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新疆伊犁州技工学校的一名教师,伊犁州真正算得上中亚腹地的一个好地方。有一首歌曲《我们新疆好地方》,不客气地说,新疆的好地方全在伊犁,伊犁州包括整个西天山的伊犁河谷,南北走向的塔尔巴哈台山脉,中亚与北亚大草原分界处的阿尔泰山脉,即行政划分的伊犁地区、塔城地区、阿勒泰地区,几乎全是草原森林河流湖泊粮仓的集中地,伊犁河谷被称为 “塞外江南”,跟法国普罗旺斯一样生长着蓝色梦幻般的薰衣草,阿尔泰即是金子与宝石之地,塔城是有名的中亚粮仓。笔者当年刚刚落脚新疆,领导特批一方木料,来自天山西部大森林的白松木,在陕西老家哪见过这么好的木料,散发着伊犁河谷特有的浓烈的清香,一个假期就干透了,很快就打成家具。我在天山脚下总算安营扎寨有家了。
从我居住的小城奎屯去伊犁有两条路:一条即乌伊公路,沿天山西行过果子沟;另一条向南走独库公路翻越天山达坂,在崇山峻岭中的乔儿马向西进入伊犁河上源喀什河谷、巩乃斯河谷,途经唐布拉草原、那拉提草原,也是天山最茂密的原始森林带,长有云杉、白桦红桦、野核桃、野苹果等等,其中一棵云杉即雪松变成我屋里的家具。途中休息时,我走进阴凉的林中,抚摸一个粗壮的树桩,可以坐两三个人,有很深的裂缝,可以插进一只手,可以感受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力量。后来我写过一个短篇《树桩》,小说的主人公坐在树桩上下不来了,树桩冒出了树液,人跟树合在一起,长在一起。这条路一年只有七八两个月份可以通行,凶险至极,又奇妙无比。唐布拉草原与那拉提草原,是地球四大最美丽的草原之一,唐布拉即蒙古语印章,那拉提即蒙古语阳光。蒙古兵征服世界后翻越西天山,冻得直跳,进入那拉提草原,迎来温暖的阳光,就高呼那拉提。在草原之外,西天山的悬崖陡壁,深沟大壑,常常令人晕眩、惊叹,盘羊、大头羊、北山羊、岩羊,傲然立于悬崖绝壁,要不是那一声声鸣叫,会误认为岩石的一部分,而岩嘴上的孤树给人最初的印象完全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真正的苍鹰悬于空中一动不动,俨然一棵傲然挺立的树。奎屯河的上源乔儿马是这种奇观异景最集中的地方。我专门写过短篇小说《乔儿马》与《雪鸟》,写那些身处绝域的水工团职工。每一次过天山达坂都有一种有去无回的悲壮。2009年夏天刚刚给长篇《生命树》画上句号,突然有一个机会来新疆,从伊犁过那拉提草原、唐布拉草原,可以看见乔儿马水文站的雪山了,遥望乔儿马,我百感交集。乔儿马有烈士陵园,那里躺着为修建独库公路牺牲的工程兵烈士,在从乔儿马开始的奎屯河上源,先后有七十多位水工团职工殉职。水工团就在我们隔壁,朝夕相处,我生活的奎屯绿洲就靠这条河滋养。
与天赋神境的伊犁阿尔泰不同,奎屯石河子这些垦区都是军垦战士们的杰作,先在绿洲边上建林带,挡住风沙,才能让庄稼长起来。执教于技工学校就有机会走遍天山南北。新疆更多的是戈壁沙漠,一上路就是七八个小时十几个小时,树就很容易成为一种梦想,成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也就很容易理解古代的波斯诗人把他们的经典之作命名为《蔷薇园》《果园》《真境花园》。维吾尔人的祖先回鹘人最先居住在蒙古大漠,那个时期的回鹘人在他们的神话传说里,把自己的祖先当做树之子,树窟里诞生了生命,就是他们的祖先。据北亚大漠时期的《乌古斯传》,乌古斯在树洞里发现一位美丽的少女,乌古斯娶少女为妻,生下四个英雄儿子。在哈萨克、柯尔克孜等草原民族的英雄史诗里,英雄的诞生都有一个共同的开始:老汗王无子,王后去森林祈祷,在林中怀孕,然后生下树一般高大雄壮的儿子。我们就可以理解成吉思汗成为汗王之前,就在三河之地的不儿罕山下看中了一棵树,当时就告诉左右,死后以此树安葬自己。蒙古人的汗王其陵墓也堪称人间一绝,绝不会跟汉人帝王那样大兴土木,费那么大劲安葬自己,蒙古人仅仅用几丈白布,一根圆木掏空,掘土而葬,简简单单,明明白白,一如辽阔平坦的大地。生命没那么复杂,复杂不等于丰富,更多的是苍白是虚张声势。1998年我写中篇《金色的阿尔泰》时忍不住写到了树,写到了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那一刻我才明白从1983年发表处女作用 “红柯” 这个笔名,到1998年写《金色的阿尔泰》,红柯就是一棵树,树上的一根小小的树枝。那时就有写《生命树》的想法。我还是认为那时我的功力写一根树枝尚可,写完整的一棵树远远不够。
我还记得我在天山脚下第一次听 “生命树” 传说的情景。这是哈萨克人对宇宙起源的解释,哈萨克人没有说这是一棵什么树,只说是一棵生命树,长在地心,每片叶子都有灵魂。从那一刻起,大地上的树就在我的世界里不存在了,包括给我做家具的天山云杉,阿尔泰白桦树,山岳般的榆树,房前屋后的杨树,大漠深处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烂的胡杨树,都不符合哈萨克人传说中的 “生命树”。从地心长出来这么一棵树,地球算什么?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地球是一只长翅膀的鸟,栖居在生命树上。地球有生命,有呼吸,有血液,有心跳,我相信古老的夸父追赶太阳至大漠,毛发化为草木,血流化为河流,筋肉化为泥土,骨头成为山脉;我相信周穆王一次次地到西域昆仑会西王母,因为周人来自塔里木盆地,用他们在大漠绿洲的种植技术,开发了我的陕西老家岐山,岐山成为周的龙兴之地和宗庙所在。周人的伟大母亲姜嫄踩巨人脚印怀孕,生下农业神后稷,培育五谷。作为周人之后,在天山脚下遥想《穆天子传》《山海经》这些汉民族古老的神话传说,很容易融入准噶尔大地厄鲁特蒙古人的大公牛传说、哈萨克人的生命树传说、维吾尔人的少妇麦西莱甫。尤其是生命树,哈萨克人以此来结构宇宙;西北黄土高原的汉族剪纸艺术又以生命树来糅合松鼠仙鹤鹿猴于一体,包容了整个宇宙天地。那一刻我才明白,先秦那个大时代,也就是《穆天子传》与《山海经》的世界,西域与中原是一体化的,共同的想象力直达宇宙的本源,以至于地球的另一端地中海岸边的古犹太人也有卡巴拉生命树的传说,与东方的生命树惊人的一致:即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传说中的生命树就成了我的小说《生命树》的基本框架。丝绸之路东起长安沿秦岭祁连山天山而行是有道理的:那也是黄河流经之地,山河、山海不就是大地的基本结构吗?不就是宇宙天地的精神吗?山河、山海是经,是生命经典,超过三坟五典。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海涅总结莎士比亚戏剧时说:莎士比亚有他的三一律 (时间地点情节):同一地点就是整个世界,同一时间就是永远,同一情节就是人类的活动。丝绸之路不单单是商道,还是灵魂之旅精神之旅神话之旅,抒写人性的目的是探索人性的顶点即神性,没有人性内在的光芒,地球就是一堆垃圾。
我现在居住的西安南郊大雁塔专门为高僧玄奘而建,在大雁塔南边还有王宝钏住过的寒窑,在西凉招了驸马的薛平贵,回长安探望王宝钏,还要耍小心眼儿反复试探守身如玉的王宝钏。长安当地人另一个传说:薛平贵压根就没有回长安,王宝钏最终在寒窑化成灰。老百姓不忍王家三小姐有如此悲凉的结局,运用民间想象力让那个负心汉薛平贵衣锦还乡回长安探寒窑。王宝钏野菜度日十八年,“十八年老了王宝钏”。陕西方言老了即死了。《生命树》里的伊犁女子李爱琴,到小说结尾时的悲壮与凄凉不由得让我想起寒窑里的王宝钏。2006年刚写完《乌尔禾》,我就得到一次回新疆的机会。2009年夏天写完《生命树》,以伊犁女子李爱琴结尾,一周后我就来到伊犁河畔,看着汹涌的伊犁河波涛,我再次想起李爱琴与丈夫在伊犁的生活,一切如同梦幻。天山—祁连山—秦岭一脉相承,丝绸之路基本沿山而行。连清真寺也是唐代的长安化觉寺,清代的乌鲁木齐陕西大寺,伊犁伊宁市的陕西大寺。清末陕西回民义军败退中亚,又形成陕西方言为主的东干人,即黄河东岸子,中原人的意思。陕西方言给整个大西北以至中亚打上了强烈的底色。西域本来就是《乌古斯传》《江格尔》《玛拉斯》这些史诗流传的地方。《生命树》中的乌苏与奎屯以奎屯河为界,乌苏是西域古城,又是蒙古人的草场,乌苏蒙古人演唱的《江格尔》别具一格,这就是我把《生命树》的主要场地放在乌苏的原因。生命树应该长在亦农亦牧的地方。修改这部书时我不得不把生命树最终确定为胡杨树,维吾尔人把胡杨叫托克拉克,意即最美丽的树。大地上最高的不是山,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