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先生在他四十岁那年,领略了素王孔子的高峰体验,他君临于汉儒董仲舒以来的所有经典之上。孔子所谓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不过尔尔。朱先生确实干了一件亘古以来的大事情,他批注的四书,天下称颂,皇上宣旨嘉奖。朱先生在不惑之年与孔孟董程并驾齐驱,登上了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性王国的顶峰。
不惑之年并非无惑,朱先生首先不相信这些科研成果是自己所为。他了解自己,以自己的才学,最多在朝廷做个编修。大宋的文人苏轼苏东坡司马光比他强得多。他弄不清自己是咋回事?既无此才能,何以著作等身?
那年秋天,他心血来潮萌发了写一部大书的宏愿,集儒学之大成。开笔写了半年,他就败下阵来。夫人以为他病了,百般体贴。这一体贴不要紧,却把他著书立说的大志给毀了。他虽有察觉,却无可奈何,内心暗暗自问:我不写会有人写。这毕竟是很痛苦的,宏愿让于他人,实不甘心。圣朝崇尚理性,他清醒得很。
以后的半年,他急躁不安,茶饭不思,视笔为蛇蝎,临砚如临鬼域。儿子见他闷闷不乐,想推迟婚期,夫人不答应,说是要早得贵子,你父当了太公自然会高兴的。
儿子是个大孝子,父亲心情不爽,大孝子的蜜月清汤寡味。新娘子冰肌玉骨但神情忧悒,新婚燕尔她并未盛开少女之花。夫婿日日为父担忧,哪有心思耕耘这片沃土。更令人惊奇的是,儿子新婚之夜,朱先生竟在梦中惊醒,把夫人的玉臂抓得鲜血淋漓,夫人忍疼呼救,朱先生好半天才说:“我梦见一条青蛇。”
夫人说:“老爷说笑话了,青蛇显灵都是在少年身上,你已入不惑之年,哪能梦见青蛇,怕是恶梦吧。”
朱先生回答得很肯定,夫人暗暗吃惊:“薛平贵被青蛇缠身是有个相府千金王宝钏,本朝岳飞仍神鸟显灵是为了拯救大宋,夫婿你这是为何?”
朱先生当时没有把青蛇显灵想到鸿篇巨著上去,那部大书还未成形,还在胎盘中蠕动,远远没有进入理性的范畴。
夫人故作醒悟状:“奴家年老珠黄,老爷正值壮年,该收二房了。”
朱先生说:“我哪有这等心思?”
夫人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老爷纳个二房三房是应该的。你们这些秀才呀,要就要,别在肚子里绕圈圈,弄自己不痛快。”
朱先生当时仅仅是惶恐不安,后来才知道夫人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自青蛇显灵以后,儿子日见萎顿,会诊的医生说儿子的阳气散尽了。医生比比划划,朱先生急了,用眼睛询问仆人,仆人是新雇的乡民,说话嘎嘣脆:“公子的鞭甩不响。”
“什么?”
仆人在自己裤裆摁了摁:“公子硬不起来,当然甩不响了。”
众人大窘。
医生说:“就是这个理。”
公子久病不起,引起皇上垂怜,遂派太医会诊。太医不但医道神妙,且精通天文地理。太医在府上呆了一夜,对朱先生说:“先生崇尚理性。老夫就不绕弯子了。公子患的是绝症,双腮塌陷,双目塌陷.还有要命的一陷。”
太医吩咐侍童解开公子的衣裤,朱先生看清了儿子最要命的塌陷,儿子的阳具只剩枣核那么大,又黑又小,与一岁幼童的小鸡鸡一般无二。
太医说:“阳具完全缩进躯体,先生看到的只是一层皮,一个空壳儿。”
那时的朱熹先生张开双臂,任凭轻风吹荡,他比落叶都轻。他不知道自己是气还是尘埃中的微粒,他绝对没有想到绝对理念这类玩艺儿,他想到的是《易经》最简单而又最深奥的标志。那优美的曲线就像熟睡的婴儿,那曲线是他和夫人创造的,是俩人生命起伏的痕迹。儿子现在放弃了曲线上的神韵,缩成颗圆圆的黑点。那白点是新婚的儿媳,儿媳完美无缺。儿子的黑点包容不了曲线那边的白点,儿子甚至没有过河,没有沐浴神圣的生命之河就龟缩了。
那时,朱先生的眼睛黑丟丢亮晶晶神采奕奕,乾坤对称的太极图已经潜入他的下意识。河洛出书之说他不是不知道,儿子的悲剧就在于没有进入河水。那清清的河水就在儿媳的冰肌玉骨中,要靠自身的生命去感悟,别人无法诱导无法暗示,那是一种无师自通的艺术。天理与人欲有时候分裂有时候统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周长元相信有关朱熹与女弟子丽娘与尼姑与儿媳的绯闻都是子虚乌有,有的话也是政敌的恶毒攻击。大字报对这些流言蜚语的大肆渲染很容易给现实中的打击对象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周长元反倒觉得圣贤应该有缠绵悱侧的爱情故事。
太医说:“公子的骨相非凡人可比,公子本该有惊天动地的一番作为,只可惜他命中少一种东西。”
朱先生说:“愿听其详,请不要顾忌。”
“公子的前世是空的。”
“我儿乃朱门长子,先生何出此言?”
“父母只给他血肉之躯,并不给他神灵魂魄。”
“这话希奇啊。”
“转世投胎之事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朱先生惶然了。
太医说:“人都有自己的前世,人在今世的所作所为,实乃前世某人意愿的延续。五百年有王者兴,二百年有豪杰出,韩信二百年后转世为曹操,就是英雄显灵的结果。公子的前世是空的,但公子的血肉之躯是你所赐与,所以公子前世的空缺后世将会加倍偿还,你朱氏家门不是亏了,而是大大的赚了,恕老夫狂言,朱氏家门的荣耀非帝王可比。”
朱先生终于听到了上天和大地的声音,朱先生很平静,儿子的死并未使他萎靡不振。儿子的死把老太医的预言刻在岁月的河岸,如同一座丰碑。
朱先生牢记儿子的后世。朱先生的笔墨源源不断注入岁月之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浓郁的笔墨淹没了蒙古人的马队,给朱洪武的秃瓢涂上了不是黑发胜似黑发的长毛。那绳索似的毛发把大明的仕子勒得七窍出血,把崇祯皇帝捆在孤零零的煤山顶上,把满州八旗勇武的男儿陶冶成手提鸟笼出入烟馆青楼的纨裤子弟。比朱公子的阳具更萎顿更惨烈。前世欠缺的后世加倍偿还。朱公子阳具的萎缩仅仅是个开始,从此,阳具的退缩就不舍昼夜,你在岁月的河岸听吧,全是蛇过沙地的窸窣声,那条青蛇从男人强健的筋肉中消失了。
那时,大宋高宗皇帝赵构打了一个喷嚏,就觉得裤裆里一阵阵抽搐,他并没有觉察到那玩艺儿缩短了一大截。朱公子升天那一刻,大宋朝所有男性的鸡巴都缩了一下,包括生父朱熹先生。谁也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大宋朝崇尚理性,当天夜里妇人们的性生活差了许多也绝无怨言,只当是丈夫心绪不佳。朱先生当时并不知道,贵公子的小鸡鸡已经正常了,缩到袁世凯就不再缩了,不再萎缩说明我们还有希望。
希望留在后边说,先说袁世凯袁大头。1916年的袁世凯就像拔河比赛中背大绳的大力士,把粗粗的绳头紧紧攥住在腰间缠几回,老袁使足力气站在历史的长河中,老袁要作中流砥柱。老袁只记得宋太祖赵匡胤曾在他的家乡建都称帝;那一刻钟,老袁只觉得手中的绳索捆过赵构捆过朱洪武捆过努尔哈赤但不会捆他老袁,老袁站在那儿跟五千年的历史扳腕子较劲儿,老袁忘掉了裤档里的东西。
历史跟人开玩笑没大没小亦庄亦谐,老袁的小肚子抽起筋。他没想到历史的长绳在裤档里,那玩艺儿吃溜一下不见了,大腿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黑洞,仿佛拔掉萝卜后的土坑。老袁行伍出身,军人无剑尚可无鸡巴怎么成?没容他多想,他整个儿被历史的绳索抽走了,五脏六腑线拐似地旋转起来,历史很冷静地搬走被他窃去的东西。老袁是这条绳上最惨的一个。
老袁扒下自己的根,倒地时捂着裤裆,血从那里流出来,就像破了童贞的小姑娘,他弄不清自己被歹徒强奸了还是在与历史初度春风?总之,老袁的裤裆是破的,神圣的膀胱开了天窗,厉史就这样穿上了开裆裤,成了孩子。1916年的中国是个孩子。老袁觉得自己最年轻,青春永驻;所有临死的人都会成为孩子,从新开始。
老袁破烂的膀胱却是一个完整的句号。
朱熹先生的大书是老袁写完的,句号就在老袁裤裆里。至此,朱先生才长出一口气。
朱先生平静地对待儿子的死亡,但并不平静地对待历史。首先,他要给儿子空白的前世寻找一个灵魂,他相信儿子是个英雄不是平凡之辈。超凡脱俗之士都会有神物显灵。本朝的岳飞就是一例,还有唐朝的薛平贵。相比之下岳飞更合适。
大宋提倡理学,建朝之初就有端倪,经张横渠二程周敦颐,蔚为大观。理学熏陶出的杰出人物有如众星拱月,布满大宋的天空。岳飞的用兵之道不在韩信曹孟德之下,岳飞没有成为曹操,就在于他是天宫神鸟下凡。这样的人很适合做儿子的前身。
朱先生了却了一桩心愿。
朱先生的笔耕生活很艰难,文字生涩灵感枯竭,老在前人的批注里兜圈子。岳飞的圣灵并不能使儿子安息。直到他在恍惚中抓住儿媳的玉手时,他才幡然醒悟:青蛇显灵那夜正值儿子新婚,洞房的长明灯不灭,青蛇便潜入为父的梦里.那天夜里儿子就死定了。老太医说儿子有三处塌陷,指的就是青蛇离开了儿子。
青蛇就是儿子的无私奉献。
朱先生看着新娘弯弯的青眉发呆。新娘风情万种,眼神透着疑问。朱先生轻声说:“众里寻她千百度,原来在此啊。”
新娘说:“老爷有心于我比公子更早么?”
“不,不,青蛇显灵应该在你夫身上,阴差阳错碰上我了。”
“我是蛇?不怕要了你的命啊。”
“那只是命符,谁能当真。”
“老爷不愧为道学家,想吃我还要打幌子。”“跟狼一样。”
朱先生僵硬在那里:“我真是狼吗?”
“男人都是狼,女人天生就是喂狼的,女人喜欢叫狼吃掉,不吃肉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公子啃不动我,老天爷就把他打发走了。”
朱先生在激情澎湃中扪心自问,这是不是篡位?儿子不是皇帝睡儿媳妇跟忠于皇上不矛盾,老头子便心安理得地睡上了。
朱先生还没来得及回味成功的喜悦,恼人的事发生了,新娘生下一子,府中上下大吃一惊。新娘寡居的这些年一直精心侍奉他,书写成了,新娘的肚子也大了。朱先生愁眉苦脸,夫人明日回府责问他何言以对?
新娘的肚子又圆又大像扣个西瓜,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何以能把儿媳的肚子弄大?这三年里他的心血全用在著书立说上了。
“怎么,你想耍赖?”
“不不不,我怎么没印象呢?”
“你写的字跟你发的邪劲一样多。”
谁也解不开朱先生的困惑。著书立说需要灵感,灵感出自本能,本能藏在下意识里,儿媳进门那天下意识就跟他作怪了。他一直寻找写作的突破口,他没想到突破口在儿媳身上,他的创造力被儿媳唤醒,又负着丧子的悲痛和越俎代庖的负罪心理,写出一系列鸿篇巨制。
夫人进来时朱先生吓傻了。夫人说:“虎毒不食子,你要不起邪念,儿子何以丧身。”
“夫人,青蛇显灵乃上天所差,老夫无能为力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孩儿结婚前你就茶饭不思,唉声叹气。那时我就知道你有心纳妾,你纳七房八房随你的便,谁想你虚情假义张口写书闭口写书,写到自家儿子身上。”
朱先生无法反驳,夫人骂他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朱先生说:“我六根未净,欲念害了我。”朱先生等于承认了夫人的责骂。
我们今天看到的朱氏著作是先生痛定思痛后改写的版本。儿子和儿媳的阴影笼罩着他,改写的过程不啻一次自戕。先生的学说全部归于清除欲念方面,即存天理灭人欲。欲火可以烧毁一切,欲火一旦燃起就会变成凶狠的猛兽。欲念杀死了先生的爱子,毀灭了先生在夫人心中的至尊地位,为后人攻讦他提供了突破口。至此,先生幡然醒悟,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学问,学问都有漏洞,他的著作把漏洞掩饰得美观大方天衣无缝。
先生的学问有两处漏洞,一处是天理一处是人欲。这两处均由儿子与儿媳所为,也就是致儿子于死地的萎顿。道学的精髓就在于自行萎顿。先生所有的笔墨无不含有爱子的稟性,爱子知行合一,自觉地完成了这个萎缩的过程。这个过程应该通过一个博大精深的体系来进行。爱子自行萎缩决不是唯一一个,后人应该前仆后继发扬光大。
完成如此宏大的巨著绝非易事,爱子已超越自身成为一个象征。数百年后在南欧意大利半岛,诗人但丁为他的情人贝雅德丽采写了《新生》和《神曲》,诗人给少女附以神的光辉。《神曲》虽以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作他的引路人,但诗人奔向天堂的原动力却是少女贝雅德丽采。朱先生的原动力是新娘,朱先生写的是哲学论文不是诗歌,不能赤裸裸地表达对新娘的缠绵悱侧,采用的是读书人传统的求爱法:正话反说。朱先生在新娘雪白芳香的肉体上体味到了人性的暖昧,快乐与罪孽并存。朱先生洞察了人性的弱点,尽兴之后便朝自己抹一刀,绝了后人贪恋肉欲的念头。
新娘是中国最后一个幸福的女人。自大宋以后,男人萎顿了,女人被铐起来了。
今天,我们翻阅朱氏浩繁的著作,不能不为他的学问所折服。周长元熟读经史,书页中看到一个黑洞,所有的字绕着这个洞旋转,就像太阳黑子。朱先生把所有的汉字都砌上去,在黑洞的四周盖起幽美的学堂,士子们一代一代潮涌而上,从这黑洞里升入天堂去晋见皇上。
1988年周长元在南京考察有名的江南贡院,无意中瞥见了紫金山天文台的天文望远镜,周长元几乎喊起来:这贡院不就是中国最早的天文台吗,宋元明清的读书人就是趴在这里窥探皇上,钻研万民之上的太阳,钻研太阳运行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