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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是草原最后的秋天。她是那么绝望,她又是那么自尊,她不声不响做完自己的工作。无数双眼睛在欣赏她的痛苦。她已经不是小丫头了。她就跟那条河一样无声无息地流着。开心的日子还是有的。河的那边,长满密林和草滩的山坡上有哈萨克人的阿吾勒。额尔齐斯河是过不去的,还没有桥,桥架设在克兰河,布尔津河和哈巴河上,是一根圆木,跟杂技演员一样提心吊胆走过去。她在山坡上锻炼了整整一年才能走到对岸。

哈萨克人把老人和孩子安置在村庄里,他们带上帐篷随着季节不停地转场,最远可以转到天山深处,又从天山里转到戈壁沙漠,穿过茫茫的准噶尔盆地,又回到阿尔泰,从阿尔泰脚下的黄绿色原野,慢慢地靠近克兰河布尔津河和哈巴河,最后横渡这些温暖清澈的河,回到他们的阿吾勒。女人是跟男人一起行动的。

女兵太羡慕那些骑在马背上的哈萨克女人了。女兵甚至幻想着跟那白桦树一样壮美的甘肃小伙子一起赶着羊群,骑着骏马走遍阿尔泰,他们哪儿都不去,他们就待在阿尔泰。确实有这样的牧人,他们终生待在阿尔泰。阿尔泰是由群山高原和辽阔平坦的原野构成的宝木巴圣地,一年四季的牧场这里一应俱全,只是山间的牧道太艰险了。牧人几千年就在艰险中度过的。女兵参加过一次牧民的转场,体验冒险后的喜悦,从悬崖断壁乱石堆穿过去,在绝望与惊恐中突然来到鲜花盛开的草原,就会闭上眼睛在冥冥中祈祷上苍,天国就是这个样子吧!然后气喘吁吁地奔过去,奔过去的速度是稳稳的晃来晃去的,晃动的绝不是肩膀和脑袋,只是腿和手臂在晃动,跟溜蹄马一样:溜蹄马总是同时伸出右边的双蹄,又同时伸出左边的双蹄,长鬃飘展,马背稳得跟床一样。

那个绝望的秋天的早晨,女兵跟溜蹄马一样稳稳地跨过克兰河上的圆木,缓缓地走进哈萨克人的阿吾勒。女兵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告诉她额尔齐斯河秘密的女人,湍急的峡谷就是河的秘密。也是女人的秘密。

“我的天啦,你快要做女人了。”

女兵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橘子的芳香。

“你不是我们的女人你却这么香,草原上从来没有这种芳香。”

她就像大地的珍宝一样在草原女人的怀里传来传去一直传到年纪最高的老妈妈的怀里,老妈妈在她身上嗅啊闻啊,跟一头老绵羊一样,那些走遍草原的老绵羊无论到什么地方,先要闻一闻,品尝了大地的芳香后才动嘴。这只阿尔泰老绵羊不用闻其他地方,鼻尖就贴在女兵的头发上,所有的香气,全都聚在头上。在一阵阵幸福的战栗中,女兵的头发跟青草一样发出清晰的生长的声音,青草穿越土层时就发出这种奇妙的声音。

“爱上你的男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男人。”

老妈妈把金黄的奶油抹在她嘴里。

“尝到了吧,孩子,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味道。”

一下子静下来了,所有的人都静下来,走动的人停在原地,捻羊毛绳的人羊毛停在手指上,吃东西的人食物噙在嘴里,喝奶茶的人碗悬在嘴唇上,此时此刻只有老妈妈抹在女兵嘴里的奶油在嚅动。女兵一直记着那奇妙的一刻,她整个人就像一张宣纸,金黄的奶油渗透了全身。女兵的鼻腔里一阵酸痛,从胸腔到鼻腔火辣辣的酸痛;只有灼人的酸痛,没有泪水,绝对没有;那么大一条河从身边悄悄地流过去了,宽阔的峡谷也跟着过去了,泪水始终没有流出来,泪水在胸腔里全被蒸发掉了,全都成了脸盘上的辣红,比辣椒更红的一团火。老妈妈的嘴唇轻轻地碰一下她的眼睛,眼睛就湿了,她就呜呜哭起来,她都把自己哭软了,软在老妈妈的怀抱里。阿尔泰老绵羊的怀抱里,剥了皮的小羊羔是不会发抖的。

你的情人是阿尔泰壮美的白桦树。

老妈妈小声地说出了这棵白桦树。草原上的女人都知道这棵白桦树。军垦战士跟牧民们联欢时,甘肃小伙子被拉上马背,马刚刚跑起来,姑娘们就追上来了,鞭子跟雨点一样落下来,鞭梢在空中发出尖利的啸音,落到小伙子身上就成了羊羔的咩咩声。不是哪个姑娘都能这样甩鞭子,追上自己喜欢的小伙子,在空中轻轻晃动鞭子可是太一般化了,只有那些身手不凡的姑娘,才能让鞭子在空中变成凶猛的鹰,落到情人身上就成一团目光一只小羊羔了。如果力量控制不好情人可就惨了,哈萨克女人的手腕子能拧断狼脖子。甘肃小伙子骑马归来时已经有一大群洁白的羊羔了。草原的男人们挨个去抱这个甘肃小伙子,抱起来一扔,然后开怀大笑,他们把他叫做穿着鹿皮的白桦树。

“你就要成为女人了,那棵壮美的白桦树可以天天品尝鲜美的奶油,做他的奶油吧!”

老妈妈先唱起来,所有的女人全都唱起草原古老的森斯玛:新娘出嫁,临行前告别父母,倾诉对父母和故土深深的留恋。

我的新房将安置在什么地方?

那里像不像这里水草丰旺?

我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阿吾勒,

去那人生地疏的地方。

我就要离开生我养我的阿吾勒,

去那人生地疏的他乡。

我的新房将安置在什么地方?

那里像不像这里水草丰旺?

歌声断断续续颠来倒去,女兵一直在回忆离开家乡的那一幕。那正是烟雨迷蒙的春天,她跟几个伙伴背着家人偷偷跑出来,镇子还沉睡着,几个湘妹子就匆匆离开了家乡。到西安,家里才收到她们的信。叔叔和哥哥赶到西安,部队给他们合影。照片是家乡亲人与她唯一的联系了。

古老的“森斯玛”是很能体谅女人心理的,草原女人唱了千百年的哭嫁歌,在悲凉中歌声一下子雄壮起来。

离开生我养我的阿吾勒,

去那人生地疏的地方。

愿未来的生活称心如意,

愿公婆也像亲生的父母一样。

啊,亲爱的父母,

何时才能再见你们慈祥的面庞。

“你为男人献身,男人也会为你献出一切,草原的男人都是好样的。”

女人们全都笑了,悲壮的气氛一下子变欢乐了。

放牧的人回来了,他们带回一只狼,不是猎手打死的,是放羊人在冰山顶上捡回来的。羊群里的公羊,也就是头羊,不顾一切朝山顶走去,放羊人拦都拦不住。放羊人紧紧跟在公羊后边,穿过冰川和乱石滩,在山顶牧羊人看到了草原百年不遇的一幕,奄奄一息的苍狼跟羊躺在一起,具体地说是狼跪在羊跟前,羊的呼吸喷在狼脸上,狼的眼瞳里蓝光闪烁,如同梦幻,羊咩咩叫起来。在羊的歌声里,狼相信它的一生都是一个可怕的梦,那个噩梦折磨了它一辈子,噩梦结束了,压根就没有噩梦,羊咩咩叫着这样告诉狼,狼相信这是真的。

这只幸运的狼被埋葬在阿尔泰最好的土地上,很快就融化掉了。

苍狼是男人的偶像,女兵就用草原古老的方式默默地祈誓,让他成为一只苍狼吧。她就这样把死亡说出来了。

老妈妈沉默了很久,告诉她,男人对女人最强烈的爱是在他们拼死抗争的时候,他们的脑子里会出现女人的影子,女人会带来力量。“他要是死了呢?”女兵带着哭腔连连追问。老妈妈就告诉她,初恋的情人跟草原蓝色的闪电一样,会在他脑子里闪一下,这样就不痛苦了。

“他给你带来了幸福,你一辈子也用不完的。”

“他真的会死吗?”

“你活着他就不会死。”

正像她预感的那样,甘肃小伙子在布尔津遥远的牧场放羊时遇到了熊,就是那只白熊。 A524pi19aheVuPTNBn9zVjJHyiNKeOTv4ALYlNAoksRcAFnBgFW8l+n3VD0Zln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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