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06

巡按大人对母亲的依恋极其短暂。他宁静如常。快到西安府时,巡按大人脸上仿佛挂了红布,他没脸与同僚相见。乡野村妇改嫁尚且为人耻笑,何况朝廷命官之母。

天黑下来,黑得莫名其妙。屋外乒乓乱响,巡按大人吼道:“什么人?”侍童说:“下冷子了,大人。”侍童拣几颗大如杏核的冷子给他看,秋庄稼是完了,这是个灾年。

今天是母亲改嫁的日子。他呆坐在书房的窗前,侍童端进铜炉,木炭吐出红红的火焰。他摆摆手:“端下去,不要进来。”

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母亲从不提及外公外婆,他家没有亲戚。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母亲让他叫姨姨,他方知这贵夫人是母亲的姐姐。贵夫人的小手把他的大脑壳摸好半天:“好聪明的娃娃,日后会大有出息的。”那时,母亲服饰朴素,但仪态万方不在贵夫人之下。到他弱冠之年,母亲依然是个少艾的美妇人。

朔风怒号,巡按大人的心思在数百里外的北原齐家沟。那是个偏僻的小村,那里不会有什么大户人家,尽是些粗野的乡民。这些乡民中的某一个竟成了他的继父。巡按大人出气很粗,抱起桌上的冷茶咕咕咕狠灌一气。他闭目养神,心气过于浮躁,眼睛是闭上了,但心灵中的那双眼睛如水中游鱼,亮晶晶的。在山坳的草房里,沾满汗腥和尘土的庄户人大概要洗漱一番,备些酒莱,请些街坊邻居,在傍晚的灯光下迎进神态高贵的母亲。寡妇改嫁只能在天黑时进村。继父是个娶不起媳妇的穷汉。渭北旱原那些粗实的庄户人,在巡按眼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熟读诗书的母亲此时就坐在这些人中间,遵从妇道。

巡按大人开始发抖,血液哗一声向黑暗蹿去,巡按大人抓起铜镜,借着烛光他看见自己是一条青蛇。蛇就在他身上,在筋血里潜伏着,所谓显灵,就是唤醒前人的灵魂。任何人的血都有可能发青发紫,然后附上前世某人的灵魂。巡按大人五岁那年,青蛇从天而降,显示了神灵的威力。供他选择的前人太多了。既然他是贵人,他前世的灵魂只能是载入史册的圣贤。母亲是在有意隐去他的生父。

书案上堆着厚厚的经卷,黄黄的书页像金块,那都是圣贤之书。巡按大人随手抽一本,是朱熹的(四书集注),他的枕边书,翻几页里边全是冷子的乒乓声。黑黑的字像旱死在河滩上的小蝌蚪。他震撼了,他平生第一次在圣贤的著作中看到这种惨象。

这是悲惨的一夜。好多年后,当朝廷的钦差奉旨斩杀他时,他临危不惧,钦差大人厉声说道:“贪官,你想学文天祥么,你的满脸正气使数十万百姓饿毙荒野。”东厂捕快手中的利刃,使他想起天空落下的坚硬的冷子,冷子毁掉了关中的良田,一夜间百万殷实的百姓成为灾民。那时,他对钦差大人说:“朝廷早该缉拿我。”钦差气得发抖,打他一个耳光,连钦差也吃惊了,那一掌就像打在马革上,没有响声。他说:“我早死了,你打一具死尸有什么用。”钦差把他的话回味半天。他说:“心脑先死,神经后死,人死后要停尸三天,才能死干净。我曾被青蛇缠身,是先朝贵人下凡,我几十年前就死了。杀与不杀没什么区别。”捕快的钢刀使劲一勒,他的脑袋飞出去,就像今夜窗外的冷子。

许多年后,渭阳洞二百口大窑装满他截流的贡银,京城不断传来诛杀他的消息,他反复不断梦见自己被杀的场面。

如果今夜的冷子与渭阳洞的和尚有关,那么他的死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一直问自己,为何出此下策?死对人来说实为下下策。这一夜他确实是死了,以后的几十年仅仅是一个对死亡的证实过程。

青蛇显示的不仅是奋发向上的勇气,也是对那座禅窑的仇恨,他难以忘怀和尚与妇人在灿烂的晨光中恣意交欢的景象。这黑暗的一幕,使那飞黄腾达的紫气与矢意复仇的毒汁一起注入他的心灵,苦读经典的十年是希望与仇恨交织的十年。

他不止一次踏进渭阳洞的废墟,他总以为是在为民除害行施正义。这帮禿驴,诱奸良家妇女时就该想到利箭穿身的痛苦。寺庙被渭北的百姓供养数百年,衣食无虞,和尚们个个吃得肥头大耳。壮健之躯所生成的精血是超度生灵供奉佛祖的,他们竟用来耕耘美貌白胖的妇人,那袅袅香烟何以能升入佛祖的天国。他们跟田野上的村民是两个世界的子民,上天赐与万民百姓以良田与妇人,叫他们耕作生息;种籽发芽妇人怀胎,万物的衰荣及收获都是在万民百姓的劳作中得以进行。侍奉佛祖的和尚插足尘世,无异于荒人良田。

巡按大人就这样平息了内心一次次颤动。

漫长的黑夜过去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八百里秦川丰收在望的庄稼。百姓的哭号他无动于衷,吩咐下属依照贯例救灾。巡按大人心烦意乱,妻子从家乡捎来的腊驴肉他食之无味。夫人是户部尚书王大人的千金。他进士及第,誉满京师,年方弱冠又长得仪表堂堂,当朝的权贵们个个想纳他为婿,王大人捷足先登,把膝下十六岁的千金许配于他。如夫人正在渭北老家府中。巡按大人因母亲的改嫁淡忘了如花似玉的爱妻。夫人刚进门,婆婆就改嫁,夫人的心情不会轻松。这样一来,分担痛苦的便是夫妻俩人了。

巡按大人独饮几盅柳林西凤,把夫人捎来的腊驴肉一啖而光。身上有了劲,便步出官衙。随从紧紧跟上,他只许侍童随身,吩咐别人回衙。

钟楼那边的花楼是东府名士聚会的地方,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歌女们唱的是眉户碗碗腔。巡按大人微服散心,还是被主人认出来了。主人唤出歌女小玉侍奉巡按大人,几曲清唱之后,巡按大人的脸上有了喜色。侍童附耳说道:“大人刚才的脸色像是有病,现在好多了。”巡按心里冷笑:“什么病?死都死过了。”

一想到自己僵死的心灵,巡按大人来了横劲:“真就这么死了?”他要证实一下自己,他吩咐侍童出去。屋中只剩他和歌女小玉。名如其人,这小玉果然温润如玉,妙不可言。这是他第一次与陌生的妇人同房。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他在跟别人的女人睡觉。他母亲就在昨天改嫁为他人之妇。巡按大人“噌”跳下床,他的脖子伸得老长,小玉在床上嘻嘻笑起来。

“笑什么?”

“大人的脖子伸得好长呀,你忘了,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巡按的眉结越旋越紧,整个花楼都要沉入这深深的旋涡了。灿烂的笑容僵在小玉的脸上,那种僵硬触疼了巡按的心,巡按说:“笑哇,咋不笑了?”

“大人生气了,奴家不敢放肆。”

巡按大人一脸僵硬回到官衙。书房的经典密如丛林,能解他烦闷的必在其中。他感觉到了,却弄不清具体是哪一本。他的目光落在昨夜打开的《四书集注》上,孔孟的微言大义他只读出一些声音。他细读朱熹的批注,批注更糟糕。因为巡按大人从中看到了朱熹先生隐秘的内心世界…… xTEPZD1MJbUHdFunsDSZZhHd9irb8GqsZZCLrx0ntGLRRoiLpQYTI/kjBhw0BjU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