马燕红的鼻子,马燕红很平静地看着她急抓挖脑的样子,马燕红就说:“汤圆刚传到咱们新疆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吃,煮熟了要晾一会儿,要咬开一个小角,把里边的热气放出来,咱们新疆人以为是吃饺子,就一口吞,吞下去就是你现在这样子,来回走,说不出话,你现在是不是说不出话?”徐莉莉接过缸子喝了一气,徐莉莉就告辞了。

徐莉莉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说话,跟演哑剧一样。那个礼拜,她的采访路线从天山大峡谷到四棵树煤矿到塔布勒特合蒙古族牧场一直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的四棵树林管站,随行的实习生跑前跑后,她懒得说话。不等于她闲着。她一路上认认真真地观察了天山大峡谷,到山前的砾石滩,到沙石混杂的半荒漠地带,到沙丘环绕的牧场和庄稼地。她的背囊里有山上的岩石,有戈壁上的卵石,有荒漠地带的棱角分明的尖石,有豆粒大的粗沙子,有面粉一样的干净的细沙子,最后她采集了沙土混合的荒漠土和农田里散发着植物和肥料气息的熟土。农民把生长庄稼的土叫熟土。农民不会用熟土盖房子的,那太奢侈了。起房子用的都是与农田相邻的荒漠土,含着沙子的生土。野草长在生土地带,包括杂树灌木。徐莉莉还记得她把手伸进土地里的情景,刚刚翻开的麦茬子地,刚养了一茬麦子,土地彻底地放松了,农民就像对待自己刚生了孩子的妻子一样,让产妇放开手脚仰躺在太阳底下,蓝天、白云、黑黝黝的大地,太阳万分亲切。太阳不是在晒土地,太阳是在给土地加能量,刷刷刷奶水一样的汁液让大地吸个够。土地松蓬蓬的,带着酸味的潮气,吸足了阳光,酸中带甜。徐莉莉抓到手里的就是这种泥土。徐莉莉不像个记者,像一个地质工作者,像一个农艺师,她的行囊里装着整个大地。

当车子往回返的时候,司机指一下路边的村庄,马燕红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乡间沙土路坑坑洼洼,徐莉莉只能看个大概。车子拐上公路往乌苏县城奔去,车子也稳当了。这些天她一直没有离开过四棵树河,乌苏境内的主要河流之一,从天山大峡谷到准噶尔盆地,四棵树河在沙漠腹地与奎屯河相汇掉头向西,到博尔塔拉大草原上去了。那地方叫艾比湖,传说中艾比湖有月光一样的湖水。徐莉莉不止一次去过艾比湖,传说中辽阔的水域已经退缩了,已经缩进芦苇丛中,大片大片的湖正成为白花花的碱滩,月光下像湖水,阳光下就很可怕了。徐莉莉不知道马燕红怎么挺过来的,更不知道她以后的生活。徐莉莉还记得马燕红告诉她放弃考大学时那种从容那种平静。徐莉莉把脖子上的丝巾扒开了,凉风一下子蹿进内衣,整个人就像挂在大气球上,随风飘逝。对,就是随风飘逝。马燕红就是这个神态,随风飘逝的神态。

马燕红就这么痴迷瞪瞪地看着院子里的阳光,太阳也不走了,停在村子上空,给人的感觉好像在不停地脱衣服,外套内衣一层又一层,太阳都赤身露体了,太阳都冒汗了,落到地面的是太阳雨。太阳雨发出刷刷的声音,树木全都油汪汪的,戈壁滩的石头也起了一层黑皮,那是石头身上渗出来的油质。草叶也厚了许多。数不清的小虫子闪闪发亮,它们背上的坚甲涂了油了。在马燕红痴迷瞪瞪的目光里,太阳雨下了整整三天,大地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也香喷喷的,洼地里还有太阳雨流淌的声音。

马燕红就到了野外,离村庄已经很远了,这里是四棵树河的上源,有许多细如蜘蛛网的小溪以及星星点点的泉眼。最大的支流在天山深处,出了山就呼朋唤友一样唤醒了山前荒漠数不清的溪流和泉眼。太阳雨跟这些细流混在一起。马燕红生活在四棵树河的下游,马燕红刚懂事的时候就问父亲:河边这么多树为啥叫四棵树河?父亲告诉她:河出生的地方树很少,最多两三棵,四棵树已经很不错了。她放羊的时候站在沙丘上手搭额头遥望四棵树河的流向,静静的准噶尔大地无边无际,天空跟大地交合在一起,四棵树河就消失在天地相交的地方,她把这个景象写进作文,写得高兴就发挥一下,“四棵树河流到天上去了”。老师表扬了她,她给全班同学读了那篇作文。老师鼓励她,说她是有出息的孩子。“有一天你会到大地方去生活,去干一番事业。”

老师在城里念过书,知道外边的世界。当老师讲到大地方时,老师的眼睛都湿了,新疆大多数河流都消失在沙漠里,额尔齐斯河是个例外,竟然穿越好几个国家,流到北冰洋去了。老师讲到额尔齐斯河流入北冰洋时,马燕红的脑子里闪出的是天空,那是流到天空的河。马燕红相当懂事了,马燕红没有把这个想法写进作文。马燕红已经懂得守住秘密的好处。应该说不是秘密是梦想,一个乡村少女的无限向往与期待,梦想太脆弱了,甚至经不起别人的嘲笑或一句风凉话,一个轻蔑的眼神,都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初中是在四棵树镇上的,离乌苏县城不远了,站在四棵树镇上,抬头就能看见天山。老师告诉大家,不能再向南了,应该向东,沿着乌伊公路向东,到乌苏到奎屯到石河子到昌吉到乌鲁木齐,老师停顿一下,扫大家一眼又咳嗽两下,哪个同学能从乌鲁木齐出发到口里到兰州到西安到北京上海去,那可真是给老师争光啦。同学们的眼睛全都亮起来了,跟星星一样,单纯而富于思想的初中生,眼睛那么亮,那么容易相信老师的话。那一刻,连太阳都暗下去了,大地最明亮的地方不是天空,是教室,一颗颗亮晶晶的眼睛,跟星星一样,跟河源地带的泉眼一样。马燕红没想到好多年以后她会站在四棵树河的上源,站在星星般的泉眼中间,后来她告诉徐莉莉她当时真实的感受。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的水,我在树丛后边在自然光里看到这么清的水,我才明白处子是什么意思。”

马燕红说出“处子”这个词时那么自然那么坦诚,受到震撼的反而是徐莉莉。徐莉莉以为马燕红失去贞操一定会反感“处子”这个词。马燕红不但说了,而且还告诉徐莉莉:我看到这些处子般的溪水时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送我到这里来。我知道父亲不是这个意思,叔叔阿姨父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我养好身体,回到学校考上大学,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永远离开。最好是考到口里,永远不要再回到新疆。说实话,我喜欢这个小村子,我刚到这里我就发现我长这么大都在四棵树河边,我只是到了河的上源。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条河了。那些处子般的溪水和泉眼让我想到我曾经是一个姑娘。做一个姑娘多好啊。徐莉莉在流泪,马燕红没有,一点也没有,还用热毛巾擦徐莉莉的眼泪。徐莉莉还听到了一个很特别的词:太阳雨。乡村长大的马燕红更容易受到大自然的启示,更容易感受到天地万物的秘密。这是徐莉莉后来才体会到的。当时徐莉莉感兴趣的就是马燕红提到的太阳雨,四棵树上源的太阳雨医治了马燕红的创伤。

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徐莉莉都在体会这个神秘的太阳雨,记者身份给她提供了各种可能,她走遍了天山南北,她甚至不要遮阳伞不要防晒霜,晒得跟非洲黑人一样,她却很难从烈日里体验到雨的感觉。直到失去丈夫,办完杜玉浦的丧事,回到乌苏老家,带着儿子杜波去四棵树河下游,去沙漠腹地甘家湖梭梭林,她终于看到了大汗淋漓的太阳在沙浪里缓缓地起伏,那一刻,沙子也是湿漉漉的,沙子跟草叶一样挂满露珠。她可以回答儿子追问过千遍万遍的问题了:妈妈,沙漠里为什么有生命?

孩子,妈妈告诉你,沙子有呼吸,沙子的呼吸就是风,大风起自沙漠,沙漠里的生命都是了不起的生命。

儿子很聪明:爸爸带我来甘家湖,就是为了让我长大。

甘家湖没有湖,甘家湖全是沙漠,全是面粉一样的细沙子,沙子不能再细了,沙子里长出一丛丛梭梭,梭梭没有叶子,直接用枝条吸收阳光,用枝条吸收空气里的水分。甘家湖之行是丈夫生前的安排,儿子理所当然把这一切归功于父亲杜玉浦。奇怪的是杜玉浦为什么对甘家湖了解得这么深。林管站的人介绍最了不起的一种梭梭,根须与枝条都有吸收水分的功能,三伏天,空气都燃烧起来了,梭梭的枝条也成了红的,跟烧红的铁棒一样吱吱叫着从烈日里榨取水分。

“太阳是有水分的。”林管站的人不说太阳雨,说的是科学术语,“太阳的水分”。林管站的人还扒开沙子让梭梭的根露出来,再从梭梭的头摸到脚。“看到没有,根就是枝叶,枝叶就是根,阴阳相通,没有界限。”

杜玉浦就这样复活了。徐莉莉没有眼泪,徐莉莉只是下意识地擦擦眼睛,眼睛出奇的平静,心里湿漉漉的。徐莉莉回想起好几年前在乌苏街头、在人声嘈杂的集市上马燕红跟她讲述太阳雨的那一幕,马燕红告诉她:“太阳雨落到丫头身上,丫头就要嫁人了。”

马燕红湿漉漉地从外边回来了。村里的人都远远地看着这个姑娘。村里人还远远地闻到一股芳香。等马燕红走到大家跟前时,有人闻出来了,这是黄花闺女的女儿香。那些养过孩子的娘儿们、那些上年纪的老婆婆们太熟悉这种气味了。她们的鼻子跟狗鼻子一样。她们还摸了马燕红的脸蛋和胳膊,她们嘀嘀咕咕声音不大,可马燕红听见了,马燕红听见人家叫她姑娘叫她女子叫她丫头叫她黄花闺女,马燕红心里就哭了,脸上没有哭,马燕红不是小孩子了,马燕红是大姑娘了,马燕红相当懂事了,受委屈也好激动也好,都是在心里哭不在脸上哭,脸上平平静静,心里哭啊哭,就有一种罕见的潮润,就让人觉得她是一朵初开的葵花。

葵花在新疆从来都是大片大片生长的,几百亩几千亩几万亩地连成一片,就像太阳的海洋,人们有理由认为马燕红是从那金色海洋里出来的。乌苏没有那么大的河流,可乌苏的原始含义就是水,是很清很清的水,逐水草而居的蒙古人跑遍了亚欧大陆,在天山北麓找到最好的草地,也找到最清最甜的水源,水清到极至就发黑,就呈现出泥土的底色,泉眼也好,河床也好,都是大地最健康的颜色,水土相连,蒙古人用“库库喀喇乌苏”称呼这块土地。种地的汉人简略为“乌苏”,“乌”在汉语里就是黑的意思,就是清水的意思。不管放牧的还是种地的都崇尚黑色。在黑土地里种出庄稼,葵花是油料作物,是最好的庄稼,人们有理由认为马燕红是从葵花地里出来的。那几乎是人们一个美好的愿望,马燕红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葵花熟透了,秆茎发黄叶子发黑,葵花籽更黑,葵花全都沉甸甸地垂着脑袋,有些葵花已经被收到家里了,装进麻袋准备往榨油厂送。大片大片的葵花地里全是葵花秆。芳香倒是真的。从地头走过去,就能闻到葵花籽的芳香。用当地农民的说法,生长过油料的泥土都是香喷喷的。马燕红从河边回来,必须穿过大片大片的葵花地,薰也薰成一个芳香四溢的大姑娘了。马燕红只想做一个好姑娘,考大学已经不重要了。

马燕红告诉徐莉莉: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还能成为一个姑娘。

马燕红告诉徐莉莉:这就是我出嫁的地方。

马燕红把主人家的奶牛赶到小伙子家里。马燕红问人家:这里是不是有个病牛?马燕红来到病人跟前,从手绢里取出洋芋。洋芋已经不烫了,小伙子接到手里,先不急着吃,对着窗户看,家里人推开窗户,让他好好地看。小伙子看着看着就笑了:“对着哩,对着哩,这就是王更发捏碎的洋芋。”家里人说:“王更发捏了一个么,别弄错了。”小伙子说:“洋芋碎了,就不是两个三个,就是无数个。”

小伙子一口气把两个热洋芋咽到肚子里,喝了半缸子水,长长出口气,脸上的颜色正了,可以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了。家里人告诉马燕红:小伙子可怜得很,在床上躺了几十天,哼哼唧唧,半死不活,这下好了。马燕红还想问那个公牛,就听到公牛在圈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马燕红吆来的母牛早都进去了。公牛给母牛打羔哩。

天黑的时候,马燕红把母牛吆回主人家。马燕红把她的决定告诉女主人。女主人不信,去了小伙子家大半天。男主人王更发在外地贩牲口,接到信,立马回来,没进家门,直接去了小伙子家,去的时候还带了刀子。出来的时候一个劲抽烟。在家里吃了饭,没歇,连夜去给马来新报信。马来新差点爆炸。两个男人往回赶的时候,王更发一直提防着马来新,怕马来新想不开胡来。赶到半路的时候,马来新冷静下来了,马来新叹了口气:“我这女子,太懂事啦,懂事懂得过了头啦。”王更发一个劲地给他点烟,基本上都是半截子烟,咂两口就掐灭。王更发包里装了一条天池烟,那时候能抽上天池烟很不错了。马来新糟蹋了七八盒烟,就不糟蹋了,彻底想明白了。见到女儿时,心里还是抽了几下,呼吸都困难。女儿那么冷静,那么理智,马来新就像跟一个长者在交谈。女儿说完话,还拍拍父亲的背,“想开点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给老婆得有一个交待。当初是他马来新把女儿送到乌苏县城来念书的。女儿在乡中学念得好好的,是全校的尖子生,校长指望马燕红填补空白呢。乡中学属于“文革”时的新生事物。四棵树河下游方圆几百里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学校,连小学都没有,新疆建省是清朝末年的事情,私塾有不少,认认字,不睁眼瞎就可以了,好一点的去做买卖能记个账就是大本事了。解放后,有了小学,中学在县城里,“文化大革命”建起了中学,历史上第一个呀。1977年恢复高考,全校师生齐心协力,几年下来出了几个中专生,就已经了不起了,校长受到老乡的称赞,上级表彰是肯定的,校长心里有本账,一定要出大学生,哪怕一个,只要出了,这块土地就有标志性的人物了。应该说校长是好样的,全校前几名学生校长亲自掌握。

马来新把女儿马燕红送到县中学等于挖了校长的心头肉,校长说不动马来新,就骑自行车到家里来做马来新老婆的工作。先说学校的宏伟计划,再说马燕红有多么优秀,学校多么重视,也暗示老师们的辛苦与培养,最后来一句古老的俗语,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校长就把当时流行的带拉链的人造革黑皮包拉开了,就像飞行员随身带的那种,一本杂志那么大,还有一个袋子,里边详细记录着全校前十名学生的情况:年龄,性别,班级,家庭住址,父母,每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和排名,每个学生后边都有好几个老师专门侍候。校长没空手来,带了一罐那时候十分金贵的铁筒麦乳精。马来新老婆要客气,校长就说:“不是给你的,是给马燕红同学加强营养的,学习费脑子。”女人给感动的,一个劲地说:“当家的回来,我好好给说说。”

校长走时心里七上八下,农村跟城市不一样,女人不当家。女人不当家不是说女人不重要,在家庭内部女人的作用更大。女人用自己的方式把校长的话演绎一遍,有条有理头头是道。马来新吃惊不小,不停地打量老婆,老婆不像个农村娘儿们,倒像个女干部。老婆知道男人想啥呢,老婆不客气地说:“我可是念过高中的,你把眼睛睁大。”马来新眼睛眯得细细的,一根莫合烟都咂完了,都快要烧到嘴唇了,那双眯眯眼还眯着,马来新从来没有这么长久这么专心这么细致地打量过自己的老婆。

在这样的目光里,老婆慢慢地收拾着屋子,轻手轻脚一点声响都没有,整座房子就像听话的大黄狗,女主人早就把它的毛捋顺了,女主人知道男人眯着眼打量那才是他重视你,他的眼眯得越细他心里那双眼睛就瞪得越大,女主人太了解男人了,都生了一女一儿两个娃娃了嘛,男人呐就跟他们嘴上咬的莫合烟一样,一头大一头小,眼睛小的时候心就大了,心小的时候就瞪牛眼睛。千万别让男人的牛眼睛给吓着了,男人瞪牛眼睛大吼大叫往往是他们最无能最失败的时候,男人眯眼睛那是他自信的表现,他的能量他的光芒全聚在一起了。男人发狠的时候也眯眼睛,那是面对强大的对手,不是对女人,尤其是自己心爱的女人。马来新眯眼打量,打量了又打量,就笑了,笑的时候眼睛就没了,那些凝聚起来的光到了极限一下子就散开了,到脸上去了,就像太阳升起来,万道光芒照耀大地,男人朗声笑啊,开心地笑啊,眼睛里抖出了泪花乐开了花。马来新就给自己的女人笑了这么一阵子,烟头丢地下踩灭,站起来:“你说得不错,我好好地考虑一下。”

马来新大概是村子里第一个见过世面的人,高中毕业,当过兵,去过伊犁乌鲁木齐。老婆记得清清楚楚,马来新复员回乡当牧业组长这些年从来没有眯过眼睛,都是大睁眼睛不假思索当机立断,一看就是当兵出身。这几年搞承包,生产队散伙,大家都以为马来新会吆上大马套上车跑运输,马来新原本就是队上的牧业组长,牛马羊他都有一手,骑上大马赶上畜群威风了那么多年,生产队散伙的时候,马来新却走下马背到土里刨食去了。不是说马来新没有马,仅有的十几匹好马马来新就分了一匹,马来新还弄了辆车。马来新却到地里去了。不是分给他家的那些好地,好地都围在林带里。老婆看见马来新的眼睛眯起来了,马来新坐在屋顶抽着烟,坐在房顶上可以看见远方的沙丘,沙丘上长着芨芨草,再远就是梭梭,再远就是骆驼刺,再远就是厚毡一样的杂草,再远就没有草了,但还是固定的沙丘,跟乌龟一样一身黑甲,剥破甲壳就流出细沙,跟水一样——那已经是大地的心窝窝了……男人眯上眼睛差不多就是一只鹰。女人小时候见过自己父亲这么眯过眼睛。女人也见过那些放牧的哈萨克人、蒙古人这么眯着眼睛,牧民骑着大马寻找草地,逐水草而居,都有一双鹰眼,一年四季眼睛都眯着。种地的汉人在关键时候才眯上眼睛,他的目光要穿过院子穿过村庄面对这个世界了。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到房顶上去了,女人就不打扰丈夫。院子里静悄悄的,丈夫的目光很远很远,终于从大漠深处收回来了。女人听见丈夫在哼一首曲子,女人就把饭端到房顶上。丈夫的眼睛那么亮,好像清水洗过的一样,女人忍不住问丈夫:“看见啥啦这么高兴?”

“看见牛卵子啦。”当地人都知道地底下卧着一头神牛,牛尾巴一摇就山崩地裂发生大地震,牛眼睛睁开太阳就亮了,牛眼睛闭上月亮就亮了,两只牛犄角就等于两根大梁,整个地球就靠这两根大梁撑着呢,那得多大力气?一年四季就这么撑着,几十年上百年都不动一下,脚都不换一下,实在撑不住就摇一下尾巴,地上的万物就得满地打滚,头破血流。这么壮一头牛,没有卵子。老人们说那是牛太专心了,卵子就是心,心就是卵子。从古传到今,就有这种说法,看见牛卵子就等于把世界都看透了。

丈夫拿定主意承包两百亩荒地,也就是挨着沙漠的那片废地,以前种过葵花,长的葵花还没手片大,就不种了,野草就起来了,也长不了多高,刚到脚腕子。引不来水,种啥都白搭,大家等着看马来新的笑话。谁也没想到马来新能在那里种洋芋。马来新还真折腾出了名堂,洋芋长起来,白色的洋芋花散发的香味让人迷醉,花落了,枝叶也败了,地却撑起来了,大家眼睁睁看着几百亩废地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了,吃了酵母似的。

女人们见了马来新的老婆就说:“你老汉的锤子肯定是个蒜锤。”“对着哩对着哩。”“你老汉给你的都是稠嘟嘟的糨糊。”“你说啥就是啥。”“你个挨你去地里看一看,干板板地都发面似的发起来了,这些年啊你老汉把你给发美了。”“想发让人家发么,人家是我老汉我也没办法么。”一群婆娘把马来新婆娘围在中间,又是捏胳膊又是捏腿,再捏捏狗子,男人豪壮,就能把女人发起来。地里的洋芋长着长着就把地撑破了,都能听见嘭嘭的响声,顺着响声慢慢地传来了绵软厚醇的洋芋的气息,带一点点土腥味。细细闻,还能闻到动物内脏的鲜味。上年纪的人就嚷嚷:“这小子把牛卵子给攥住了。”

马来新还记得收洋芋那天早晨,他把铁锨往地头一插,单腿跪下,手顺着土地裂开的口子伸进去,那道口子就像一张嘴,几百亩地全都张开了嘴,每一棵洋芋的根部都张开了嘴,露出象牙色的洋芋。那些红皮洋芋也露出来了,跟鲜肉一样。马来新摸到的第一颗就是红皮洋芋,马来新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牛卵子,抓到手里停了好半天,都热起来了,他才用力撅出来。

马来新放牧那些年,天天吃洋芋。把畜群赶出去就是半个月,带的粮食大半是洋芋,弄一堆火,把洋芋烤熟,醮着盐吃。吃遍了天下所有的洋芋。准噶尔盆地许许多多的绿洲有各种各样的洋芋,走到哪儿就地换洋芋。马来新总是把剩下的洋芋埋起来。第二年就能碰到长起来的新洋芋。马来新干这营生完全是受战友牛禄喜的影响,当兵三年就交了这么一个铁杆兄弟,捡牛粪接羊羔接牛犊接马驹子,哪是当兵呀,都成佛了。战友们笑牛禄喜和马来新这两个难兄难弟,说他俩是庙里的佛爷。昭苏大草原本来就是信奉喇嘛教的蒙古人的家园。复员回乡的马来新积习难改,吃剩的洋芋属于歪瓜裂枣,随便一扔就行了,马来新一定要埋起来。埋起来的洋芋就有可能复生,就有可能长出一大片。马来新就用心地给这些洋芋找安身的地方,得让它们活下来,长大。有时候会碰上好几年前埋下的洋芋,自生自灭,复生,再蔓延,再与马来新相遇。等到马来新承包那块废地时,他已经相当有经验了,他知道怎么在沙子里让洋芋茁壮成长。

他的洋芋不会在镇上出手。他一车一车拉到县城,连洋芋的名字都改了叫土豆,城里人一愣,知道这家伙不是个简单的农民,农民张口闭口全是洋芋,城里人、吃公家饭的人、下乡知青都叫土豆,那些戴眼镜的知识分子还叫马铃薯。大家相信有一天马来新会把洋芋叫成马铃薯的。目前还不会,刚刚往县城发展嘛。第二年,大家都种了洋芋,都听马来新的,把洋芋拉到城里去卖,一路上还洋芋洋芋地叫着,进了城就马上改口叫土豆。叫土豆就能卖好价钱。一样的东西改个口就不一样了,就他妈怪。不用说马来新的价最高。马来新不小气,把这些重要环节毫不保留全给大家公开了,不服人家马来新不行。

马来新把洋芋弄到乌苏城里,马来新谋算着还要把女儿马燕红弄到城里去。乡中学的校长就急了,就做马来新老婆的工作。马来新把老婆的话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三天,马来新告诉老婆:“我算了一下,县城的几个中学每年都要考上四五十个大学生,县城以外的乡中学考上的都是中专生,最高也是个大专,咱娃要上大学就得去县城上高中。你不要急嘛,你听我说嘛,校长确实是个好人,可这个学校还没有考上一个大学生,想拿咱娃做实验哩,你咋就不明白哩,女娃不像男娃,经不起折腾。”“在县城上学就不算折腾了?”“县城机会多嘛。”“县城我更不放心。”女人再不放心还是放女儿去县城。马来新送女儿去县城时这样安慰老婆:“咱娃考上大学,至少也是个乌鲁木齐,说不定还要去兰州去西安去广州去武汉,再往大处就是去北京上海了,你还不放心呀,你不放心也没办法。”马来新吆上高头大马拉上车往县城奔去。

现在这辆车回来了,走得慢腾腾的。咋给老婆解释呀?离开女儿他就盯着县城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眯得细细的,也只能看见县城的大致轮廓。过了县城他转过身,面朝县城背对着马,由着马跑吧,马认识路,马会把他拉到家的。他还是一动不动眯着眼看这座边陲小城,比伊宁市小多啦,跟乌鲁木齐没法子比,相邻的奎屯石河子都比它大,可它毕竟是县城,让他这个农民琢磨不透,他还记得他送女儿去县中学报到的时候太兴奋了,他把老习惯都丢了,出发前应该坐在房顶上,跟当年承包沙地种洋芋一样眯着眼睛看一看天山脚下那座小小的县城。现在不行,现在急火攻心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眼睛模糊了,脑子里却有了主意。他转过身咳嗽一声,马就扬蹄快跑,一会儿就到村子到家门口。马来新吃饱喝足点一根烟,抽上一口,得给老婆一个交待了。打进门那刻起,老婆忙这忙那,嘴上不说,可他能感觉出来老婆浑身上下都在惦记着女儿。马来新开始编谎,连马来新自己都暗暗吃惊,他这个从不编谎的人编起谎这么不要脸,跟真的一样,连眼睛都不眨,把老婆哄得一愣一愣的。

马来新是这么编的:“咱女子书念得好好的,念到半学期不知咋搞的,跟一个男同学谈起对象了。老师给我介绍情况时说:他们俩跟其他早恋的学生不一样,其他学生都是看电影电视看不健康的小说给看坏了,他们俩都是好学生,不捣蛋也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在认认真真地谈对象,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心思学习了。你不要紧张,你听我慢慢说。我原以为老师在编谎,我跟那个小伙子接触了几次,跟老师说的一样,是个好娃娃。”

“我女子哩?我女子哩?”老婆连哭带叫就认一个理:我要我女子。马来新继续编谎:“咱娃吓坏了,见了我都发抖哩,就更不敢见你了。”“死女子,都大半年不回家,你还编那么大个谎说娃学习忙,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把女婿都寻下啦就不知道回家看她娘。你现在还在编谎,你就编,看你能编到啥时候?”“咱的女子么,咱了解么,迟早得嫁人,迟早的问题么,还能编出个啥?用得着胡编乱造吗?你这她娘,唉,把人活活地神死了。”

这句话厉害,把老婆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整整两天不说话,第三天,熬不住了,说话了:“我看我女子去呀,我要好好看看我女子,看看她的心咋就这么硬,寻下个啥女婿嘛,大学都不考啦,把她娘都忘了。”老婆很快就看到了女儿和女婿。女儿女婿往她跟前一站,满肚子的怨气就没影儿了。

半年后女儿出嫁。村子里说啥话的都有。嫁人么,费那么大劲进县中学,把考大学的劲都用上啦。这些话说到马来新面上,马来新笑笑不吭声。说到马来新老婆面上,老婆嘴不饶人:“我女子能么,本事大么,我女子喜欢么,我女子又没把谁家的娃娃掐死,说这号屁话给谁听哩,小心老娘拿鞋底扇你的皮嘴,小心老娘给你嘴上抹屎给你皮窝窝里塞辣子面面。”

说这话的女人满脸通红一溜烟跑了。马来新老婆把鞋提手里了,立马就扇皮嘴呀不跑咋办呀,剩下的人不敢吭声。马来新老婆又不走人,转脸一笑,让大家吃瓜子,边吃边骂。马来新老婆嫁到这个村子十多年了,撒泼抖威风的机会不多,大概就两三次吧,大家都淡忘了,马来新老婆就有必要再抖抖威风,让大家伙儿见识一下狼是麻的。不能老让大家看着你绵软和善,隔上十年八年得把大家的皮松一松。这么一松,马来新老婆展畅多了。

马来新还记得女儿结婚一个月后,他带老婆去看望女儿,老婆是第一次去女儿家。老婆一直嚷嚷着要去那个遥远的天山脚下的村子看看,老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乌苏县城,在公社中学上学时,学工学农,老师带他们去县城最大的单位自治区第三运输公司参观。再一次就是马来新复员回来那天,她在汽车站等了整整一天。

马来新告诉她过了县城还有一大半路呢。过了县城,过了乌伊公路,三拐两拐又拐到河边了。贴着河边的是一条新疆大地常见的很简陋的沙石大路,几乎是戈壁滩上被车压出来的两道白印子。贴着河的那边长一些杂草和灌木,也都是芨芨草骆驼刺之类,比较茂盛罢了。老婆很快就认出这条河,“这不是四棵树河嘛。”“就是嘛。”“咱村子就在下游嘛。”“就是嘛。”“咱女子嫁到了上游。”“就是嘛。”“上游水清啊。”“就是嘛。”“上游地不好。”老婆念过高中,种过地,老婆对一条河的状况还是了解的,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富在下游,有肥沃的冲积平原,他们村子就在四棵树河拐弯的地方,拐出一大片良田,靠近沙漠却不缺少土地。越往上游土地越少,放牧的人越多。马来新就贴着老婆的耳朵小声说:“粮食少了,肉多了,不缺你女子的。”

小两口有三头牛,四五十只羊。大半地种的是洋芋。老婆就有点急:“咋还是洋芋?”“好地种粮食,沙土地不种洋芋种啥呀?”女婿不吭声,女儿马燕红出面对付老婆子,老婆不老,典型的中年妇女大婆娘,女儿有对付老婆的法子,女儿把女婿往后一拨拉,女儿说:“这里人种洋芋顶多种在沙土地里,我家的沙土地往外扩了十几米,沙窝窝里都把洋芋长出来了。”

马来新种洋芋的那几百亩地,是当年知青们的杰作。这些城里来的洋学生豪情万丈组成青年突击队向沙漠进军,要征服沙漠,向沙漠要良田。孩子们先栽树,清一色榆树挡住风沙,在林带后边再开出几百亩地种葵花,朵朵葵花向太阳,他们是公社新社员,社员都是向阳花,向阳花就是葵花。当时上了报纸,许多积极分子火线入党入团,提干的也不少。三年后,葵花成了野草。荒了的葵花地成了村民们放牲口的地方。也只能应个急,没多少草,大牲畜来不了,羊可以啃上一阵子。草皮底下全是沙子,草根上带一点点土。知青返城前这块地就荒了,如果没有那些榆树挡着,就很容易变成沙漠,准噶尔的沙漠就是这么一层黑痂,呆滞僵硬,麻木冷漠,垂头丧气,返城前的知青就这副样子。马来新请他们喝过酒,吃过手抓羊肉,吃过大馅饺子,马来新跟这些知青关系不错,马来新甚至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们:沙地种不成葵花可以种洋芋。知青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林彪爆炸都两年了,幻想破灭,他们再也没有造反破四旧斗老干部打老师搞大串联的劲头了。他们在想着法子病退,走后门招工,集体请愿胜利大逃亡,他们对土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别说种洋芋,就是种金子他们也懒得去瞅上一眼。

马来新当过兵见过世面不小气,给他们酒喝给他们肉吃,他们就有必要开导开导这个农民,毛主席不是说了嘛:“重要的是教育农民。”包括像马来新这样有文化的新式农民。知青们告诉马来新:“我们不种土豆,你最好也别种。你就不想想,你种得再好,也就是戴个大红花,发个奖状上上报纸,你们生产队的队长、大队书记、公社书记就有升官的资本了,你给人家当枪使。陈永贵干得再好也是个拿工分的副总理,是新生事物,咱不可能干到人家陈永贵的分上是不是,树立这么一个典型很费劲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咱就是把准噶尔盆地全变成良田,种上全国人民都吃不完的土豆,顶多就给咱一个‘新疆陈永贵’,咱还是挣工分你明白吗?”

这几桶冷水泼得马来新蔫了好几天回不过劲。知青们不忍心看着一个地道的农民垂头丧气两眼呆滞神情冷漠,这种状态属于知青不属于农民,知青就有必要再校正一下,知青就告诉马来新:“大哥呀,啥时候土地跟你个人的利益挂钩,你啥时候再露你的秘密武器。”知青们还进一步揭露马来新的秘密武器:“人家都说你是个能人,我们跟踪过你,你在沙漠里种洋芋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拍下来了,都研究过了,我们不想让葵花地的戏再演第二回了,换句话说我们不想再糟蹋土豆啦,土豆多朴实啊,跟它的创造者印第安人一样朴实可靠,养活了全世界的人。全世界人却要坑他们,创造了土豆玉米西红柿的印第安人过的什么日子嘛。”知青越说越愤怒,快咆哮起来了,马来新就走开了。马来新不想惹麻烦,可马来新觉得知青的话有道理。他守着自己的秘密,也就是他在沙漠里辛辛苦苦锻炼出来的绝活。

“四人帮”粉碎了,新时期了,生产队散伙了,可以承包土地了,马来新分到了良田,马来新又不动声色以最低款额包下了那几百亩葵花地。那块板结的废地,在他手里有了活力。他还记得他带一帮人治理这块沙地的情景,除了他没人对这地抱有希望。他雇人家,人家拿钱干活,老婆和女儿送饭送水。不拖欠工钱,伙食不错,大家干活很卖力,就是不相信这是一块庄稼地。基本上是沙子,沙子扬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土,土飘起来了,跟一股白烟一样。大家不敢扬沙子,翻整沙地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前边用洋镐挖,后边用铁锨翻,压上厚厚的一层草木灰,浇上水。大家还是不相信能长洋芋。有人建议栽树,树能扎下根。马来新头都不抬,也不接话。马来新闷头干活,他每天守在地里。

他还记得种上洋芋的日子里,做梦都是洋芋发芽,梦见了雷电和大雨,迅猛异常,猛禽一般扫荡空气里的尘埃,带着泥浆的大雨被当地人称作豪雨,泥浆过后,就是人们盼望的白雨,清爽干净的白雨。那天夜里,马来新梦见所有的洋芋都发芽了,几百亩沙地被嫩芽顶开了。

马来新大清早来到地头就惊呆了。跟他梦见的一模一样,幼芽白嫩白嫩的。几天工夫就长起来了,把沙土遮起来了,在大口大口地痛饮阳光呢。太阳就像一头奶牛,马来新就唱起了《劝奶歌》。

女儿马燕红第一次听父亲唱歌,马来新的歌有声音没词,反复不断就一个奶字,奶既是词也是声音,就这么无边无际地奶下去……洋芋长起来了,开花了,马来新还在奶奶奶地唱啊,无边无际的草原长调,洋芋的茎枯萎了、花朵憔悴了,歪歪扭扭地倒下去了,根部膨胀起来了,撑开了地皮,愣头愣脑地出来了。每一窝洋芋的四周都跟女人的骨盆一样温暖潮润。

女儿马燕红是在收洋芋那天唱起《劝奶歌》的,这种母性十足的曲子还真该女子来唱,悠扬圆润,唱到最后,全是汩汩流淌的奶水了。中亚各民族的古歌里对天堂的描绘就是:流奶淌蜜的地方。女儿马燕红就把自己嫁到那里去了。马来新一板一眼地告诉老婆:“咱女子看上的地方就是天堂。”“你这么想?”“就得这么想,这是咱女子看上的地方。”老婆告诉马来新:“我想明白了,婚姻是缘分,都是缘分。”

几年后的一个晚上,老婆说梦话,所有的心事全都说出来了,老婆啥都知道。见到女儿老婆就知道女儿遭罪了,女人最倒霉的事情让女儿摊上了。马来新下去解手时碰到这一幕,马来新吓坏了,马来新从来没见过人如此滔滔不绝地说梦话。马来新怕老婆发生意外,摇了几下喊了几下,不顶用,因为那梦话太吓人了,跟真的一样,连女儿种洋芋挤牛奶摸牛卵子这些细节都说出来了。更可怕的是老婆在梦快结束的时候唱起了《劝奶歌》,女人那种带着泪带着哭腔的唱法一下子把马来新击垮了,马来新点上烟,烟压根就没到嘴上,就在手上兀自燃烧,把手指都烫了,他都没感觉。他两眼发呆,望着窗外,准噶尔盆地的上空蓝汪汪的,平坦坦的,那是天上的草原啊,月亮又白又大,就像没有妈妈的羊羔,谁见过这么大的羊羔?都到天上去了,还找不到妈妈,找不到奶。老婆在梦中越唱越难受,带着哭腔的草原长调跌宕起伏,每一声奶都奶到了永远,没有尽头的奶奶奶奶奶水一样,从泉到溪到河到海到大洋,到天上,到整个天地相连的地方,还是一个劲地奔腾不断……

有一年秋天,马来新去看女儿。马来新一直寻到地里。离村庄很远,离林带很远,都看不到土了,女儿就在这个地方种洋芋。洋芋长起来,那么大一片,稍一扒拉就胎儿一样圆浑浑粉嘟嘟地出来了……看见洋芋地的时候,就听见女儿的歌声——接近原始状态的《劝奶歌》,怎么会有泪水?马来新凝固在树丛里,树枝一下子弹起来,树丛飞起来,都发出长长的啸音,一只鹰正在飞越天山——那是一只刚刚成熟的雄鹰,竟然听懂了《劝奶歌》,一下子越过天山峰顶,穿过云层,到天上去了……女儿跪在地上高举着双臂,手上的洋芋飞起来,落下去——洋芋肯定要回到地上。

“爸爸你也来一次。”

“爸爸已经不会玩了。”

“我也能在沙地里种出洋芋,长得一点也不比你的差,老鹰在老天爷的供桌上献一献,又还给我了,这些洋芋呀,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村里人都学马燕红的样子在沙漠里种洋芋,长出的洋芋跟乒乓球那么大,味道不错,粉粉的,甜丝丝的,可以留着自己吃,没法卖呀,也对不起花的力气,更不用说成本了,就没人干这营生了,还是乖乖地往后撤,回到原来的沙土地带,回到熟地里去。

马燕红两口子种洋芋,再把洋芋卖到乌苏城里,还收购大家的洋芋,往城里贩,挣的都是辛苦钱。 F4DPOtPzvTr7Y+W5G5UI8QIxeAHvP5+fHybXJJDgApTqPy1ebQb8ZTpkukJU7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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