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元在渭北师范学校上学的时候听到过许多有关姜永年老师的传说,最牛皮的一个传说就是姜永年老师抗战前担任陇海铁路西安至宝鸡段总工程师,铁路修到武功杨凌没上北原,而是沿渭河谷地过宝鸡到兰州;没修到兰州,连天水都没到就解放了。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着修,就是有名的宝天线一直到天水兰州。渭河北岸原上的扶风岐山凤翔与甘肃的平凉地区被现代化的铁路抛开了。影响最大的是陕西关中西部古老的周原,影响最直接的是姜永年自己执教的渭北师范学校。这所建于清朝末年的新式学堂在抗战期间让原下河谷地带的宝鸡占了上风,整个周原成了落驾凤凰不如鸡,关中西部重镇从原上凤翔迁到了原下宝鸡,鸡还真的上了架。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周长元就是原上人,生长在农村,在周原一个小县城上完初中,考上了几十里外的渭北师范,成了公家人,还有助学金,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农家子弟有这么好的机会,很满足了。大家纷纷议论姜永年老师的时候,周长元没啥感觉。周长元没见过铁路更没见过火车,周长元的印象中,公路就代表着现代文明。西安至兰州的公路穿越古老的周原,甚至越过甘肃河西走廊到达遥远的新疆,那可是一千多年前张骞通西域的丝绸之路,全都修成了现代化的公路。
周长元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公路的情景。从乡村小学考上初级中学,要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上学,生产队长破例让他搭乘马车,村干部才有这么高的待遇。家里人送他到村口,生产队最现代化的胶轮马车送他去上学,父母亲人还有啥不放心的,爹给队长一包纸烟,给车把式一包纸烟,满脸陪笑,队长挥挥手,车把式鞭子一扬叭叭两声响鞭,村里的秀才连同满满一车辣椒大蒜烟叶豆子就昂昂气壮地上路了,三匹马头扎红缨子,脖子上的铜玲叮叮当当,古代发状元榜大概就是这架式。他的铺盖和小木箱就挨着车辕,他就坐在小木箱上,靠着铺盖。村子到大队全是乡间土路,坑坑洼洼颠得厉害,货物被扎绑得很结实,马车浑身乱抖是抖不开的。车把式叫学生娃抓紧绳子,不要抓箱子,惊慌失措的学生娃抓住粗麻绳就不慌张了,粗麻绳紧绷绷跟钢钎一样。车把式装货的时候学生娃和全村人就在一旁看着,车把式不让人插手,豆子装下边,大蒜压中间,干辣子烟叶放上边,粗麻绳空中一甩,车帮上一穿,车把式脚蹬车轮嘿地一声山一样的货物立马缩小一大半,车把式绕着马车嘿嘿两三回,一车货就像有了骨头有了筋,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此时此刻胶轮大车就像黄土高原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车把式就是船老大,船老大掌舵就不会翻船,学生娃抓住粗麻绳的时候就对车把式充满了无限的信任,学生娃叫了声叔,车把式跟学生娃父亲是一辈人,学生娃就叫叔。车把式高兴啊,手腕一抖,长鞭就在半空叭叭响两下,马尾巴翘得高高的,马狗子又圆又大,马脊背跳得突突突就像风中的绸子就像学校运动会上的锣鼓。胶轮马车到了公社所在的小镇。
学生娃就是在镇上念完了五年小学,周末回家背馍,外加一缸子辣子,夏秋炒的绿辣子,冬天就是辣子酱,有时会加些咸萝卜酸豆角,馍馍大多是玉米面桃菽面粑粑,情况好的时候会带一些麦面玉米面或桃菽面混杂的裹裹馍,纯一色麦面白馍出现的机会很少,一年大概就一二次。村子到公社所在的小镇十几里路,学生娃走了整整五年,一二年级大人送,三年级都十几岁了,有道是刘秀十二下南阳,儿子娃娃十一二岁就是半大小伙子闯天下的光景,就不要大人送了,独自一个穿越渭北早原的深沟大壑。学生娃练出了两条飞毛腿,出了村子,就嗖嗖嗖窜成一股风,十几里路也得窜上一阵子。胶轮马车忽扇几下就到了镇上,学生都喊起来:“这么快啊,眨眼就到啦。”车把式微微一笑:“人能快过马?”车把式把马车吆到公社供销社,学生娃帮着车把式卸货,一样一样细细地记下来,比供销社的会计记得还清,车把式骄傲地告诉供销社的人:“我村里的秀才考上县中啦。”大家嗬嗬地笑,学生娃满脸通红不敢看人,大家就说:“羞廉这么大,一看就是个乖娃,是念书的好料子。”车把式还得忙上一阵,把学生娃送到去县城的公路上,那里有去县上的大卡车顺路捎学生娃,都是熟人托熟人说好的。
公社所在地的小镇到公路是几十里远的料礓石路,可并排跑两辆马车,相当于简易公路,常常有县上的汽车开到镇上,大卡车拉货运货,镇上有商店供销社有公社机关,偶尔还能见到县机关的小汽车、草绿色的北京210吉普车,县委书记县长下乡才坐吉普车,县上大多公家人都骑自行车,公社领导也是骑自行车去县上开会,大队领导骑车子的很少。公社小学的校长才有一辆自行车,老师们偶尔有急事借上一回。小学念书的农村娃看自行车就跟看飞机一样。农村娃甚至都不敢到那条通往县城的料礓石大路上去走一走。学校在小镇的边上,学生娃都很少去镇上大街逛一逛,个别爱逛街的学生娃会被人看不起,落一个逛山的恶名,就跟街痞二流子坐一个板櫈上了,就成了辱没先人的现世报。学生娃偶尔去街上商店买个牙膏牙刷作业本墨水都是来去匆匆。笔跟枪一样,学生娃们会从小学用到中学,争气的话会用到大中专,甚至用一辈子。笔是命根子。学习尖子得到表彰一般就奖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奖品是钢笔的话就跟今天得奥运金牌一样,是让人无比羡慕的大礼。那条从大街到公社机关门口再到连接小镇的料礓石大道默默地潜藏在每个学生娃的心里,大家都知道考上县中学那一天,才有资格踏上那条康庄大道到县上去。据老师们讲,这还不是康庄大道,二十多里长的料礓石大路通到西兰公路上,西兰公路才是真正的康庄大道,渭河北岸黄土高原上的扶风岐山凤翔一直到千阳陇县就由这条现代化公路串在一起,老师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才是路,好好努力吧!”老师说得很轻松,落到学生娃心里等于一石击起千层浪。老师知道四两破千斤的效果,这些北原上的农村娃个个腼腆卑微的外表下都有一颗颗万丈雄心,都很懂事,老师们根本不需要说重话,稍加点拨,点到为止。我们可以想象胶轮大车在料礓石大道上奔跑时的情景,无论是赶车人还是车辕里的马,都很兴奋。车把式每次出活都是把货送到镇上,村干部们开会也是到镇上,村里老人得急病也是送到镇上,小镇基本上是胶轮马车的终点站,坑坑洼洼泥宁不堪的乡村土路跟赶车人和驾车牲口紧紧地连在一起了。突然跑到料礓石大道上,赶车人和驾车牲口兴奋得直叫,马打响鼻车把式甩响鞭,料礓石路面也有坑,都是平缓光滑的大坑、整块路面凹下去,并没有裂开。料礓石都是从黄土高原的深沟河道里挖出来的,胶状的黄泥与生姜一样的石料连在一起,粘性很好,铺设路面,很容易压平,但没有真正的石料那么坚硬,标准化的公路不会采用料礓石。对胶轮马车来说,料礓石路面就跟进天堂一样了,车子又快又稳,遇到坑洼也是忽扇一下,不会颠晃弹跳。胶轮大车几乎成了学生娃的专车。
公路出现在前方时车把式长长地吁了一声,车辕里的马扬起蹄子,又腾一下站住,车把式和学生娃身不由主地站在马车上看前方黑黝黝的公路。由东而西在大地上闪闪发光就像一条大河。从北山山脚向南伸去的料礓石大路处在渭北台原地带最高的台阶上,从山脚到渭河边有三四个宽阔的台阶,每一个台阶宽至几十里,相差一二百米,大河一样的公路横贯第二台阶,料礓石大路从北而南从第三台阶到第二台阶,居高临下。此时此刻马车就停地二三里外的台地边缘,车辕里的马和车厢里的人兴奋异常,赶车人又是两声鞭响,嘴里一声得求!车子就飞起来了,下坡路,路面平展展,二三里路眨眼就到。岔路口可谓泾渭分明,黄巴巴的料礓石路跟柏油石子公路交汇。
学生娃搬下木箱子和铺盖,车把式吆上马车在公路上兜一圈,就回去了,赶车人和驾车的马恋恋不舍。谁都想在干净整洁的公路上跑啊跑啊不停地跑下去。周长元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搬下铺盖和木箱子,送车把式大叔离开后,他忍不住在柏油公路上翻了几个跟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全中国任何一条旷野上的公路都是车辆很少,尤其是大西北,显得更加空旷寂静,这个很内敛的农村学生娃实在按奈不住内心的喜悦,又是打车轳轮又是翻跟斗,然后站在岔路口,一边细细地看着公路的尽头一边回味老师讲过的泾渭分明。老师专门拿了一张彩色陕西地图,让大家看泥汤一样的渭河和清澈的泾河。眼前这条干净整洁的西兰公路就是一条清澈的大河。学生娃在这里等了一个半小时等来了从扶风去岐山的大卡车。同村的一位复员军人在县运输公司开大卡车,就顺路捎上了村里的秀才。复员军人让学生娃坐驾驶室,学生娃头一回坐汽车,一定要在待在车厢里看沿途的风景,复员军人当年走出偏远乡村去当兵时也是这种心理。司机把车开得很快,到县城有四五十里路,要翻三沟六坡、学生娃见识了故乡真正的深沟大壑,相比之下,从村子到镇上的沟沟坎坎不算个啥。
周长元在县中学念了两年书,没上高中直接考了中专。农村娃都想早早工作早早养家。周长元十六七岁还没成年就上了渭北师范成了公家人,公家管伙食,还有助学金,还报销药资费,跟念中学没法比。
念中学那两年周长元每天早晨去公路上长跑,班上一帮同学都去公路上长跑。县城是两条公路的交汇处,从东往西西兰公路从城南到凤翔一直到兰州到新疆,还有一条南北公路,从县城往南下渭北高原到渭河边的陇海铁路,直通火车站,有四五十里远。周长元往南边公路上跑过,也往西边在西兰公路上跑过,相比之下,他喜欢跑西兰公路,据说是从上海延伸到大西北。爱往南边县级公路上跑的同学都是奔铁路去的。那时候就有人报怨铁路为啥不走原上?不走古丝绸之路?硬是把渭北周原上的扶风岐山凤翔撇到铁路外边,千阳陇县都受到牵连,包括甘肃平凉。学生娃就这么义愤填膺地在地理课上问老师,地理老师就这个话题让大家讨论,大多数同学都认同这个观点,老师鼓励大家提一些不同看法,周长元就说咱们周原几个县并没有远离现代文明,没有铁路还有公路哩。马上招来激烈地反驳,有一个声音特别刺耳:“公路能跟铁路比吗?真是个稼娃乡棒。”说这话的是县长的儿子。周长元就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你爸天天在公路上跑哩。”大家轰一声笑翻了天。县长是全县仅有的几个坐小汽车在公路上跑来跑去的人。老师都笑了:“中国是农业国家,城里人几代前都是农民,城乡一家、城乡一家”。争论归争论,下课还是好同学。大家都知道周长元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周长元不怕人家说他小农意识至少他没有上大学的打算,考上渭北师范他就很满足了。沿西兰公路往西六七十里就是凤翔。
文革前的渭北师范可谓人才济济,三分之一的教师有出国留学的经历,其他教师也都是国内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姜永年老师名气最大,北京大学毕业,参加过西北科学考察团,跟洋人一起勘察过丝绸之路,留学德国,担任过陇海铁路西安至兰州段的总工程师,执教于渭北师范,数理化史地外音体美样样精通,几乎是个全才。周长元入学时姜永年老师主要讲授数学历史和音乐。据说姜老师地理最吸引人,但争议也最多,每次上课,学生总要问他为啥把铁路不修到原上,不修到扶风岐山凤翔,言下之意,铁路修到原上的话,这所清朝末年创办的中专早都升格为大学了。姜永年老师就来一点小幽默:“中专升格为大学我教不成书,你也念不成书啦。”学生就笑了,笑完后又觉得不是滋味。班主任批评学生浅薄无知;姜永年老师在北京上海的名牌大学当教授都没问题,父母年迈,为尽孝心,姜永年老师和妻子才回到故乡一边教书一边照顾父母,你们这些碎屁眼娃娃,中专升大学姜老师能行,你们能行吗?能考上大学吗?谁都知道中专与大学中间还夹个大专,远着哩,话都不会听。姜老师的话里头意思很多。不容学生娃多想,姜永年老师自己提出不再教地理,陇海铁路这件头疼事搅得老师学生都不得安然,校长就随姜老师的意,地理改历史,反正是个全才,哪一门课都没问题。至少课堂上再也听不得陇海铁路这个话题了。下边还不停在议论。有点名人逸事的味道,有点炫耀自己学校的味道。周长元同学就是这么理解的。上姜老师的课之前周长元同学就对姜老师充满无限敬仰。
姜老师第二学期才给周长元他们班上课,周长元提前去高年级旁听姜老师的课。不要说以前的中小学老师,就是凤翔师范的大多数老师包括校长都不能跟姜老师相比,不是一二个档次的差距,周长元完全相信大家屡屡提及的陇海铁路的走向问题完全是一种对学校的热爱与自豪,也是对他们老师的热爱与自豪。旁听姜老师课的学生很多,都挤在教室后边挤座位,迟了只能站着。周长元经常站着听课,必须上完必修课,挤时间来旁听。两周后周长元同学就开始举手提问题。周长元同学做了充分准备,老牌子中专图书馆藏书很多,从清末到民国到解放后的新书,应有尽有,民国时期的书居多,周长元涉猎较广,顾颉刚的古史辩、黄文弼的塔里木盆地考古记,常书鸿的敦煌研究,基本集中在大西北。姜老师很快就记住了这个学生,正式上课班级的学生就很尴尬,老师对大家一视同仁,但还是让周长元这个旁听的家伙频频得手。相比较而言,数学课上周长元得手机会很少,数学他只能听懂,远远达不到炫技的程度。姜老师已经不上音乐课了。周长元他们这一级停上的。据高年级同学讲,姜老师西洋乐,国乐都很精通,钢琴小提琴管风琴二胡笛子扬琴琵琶这些乐器音乐专业的老师都比不上他。跟大多农村学生一样,周长元会吹笛子会吹唢呐会拉二胡,扬琴琵琶这些雅乐就很陌生,西洋乐器就更陌生了,见都没见过。姜老师的妻子是专业音乐老师,教小提琴和琵琶,大家开玩笑说姜老师不好意思抢老婆的饭碗。多少年后周长元才明白1962年阶级斗争的风声越来越紧,姜老师开始收敛自己。古老的周原总比外边的世界慢好几拍。依周长元当时的心情,完全可以在姜老师指点下学小提琴和管风琴。他只能遗憾地选了国乐中的民乐二胡和唢呐。唢呐是最受冷落的乐器,只有三四个同学选了唢呐。周长元选唢呐也是因为姜永年老师的缘故。
姜永年老师与妻子住在学校,周末回乡下看望父母,父母也不住原来的老宅子。他们家是周原几县有名的大地主,还有许多商号,西安宝鸡岐山凤翔扶风都有产业,又是个开明地主,抗战时支援抗战,内战时资助当地保安团武装起义反内战,保安团得到姜家资助与宝鸡赶来的中央军激战后撤入陕甘宁边区,解放后又大力支授抗美援朝。姜家人很低调,几次捐赠,连老宅子都没留下,只保留离县城七八里地的一处宅子。出县城沿西兰公路往东五六里再往北二三里的料礓石大路一个公社所在地的小镇,交通方便又僻静。
周长元是无意中碰到姜老师的。每到周末中专学校的学生就比较悠闲,三三两两去郊外踏青,周长元和几个同学就走到了姜永年老师老家的那个小镇上,学生娃并没有到镇上去,而是沿着沟底的凤鸣河游玩。三四月麦子起身,油菜花开,河柳梧桐又密又绿,鸟儿全聚在河岸的树林里,学生娃就听见河边有人拉二胡,竟然拉的是《百鸟朝凤》,唢呐曲子用二胡演奏,再也没有喜庆的味道了,全是凄凉之音。学生娃已经懂得基本的乐理常识,已经具有相当的鉴赏能力,这么好的音色不是一般乡村自乐班乐手能拉出来的。当是时也,学生娃往树林深处钻,林中鸟儿一群一群往外飞。谁都知道《百鸟朝凤》是召唤鸟儿的,谁都知道《诗经·大雅·卷阿》中就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谁都知道这首曲子象征吉祥幸福,喜庆与悲切尽在其中,一般都是笛子与唢呐独奏,二胡曲子剔尽了喜庆倾诉的全是苍凉与悲切。学生们越走越慢,轻手轻脚,如履薄冰,他们很快看到陡峭的河岸上拉二胡的人是他们的姜永年老师,平缓的河岸在梧桐林里一下子陡峭起来,高过了树梢,形成了一个高冈,河水也变成湍急,哗哗地喧响,学生们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老师,石雕一样凝然不动,只有握着弓的手臂在晃动,所谓会拉拉一条线不会拉散成面,如诉如泣的二胡呜呜咽咽,时而湍急时而有平涛,飞禽走兽一片哀鸣。学生们不敢惊动老师,远远地站着悄悄地离开。
周长元苦练唢呐,长进很快,同学们戏称他为吹鼓手,农村红白喜事都有吹唢呐的,招牌曲子就是《百鸟朝凤》。周长元吹得津津有味,曲调中有公鸡叫鸣,母鸡下蛋,驴叫牛吼马嘶喜鹊喳喳麻雀唧唧,老婆婆欢笑,喜气洋洋。面对大家的嘲笑,周长元振振有词,这叫有凤来仪,丹凤朝阳,咱们这里可是凤鸣高冈的地方。这个理由很充足,足以服人。周长元吹得理直气壮。
一个月后的周末,周长元独自来到岐山凤翔交界的凤鸣河边,当河岸陡峭的土冈上响起二胡《百鸟朝凤》时,不远处的铜唢呐也就鸣哇鸣哇高亢地叫起来,时而高音时而中低音,高音紧张尖锐短促,中低音豪放刚劲欢快可以延伸很久很久,周长元的腮巴鼓得那么圆,整个人就像打足了气的气球就像一只鼓圆腮巴的青蛙,整个河滩都在哇哇欢叫,蝴蝶蜻蜓飞来了,鸟儿一群一群地飞来了,从田野从崖畔从村庄上空,哗哗跟暴雨一样,连鸡狗驴子都跑过来了,松鼠都窜到周长元的脚上……周长元能感觉到姜永年老师悄悄地走过来了,停在十几步远的树林子里,二胡抱在手里,静静地听着学生娃嘹亮高亢的唢呐,燕子和麻雀都落到姜老师的头上肩上了,学生娃越吹越欢就像乡间田野上撒欢的小马驹小牛犊,那么欢实快乐,学生娃身子一挺脖子一扬唢呐声高到极点,响彻云霄了,麦苗刷刷地扬起来了,油菜格铮铮脱了一圈又一圈,姜老师嘴角有了笑,眼睛都笑起来了,姜老师笑眯眯地走了,步子又轻又快。
校园里师生相逢,姜老师老远就露出灿烂的笑容,熟悉姜老师的人都很吃惊,自从执教渭北师范学校以来,姜老师就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也就是说回到故乡以后姜老师头一次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都是周长元的功劳。周长元恭恭敬敬地问一声姜老师好!姜老师诚恳地说:“你的唢呐吹得真好!”周长元就调侃一下自己:“我可以当吹鼓手混吃混喝了。”姜老师马上严重起来:“农村红白喜事的吹鼓手可都凭本事吃饭凭劳动挣钱,千万不要看不起民间艺人。”周长元反问姜老师:“《百鸟朝凤》都是唢呐笛子演奏,姜老师为啥不用唢呐来一下子?”姜老师就哈哈一笑:“老师老啦,底气不足,吹不了唢呐也吹不了笛子,就拿二胡瞎凑和。”姜老师还是鼓励学生娃吹唢呐,唢呐有金石掷地之声适合年轻人。
人们就看到这种景象,每到周末,古老周原的凤鸣河畔,先是二胡《百鸟朝凤》,接着是唢呐《百鸟朝凤》,飞禽走兽在二胡曲子中安安静静以后就在唢呐声中飞翔奔跑跳跃。老师总是在学生吹完唢呐后朝学生点点头再离开。学生在老师离开后还要沿河岸走一阵。渭北台原地带有许多深沟大壑,凤鸣河流淌的这条大沟宽阔平缓没有陡崖,全是丘陵状的缓坡,很自然地过渡到平原地带,见惯了陡峭大沟的周长元很喜欢凤鸣河两岸的自然景象,在旷野里吹唢呐跟在校园里有天壤之别。民间音乐属于长天大野。吹完唢呐,他很自然地在野外逗留很久才返回校园。
姜永年老师正式给周长元他们班上课了,周长元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等于第二次听姜永年老师讲课,他还是那么认真地做笔记,举手提问,因为熟悉课堂内容,课外又参考许多资料,周长元的提问就比同班同学有深度,也正中老师下怀,师生一问一答,学生们收效更大。周长元就有机会课余去姜老师办公室听老师给他开小灶。这是高材生才有的待遇。标志就是老师讲完课离开教室时特意叮嘱某个同学下午几点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全班同学羡慕得不得了。大家看着这个被老师特别关照的同学,课堂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必须单练,必须开小灶,个别辅导,中小学都有这种现象,但大中专不一样。老师与老师又不一样。我们可以想象周长元当时有多么激动。谁都明白姜老师要把绝活传给周长元了。
其实没有那么玄乎。姜老师给周长元开的小灶全是周原的历史变迁,追根溯源,比较系统地介绍周秦的历史、重点是西周史,兼顾讲了一些王国维、罗振玉、郭沫若的甲骨文研究,裴文中,黄文弼的考古考察。这些内容都在课堂上提过,没办法展开,学生有兴趣,就在课外展开讲授。
周长元还是打了埋伏。开小灶没有课堂那么严肃,比较随意,老师绝对信任某个学生才肯单练,互相信任而又随意的气氛中,老师容易吐露心声,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完全是率性而为不计后果。姜老师对周长元的信任是有道理的,并不是说姜老师不谨慎不严肃。姜老师亲口对周长元说:咱西府周原人是正宗的周人后代,脸盘方正,眼睛微凸,西安人眼窝凹下去,有胡人血统、人种比较杂。这似乎成为姜老师信任周长元同学的原因?渭北师范全省招生,大半学生来自西府周原地区,也都是周长元同学这种脸型。不过是个说法罢了。周长元就这么认为。周长元老实懂事倒是真的。周长元至少懂得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姜老师每次说了不该说的话总是要强调一下说多了说多了,周长元就说:老师说的都是大实话。谁都知道大实话不能随便说。周长元这么一说,姜老师就放心了。
我们也就明白姜老师有点压抑,再理智的人再谨小慎微也有绷不住的时候,这种倾诉是自然而流露出来的,夹杂在讲述的内容中。更深的原因应该是《百鸟朝凤》。姜老师拉二胡曲都十几年了,回到故乡执教于渭北师范学校那年春天,他就中魔一般随手从墙上取下落了一层灰尘的二胡,擦拭一新,也不需要调试就走到凤鸣河边的梧桐林中呜呜咽咽拉起来,拉完了他才知道自己拉的不是《病中吟》不是《空山鸟语》,而是古老的唢呐曲子《百鸟朝凤》,他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曲子就是唢呐《百鸟朝凤》。当年他考上北京大学,又留学德国法国,在上海与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回到故乡,父母又以家乡的规矩举办一次旧式婚礼,让受过新式教育的媳妇坐了一回花轿,南方大都市长大的妻子也记下了嘹亮高亢的唢呐曲子《百鸟朝凤》,几十年后,为了给年迈的父母尽孝道,妻子心甘情愿随丈夫回到偏远的西北渭北高原的小城小镇。姜老师拉二胡的时候,妻子在家里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听着丈夫的心声。妻子有时会穿过田野到河边到十几步外的树林里静静地听完整个曲子。丈夫执意让妻子不要放弃职业,到大西北已经作出很大的牺牲了,雇一个佣人照料老人。很快就解放了,夫妻两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抚养老人完全有了保证。唯一不变的是到河边拉二胡的习惯。姜老师也学了一些新曲子《江河水》《二泉映月》,拉最多的还是《百鸟朝凤》。直到有一天,这个叫周长元的学生打擂台一样在姜老师跟前吹起嘹亮高亢的唢呐,简直就是云雾散开照耀大地的灿烂阳光,铜唢呐铮亮铮亮本来就是一团热烈的阳光,让年轻人一吹还真带来了喜庆和吉祥。唢呐响起来的那天,姜老师的妻子也为之一震,走出院子,走到河边静静地听了一阵,丈夫笑起来的时候,她也笑了。丈夫给这个吹唢呐的学生开小灶她也进办公室跟这个学生聊了几句。她比丈夫心细,她也放心了。丈夫该轻松轻松。
老师给了学生知识,学生给了老师好心情,就这么简单。
姜老师给学生开小灶时完全沉浸在嘹亮高亢喜庆吉祥的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中。姜氏家族是周原的原始土著,古公亶父率领一万五千多部族几经周折来到岐山脚下的这片沃土时,首先与原住民姜部落联姻,周人有了他们伟大的母亲姜嫄,周人开始兴旺发达,筑室建城,左扶风右凤翔岐山京都居中央,凤鸣岐山,天命所归,周人开始东征翦商。姜氏从此也人才辈出,周秦汉唐宋元明清,姜氏出过多少朝廷重臣,自隋唐开科取士,举人进士以致状元更是层出不穷。1905年大清朝废科举兴学堂,姜氏稍有萎顿,到了民国姜氏祖坟又开始冒青烟,姜永年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成为古老周原近代第一个新式状元,也是当时关中西府渭北高原唯一考到北京的大学生,真是给姜氏家族长了脸。姜氏子孙布满整个周原,姜永年这一支先声夺人,整个家族可谓欢天喜地,祭祖一直祭到几十里远的周公庙祭到姜嫄殿。鞭炮唢呐整整响了一个多月。不用说吹的都是《百鸟朝凤》。各路秦腔名角的连台戏是少不了的。这些往事姜永年老师只淡淡提几句就一笔带过。许多传闻周长元早已听过。姜永年老师津津乐道的是在北京大学的求学经历,最激动人心的是参加西北科学考察团,由斯文·赫定徐炳昶任团长,二十多位中国学者三十多外国学者参加,包括北京大学和北洋大学的几位学生,姜永年就是几位在读大学生之一。姜永年他们主要负责建立中国最早的气象站,从内蒙甘肃到新疆,中国内陆边疆有了现代化的气象观测点。姜永年也见识了大名鼎鼎的斯文·赫定和中国考古学家黄文弼怎样在大漠中发掘古迹,这个理工科专业的学生一下子对考古发生兴趣,也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很快成为大师们的得力助手。更令人兴奋的是对古丝绸之路的考察。那正是因难当头的年代,重开丝绸古道维护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是头等大事,姜永年不等考察活动结束就赴欧美留学,修铁路的宏愿压倒了对考古的热爱。数年后学成回国,日本已侵占东北,威逼华北,西北将成为未来中日决战的大后方。姜永年一生最辉煌的事业莫过于把陇海铁路从西安修到关中平原的终点宝鸡。此时此刻,姜永年不愿多提修铁路的壮举,完全沉浸在考古上。他反复地讲述跟黄文弼在一起的一点一滴,再仔细地介绍黄文弼的每一本著作:《罗布淖尔考古记》《塔里木盆地考古记》《吐鲁番考古记》《高昌专集》《高昌陶集》《新疆考古发掘报告》《西北史地论丛》。这些书周长元可以带回去研究,每次一本,都有详细的阅读笔记与心得体会。同学们也就知道周长元跟着老师专攻黄文弼。
读到《西北史地论丛》时,周长元若有所悟。已经是二年级秋天了,周末,周长元没有去凤鸣河边吹唢呐,而是沿凤鸣河漫游。带了水壶和馒头咸菜,周六中午出发,天黑借宿老乡家里。周日开始进山一直走到凤鸣河源,返回时搭了老乡的马车,回到学校时已经半夜了。阅读笔记中就写了沿途考察所得,周长元终于明白姜老师所讲的黄文弼先生的壮举背后是对故乡周原的热爱。
周长元还记得他带着黄文弼先生最后这本著作《西北史地论丛》去见姜永年老师的情景,他的汗都下来了,读完这本书再联系不到脚下这块土地,姜老师该有多么失望!更多的时候老师比学生更紧张,还有什么比愿望落空更令人扫兴的呢?果不出所料,姜老师刚翻了几页学生递上来的读书笔记就激动地浑身发抖,两眼放光,让学生再仔细讲讲考察凤鸣河的情况,老师一定要听学生的陈述。老师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老师满意地拍了拍学生的肩膀。
渭北考古队大多都是姜老师的学生,姜老师有意识地带周长元去实地发掘一座西周古墓。姜老师和周长元赶过去时墓坑已经挖到二层台了,姜老师递给周长元一把手铲,教他先从挖墓清边开始,不能挖不到边,也不能挖过头,清理出墓边不能留下铲印。周原墓葬,南北向的墓,死者都是头北脚南,东西向的墓都是头西脚东,陪葬的青铜礼器都放在头部。手铲挖头部位置时要小心翼翼。青铜器露出来时,周长元高兴坏了,望着姜老师半天说不出话,姜老师就告诉他:开始都这样。清理出来的文物不能搬,先绘图照相保持原状,接着姜老师教周长元辨认青铜器上的铭文。后来又挖掘一个平民的墓葬,全是陶器,上边的文字比较粗糙,姜老师就告诉周长元青铜器上精致的铭文属于贵族们的高雅文字、陶器上粗糙的陶文属于平民百姓的民间文字,都属于古文化。
临毕业前,周长元已经参加过四次考古发掘活动,可以独当一面了,用行话说出师了,姜永年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第四次发掘活动姜永年老师没有出面,写了一张条子,让周长元带上,还领了出差费,去宝鸡参加挖掘活动。周长元坐汽车下原又乘火车到宝鸡,再坐汽车又步行十几里到达坡原地带一块麦田与考古队汇合。周长元干得得心应手,人家都不相信他是在校的学生。返回学校时周长元完全放松了,火车跑了两个小时,他在列车上细细地看着快速闪向车后的巍巍的周原,这就是拉开距离的好处,整个周原就像搁置在渭河北岸的一座大方鼎,厚重大气高贵庄严,周长元心里热辣辣的。下了火车,他还望着近在眼前的周原望了好半天。等坐上汽车上了原他就跟周原融为一体了。
当年周人兴旺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著名的凤鸣岐山,周原腹地一条不起眼的小河,由西北而东南,源自北山,穿越北原,注入渭河。这条小河流经的地方全是宽阔的没有崖悬峭壁的浅沟,河滩很容易与平坦的原野连为一体,就像一位温婉柔顺的美丽女子。这正是一路颠沛流离南征北战向往和平与安宁生活的周人所梦寐以求的。更让他们惊喜的是传说中的凤凰也从远方飞来,在河畔梧桐林中飞翔齐鸣,只见金木风火土五星之精升起在岐山之巅,又纷纷飘落河的两岸,历经苦难的人们惊喜地发现,河岸的树林里除过北方常见的绵柳全是吉祥喜庆的梧桐树,五星之精应着凤凰的鸣叫纷纷飘落梧桐树上,顿时仙乐飘飘,大地芬芳无比,瑞气千条,霞光万道,天空彩云散开,祥云托着两只美丽的大鸟,翩翩降落梧桐树上,四面八方的鸟儿全部飞集而来,朝着两只美丽的大鸟齐鸣。古公亶父告诉他的一万五千部众,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从那时起周人落脚的这块土地就叫周原,肥沃祥瑞无限美好的意思,土地与部族都以周相称。周人惟德是馨,制礼作乐,天下归心,诸侯们就像百鸟归服凤凰一样归服西岐周人,到东征克商除暴安良的时候,天下大多诸侯都归服西伯侯了。这都源于凤鸣河畔的百鸟之会,连凤凰落脚的梧桐树也成为制作乐器的最佳材料。这个时候周长元才明白姜老师的二胡《百鸟朝凤》更接近原创,制作二胡的木材说不定就取自生长在凤鸣河畔的梧桐树,绷在音箱上的蛇皮也一定是凤鸣河边爬行了百年千年的蛇精。唢呐源自古波斯,公元三世纪出现在中国,盛唐时风行天下。那时周长元就萌发了二胡演奏《百鸟朝凤》的念头。
1965年秋天周长元毕业分到县中学教数学与历史。全班三分之一的同学分到市上,三分之一去了山区,周长元这一拨属于中间状态,回到家乡,家乡这个县属于平原地区,又是在县城,周长元很满足了。他不是学生干部,不是又红又专的学生,学习也比较偏科,应该说分配还是比较公平的。姜老师也认为他回到家乡好,可以照顾父母嘛。
参加工作以后的周长元每月回家两次,挤出两个周末徒步考察,周原大地有许多河流,周长元重点考察凤鸣河。每次回家乘汽车到岔路口,有顺车就搭顺车到公社所在的小镇,再步行到村子,没有顺车就靠两条腿走回家。那时周长元二十出头,有的是力气,也不觉累。到了年底,挤出一笔钱买了一辆天津产的飞鸽牌自行车。当时挣工资的公家人都装备这样的自行车,就不用花钱坐汽车了。有了自行车等于长了翅膀,回家方便,更利于野外考察,有路赶路,无路就把车子寄存老乡家里,靠两条腿。秋雨绵绵的季节,周末回家,骑自行车只能到料礓石路的尽头公社所在地的那个小镇,周长元就把自行车放在他上过学的小学校,然而步行穿过十几里泥泞不堪的乡村土路,就像在沼泽地里挣扎,骑过自行车的人在这种泥路上赶路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我们可以想象有多么艰难。周长元的亲人们乡亲们常年累月就奔走在这条土路上。许多农民连胶鞋都没有,就在脚上绑两个小板櫈,跟杂技演员踩高翘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出村子,那都是身手敏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妇女儿童老人玩不了这种技术。
周长元去看望姜永年老师的时候,师母,那个随丈夫落脚西北高原的江南女子,也是周长元的物理老师给已经工作的学生递上热茶,学生周长元喝了两口,强忍住眼泪。关中西部地区这些周人子孙,都不善于说赞美之词,周长元心里赞叹师母多么伟大,说出来的却是:“师母太不容易了。”那还是在他跟老师分手的时候,师母送他到门口,老师送他出了小镇,他才说出憋在心里的这句话,而且打了很大的折扣,老师笑得那么苦涩,老师没有拍学生的肩膀,老师抓住学生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
凤鸣河出了北山,从姜老师居住的小镇东边流过去,七拐八拐,拐到周长元老家县城的南边,离县城三四里路,每天晚饭后周长元就很容易来到凤鸣河边。姜老师的二胡曲子《百鸟朝凤》是拉给妻子的。最早的《百鸟朝凤》绝不是唢呐曲子,周人当年落脚周原,在凤鸣河畔迎娶美丽温柔贤惠的姜氏女子,一定把她们视为仙女下凡,凤凰重生,姜嫄娘娘跟周公召公太公一起供奉在岐山脚下风水最好的卷阿之地,《诗经》就从那里开始吟唱的。
给周长元介绍的对象很多,周长元与人家姑娘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啥本事,也没啥前途。”脾气好的应付他一会儿,脾气大的转身就走,什么玩艺,第一次见面就给人来这一手。介绍人就急了:“你堂堂科班出身,人民教师,你又不是无业游民你,你,你。”周长元就诚恳地告诉人家:“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不想耽搁人家。”“女人爱听好听的,喜欢空的假的虚的,你就不会来一点点虚的。”“我不会么。”周长元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看来要打光棍了。到了文革后期,全国人民折腾够了,人心思定,女人们也开始把目光从激情男人身上转移到老实本份的男人身上,踏踏实实过日子呀,周长元也二十五六岁了,就遇到一个跟他一样老实本份的小学教师成了家,这是后话。文革前,周原的考古发掘活动很少,大量的文物出土应该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初文革后期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土地修水利的时候。1965年到1966年上半年文革开始前这一年,周长元的生活还是比较自在的。
1965年冬天,姜老师的母亲去世,父亲两年前已去世。1966年春天,姜老师的妻子也离开人世。这个江南女子随丈夫回故乡就是为了给父母尽孝的,两位老人离开人世,她好像完成了使命,也撒手人寰。她的娘家早移居海外,弟弟从欧洲回来奔丧,姜老师就把正上中学与小学的两个孩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托付给妻弟也就是孩子的舅舅,姜老师要在故乡守望父母和妻子的陵墓。妻子的坟头和老宅子的灵位前上的都是白花花的米饭。妻子一直无法适应婆婆家又辣又酸的岐山哨子面。妻子第一次回周原时连面条都不会夹,筷子在碗里轻轻搅动,滑溜溜的岐山挂面缠起来又散开,半天吃不到嘴里,好不容易扒拉到嘴里又辣得要命,眼泪都下来了。在渭北师范学校工作这么多年,姜老师想方设法四处收集大米,上个世纪五六十年陕西关中西部地区吃商品粮的公家人每年只有几斤大米的供应量,我们可以想象姜老师要收集几百斤大米要费多大劲!同事们都戏称姜老师为征粮队队长,周原地区的一半大米都跑姜老师他们家了。姜老师把香喷喷的大米饭供到妻子的坟前时还能控制住自己,当他回到家里在妻子的遗像前供上白米饭时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都哭软了。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同事学生也都流下了泪。学生周长元目睹了这一幕。
周长元收起了唢呐,操起了二胡,县城南边三四里的凤鸣河边就呜呜咽咽响起了二胡独奏的《百鸟朝凤》。宽不过一丈,长不过百里的凤鸣河,在北方,在西北高原,不是以力量而是以娓娓迟缓的沉静大气之美憾动人心的,周原大地上的汘干河,横水河,湋河美阳河漆水河都不能跟凤鸣河相比,凤鸣河不但有周人兴衰的历史,还有经久不衰的民间传说与故事。周人的宗庙建在离凤鸣河十几里的地方,中国最早的京都岐邑建在凤鸣河以东三四十里的地方。犬戎入侵,西周灭亡,周人匆匆逃向周公在黄河以东营造的东都洛阳,周人相信他们还会回来的,就把可以世世代代传给子孙的青铜器皿和青铜礼器掩埋在宅院和宅子附近,太匆忙,掩埋的深度大多都是30公分,最深也只有三四米,重返家园后,就容易找回来。谁知一去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清朝道光光绪年间才有青铜器大盂鼎、小盂鼎、毛公鼎被发掘出来。大批的青铜器出现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平整土地与兴修水利工程。凤鸣河两岸没有青铜器,周人之前和周人之后,没有人打扰这条美丽平静的河流。在周人之后,秦人崛起于凤鸣河以西几十里地的凤翔,人们很难想象南北宽不过十几公里东西长不达四五十公里的渭北台原地带即古老的周原先后崛起周秦两个王朝。与周人的礼乐仁厚内敛不同,秦人那么暴烈那么血腥,500年征东,血流成河,行同虎狼,上个世纪七十年后期,姜永年老师参加发掘秦公大墓和秦始皇兵马俑,姜永年老师就对学生周长元说:“从秦朝的墓葬就能推断周朝没有王陵。”姜永年老师在论证会上公开发言时没有提及秦朝,就事论事,仅仅引用周人的理念:“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那时文革还没结束,这种言论还是很微妙的。但大家还是认为姜老师的推断有道理,周王陵很简陋,早就与大地融为一体。秦人尚法不尚德,免而无耻,高大的王陵与庞大的陪葬兵阵流露的是内心的虚弱恐慌与不自信。这是后话。
1966年春天周长元参加完师母的葬礼回家后就操起二胡进入原汁原味的《百鸟朝凤》中。
两个月后文革全面爆发,学校停课闹革命,从不引人注意的周长元就更不引人注意了,彻底被边缘化了,周长元乐得自在,大部分时间游走在凤鸣河两岸,附近的横水河,湋河美阳河也跑遍了。有关凤鸣河的种种传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姜氏家族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与《百鸟朝凤》有关,竟然都是二胡独奏。
这样就形成极大的反差,凤鸣河边幽静安宁,小县城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更有意思的是县城大街上游行喊口号的时候会响起嘹亮高亢的唢呐《百鸟朝凤》,上百个铜唢呐呜哇齐鸣,惊天动地,凤鸣河边梧桐树和柳树林子里的二胡《百鸟朝凤》越发显得孤单幽静。
周长元每个月都要去看望姜老师,姜老师就告诉周长元:唢呐曲子就是甲骨文青铜铭文石鼓文,承载天道王命,二胡曲子就是陶文,乡野民间文化。石鼓文是秦人兴起的标志,西周灭亡,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有功,平王封他为大夫,又提升为诸候,岐周以西为封地,秦襄公感到十分荣耀,就在凤翔西畤刻石纪念,留下了珍贵的篆体石鼓文,跟青铜铭文一起成为“正统”“正声”。唢呐真是奇妙的乐器,亦邪亦正。姜老师就回想起他迎娶新娘的那一幕,他和妻子一直把在大上海举办的新式婚礼当作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在老家周原这场婚礼完全是顺从父母的意愿,所谓土洋结合。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并不像当时的时髦青年在家乡举行完婚礼马上就返回大都市,丈夫告诉妻子,这里是周原,是凤鸣岐山的圣地,妻子就顺从丈夫,在西北高原待了整整一个月。大家族亲戚众多,走亲访友差不多就半个月。妻子还真喜欢上这个地方,竟然有心思跟丈夫去逛庙会,就听到二胡演奏的《百鸟朝凤》,一个瞎老头边走边拉二胡,背上一个摇来晃去的小筐,施舍的人只要把钱币食物丢筐里就行了。妻子丢了两块袁大头,就感慨万千,这种乞讨方式他们在欧洲见过,欧洲乞丐就手托帽子,默立街头,给不给钱随你,但绝不奴颜婢膝,也有拉琴吹黑管很艺术地乞讨。妻子竟然跟在这个瞎老头后边跟了大半天,妻子告诉丈夫:这曲子有昆曲越剧黄梅戏的旋律。丈夫就告诉妻子:古公亶公的两个儿子太伯仲雍为了让弟弟季历放心地继承王位,就离开周原南奔吴越。妻子就是典型的吴地女子。丈夫就说:“这就是咱们的缘分,三千年前是一家。”凤鸣岐山的地方姑娘个个俊俏美丽,也让妻子感到惊讶,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诸村杨村堰河村,姐姐出在太子村。姐姐是对未婚女子的称呼,跟江南吴地一样。妻子就相信她跟丈夫有三千年的美好姻缘。妻子就告诉丈夫:“二胡曲子《百鸟朝凤》里全是爱情。”好多年以后,他们回归故里,丈夫就从村子自乐班老艺人手里买了一把传了好几代的古香古色的二胡,无师自通拉起了《百鸟朝凤》,那么娴熟,那么纯粹,人们都不相信这是财主家的少爷留洋博士所为,老艺人们就说:“心里早有这曲子啦,心里过了千遍万遍啦。”
文革的发展证实了姜老师的判断,武斗,破四旧,打砸抢,全国到处轰轰烈烈,如火如荼,近在咫尺的宝鸡蔡家坡这些铁路沿线重镇都打起来了。原上闹不起来,闹的都是城镇的外地人,周原土著没动静,闹的人反而很孤单,前来煽风点火的外地红卫兵很生气:祖国大地还没见过这么保守的地方。最激烈的举动就是街头大辩论,辩着辩着骂起来,双方发生冲突,最严重的事件就是你打我一拳我抽你一巴掌,有人鼻血下来了,大家就不敢再放肆了,煽风点火的外地红卫兵都傻了,他们真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武王伐纣的地方?这里曾经崛起过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土著红卫兵马上纠正:大秦王朝在西边,在凤鸣河那边,跟周原没关系。土著居民千百年来一直以周人后代为荣,不屑大秦王朝。外地红卫兵懒得分辨历史问题,他们只看重现实问题。他们只能失望地撤离周原。当时有个笑话:文革初期武斗闹得很凶,周总理就像消防队到处灭火,话说周总理到了吴越之地的苏州,几十万苏州群众攥着拳头挥着手臂呼喊:“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刘少奇!”喊出来的声音完全是委婉细腻温情脉脉的昆曲,简直在唱小夜曲嘛!周总理连车都没下,让司机返回机场,去重庆去武汉,那里坦克装甲车都用上了。撤离周原的外地红卫兵就拿苏州昆曲来挖苦讽刺周原人,周原人反以为容,三千年前周的两位公子太伯仲雍就奔吴让贤了嘛。
周原也不是文化革命的死角,也是出了一些事情的,大鸣大放大字报贴满了街头。倒底是周公制礼的地方,一手好字不说,而且文采飞扬,字太臭文笔太粗糙的大字报立马被人撕掉,想贴大字报吗?就请高人润笔抄写,再贴出去。周长元没那么超脱,不能免俗,好奇心也很重,三天两头就去街头欣赏这些“故事会”。
还真是故事会,别的地方批斗当权派,走资派,周原人不批不斗,就抖领导的私生活,领导跟某个女同事女下属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一定要扯上那个败家子周幽王。许多隐秘的地下情人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有些人绷不住就自杀了,女人居多。在那些惊心动魄的绯闻中,揭发者也不忘展示一下自己的文采和知识,正史野史一一罗列,帝王将相文人学士甚至连圣人也难逃人民群众的法眼。每一个单位领导的绯闻中都要穿插相关的历史人物,就显得很有历史感,很厚重。
周长元已经把唢呐曲与二胡曲的《百鸟朝凤》彻底分开了,周长元就把从古到今的男女之事一律视为爱情故事。周长元所在的中学校长与一位女同事的情人关系上了“封神榜”,校长与女教师绝望到家了,同事家人全是白眼冷眼,周长元破天荒地以微笑待之,还主动打招呼,两个绝望的人就凭这一丁点关怀挺了过来。
第二批煽风点火的外地红卫兵又来到周原,唯一的成果就是帮助本土红卫兵烧了凤鸣河畔有名的渭阳洞。这是个千年寺庙,修在凤鸣河拐弯的峭壁上,凤鸣河在这里拐一个大弯,形成唯一的一处陡崖,然后掉头南下,直奔渭河,北魏时开始修建佛寺,河的西岸,又在渭河北岸注入渭河,就取名渭阳洞。清末兴办新式学堂、渭阳洞成为周原最早的洋学堂,姜老师就在这里念完小学初中,到西安念高中考入北京大学。姜老师看着渭阳洞的大火心如刀绞。
渭阳洞被烧过两次,一次是文革,一次是明朝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