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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布政使正是在这种心境中领悟素王孔子的隐衷。这全仗他那双睿智的眼睛,他的目光看什么都有洞。有些东西在这目光中死去了,而有些则复活。

夫人说:“你不要看书了,你一看书就想心事,书会毁了你。”

布政使说:“人是自己毁了的,人担心自己毁灭才写书。”

夫人说:“《关雎》一诗就是素王写给子南夫人的。”

布政使大吃一惊。

夫人说:“朱熹的《观书有感》诗是写给新娘的。素王闻关雎的鸣叫才得以完善自己的德行,朱熹先生所谓‘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说的是他的才思是新娘打开的。母亲既已改嫁,就得遵从妇道,生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老爷何必耿耿于怀?”

布政使停好半天说:“我想心事的时候你不要放外人进来。”

“你怕什么呀?”

“你能看破我的心思,别人当然也能看破。你不知道看破红尘有多可怕,看啥啥倒霉。”

“我们朝夕相处,我也倒霉吗?”

“你我是夫妻,不至于此。”

“你既然看破红尘,可你把渭阳洞给烧了,你想当和尚也无处可去。”

“唉,给你没法说,眼睛太亮不好。”

下午,皇上降旨宣布政使进京。这年,布政使二十四岁,公公们说,去年的新科进士中皇上念念不忘姜进士。公公们在西安府听说了《百鸟朝凤》的事,不禁对布政使另眼相看:“凤鸣岐山,百年不遇,圣朝中兴有望喽。”

公公一改平日的骄横,给布政使谈了许多京师里的情况。布政使是外官,对朝中动向一无所知,闲谈中掌握了不少情况。魏阉被诛,天下皆知,布政使竟然不知,公公感到奇怪。布政使苦笑道:“整日沉醉牍案,府衙以外难免孤陋寡闻。”公公肃然起敬,大明朝这样的官太少了。

公公起程回京之前,在西安府专心搜罗古玩。西安乃帝王古都,珍奇玩物不少。幕僚中有人藏有唐王维的字画,便劝布政使以此交好公公。

府台大人私赠公公不少东西,但他阻拦了布政使:“你是皇上点名进京的命官,说不定要留在皇上身边,那时交结公公最好。现在交好反而坏事,这些人不好侍候。”

布政使说:“尽力为皇上还是尽力为公公?”

府台说:“你初入仕途,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子,你我是同僚说说无妨,到了京师你可千万小心,万勿胡言乱语。”

侍童说:“有逑的还怕没逑的?”

两位老爷哑然失笑。

布政使说:“休得胡言乱语。”

府台说:“娃娃说的对,阉人没那东西。没那东西阳气散尽实不足畏,可物极必反,以柔克刚,天下刚健之士反而为阉人所制,这也在情理之中。”

布政使说:“年兄言之有理。”

府台说:“我常翻阅史书,最留心的就是各朝阉党的作为,大明朝尤烈啊。大明朝坏就坏在这里,前有公公刘瑾,后有魏阉。”

布政使说:“太祖皇帝的遗训里不让公公干政,有这一条,要禁其作乱也不难。”

府台说:“那只是扬水止沸,不是关键,历代君王对公公的处置想尽了办法,那些办法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五千言老子中,男为阳女为阴,公公天性为阳,阉斩后为阴,属于不阴不阳之人,在八卦里居其中。阴柔克刚即阴柔克阳,皇上是乾阳之首,克的何止我等百官啊。唯一的办法就是还其阳气,人有了阳气才懂良知礼仪。可有阳气之人久呆宫里,对后宮的三千粉黛是个威胁。凤清纯则龙气足啊。”

布政使闻凤变色,口中讷讷不语。府台大人正想大谈凤鸣东府的奇观,见布政使吞了砒霜一般,便匆匆告辞。

夫君赴京师何时归来,一时难定,夫人待在西安府孤苦伶仃,要回西岐。布政使正沉思在府台大人的宏论中不能自拔,又闻夫人欲回西岐,布政使惊得目瞪口呆。

夫人说:“老爷你生气了?你要是生气我就不回去了。”

布政使说:“凤鸟鸣叫是吉祥的征兆,我何以闻此声心悸不安呢?”

夫人说:“你又听见凤鸟叫了?”

布政使点头。

夫人说:“老爷,你母子二人历尽千辛万苦熬出了头,如此母子之情非常人所及。你闻凤鸣之时,一定是母亲在思念你。在北原的新宅时,我听村人讲,你幼年求学时,只要你出现在村巷里,人们就会听见《百鸟朝凤》的曲子。那二胡声压住了村中其他人的演奏。夜里你朗读诗书的声音一起,人们又会听到那支二胡曲子。你在渭阳洞发奋的十多年里,村民们就是在这支曲子里度过的。母亲改嫁到河上游后,他们再也听不到《百鸟朝凤》了,而山那边的人却能听到这曲子。”

布政使沉默不语,他已经看到曹家沟的房子了,母亲生下的娃娃快过三岁了,那娃娃将在继父的二胡声中长大。长到三岁,母亲便教他《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长到五岁,母亲送他到私塾里苦读经典。布政使一直想下去,想得很远很远。

布政使说:“你想住在北原新府?”

夫人说:“我喜欢那里。”

布政使说:“那里离曹家沟不远,你想去看母亲是不是?”

夫人哭了:“我喜欢你母亲,我把我妈都快忘了。”

布政使擤鼻子,夫人毫不理会:“这次你去京师,按理说我与你同去可以回娘家聚聚,可我总想听《百鸟朝凤》。我第一次踏上北原就被这曲子吸引住了。我在京师长大,听过不少名师演奏,他们的乐曲跟这支二胡曲子不可同日而语。我听着这曲子就想生孩子。”

夫人有了身孕。夫人说:“这都是终南山野物的功劳。”

夫人的话把布政使弄得很尴尬,布政使好几个月没有与夫人同房了。

夫人说:“凤鸟的鸣叫对娃娃有好处。”

布政使说:“就为这个?”

夫人说:“女人嫁夫就是生娃娃么。”

在这一点上,夫人与母亲一样执拗。

布政使快要做爸爸了,娃娃将在《百鸟朝凤》中出生。女人何以对这曲子如此着迷?他甚至怀疑自己,年幼时也曾迷恋这支民间乐曲。

那时,他吃糠咽菜,读圣贤之书,隐隐中他感觉到圣贤的经典才是最好的粮食,而咽入腹内的食物全是尘世的苦难。圣贤的经典可以使他一步一步离开荒凉贫困的村堡,离开这民间音乐。历史上的豪杰都是这样从大野里崛起,他们成长的过程也是脱离荒野的过程,上升为人杰,居于万民之上。这是一种自然的回归,投胎与下凡紧密相连。那时他就感觉到渭阳洞是他暂居之地,他不会久居人下的,圣贤的经典总有一天会给他插上翅膀,他一跃而起,飞离这沉闷空旷的土原。

《百鸟朝凤》是土原与他最后的一丝联系。那曲子里有母亲全部的温情,他难以割舍,他放不开手脚。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当母亲和这乐曲从生命中消失的时候,他就会成功,成为合乎经典的真正的贵人。

王朝和天道的核心就在于此,经典的价值就在于此。不断地从民间征集对王朝有用的人,用经典进行加工整理,同时从这些人的生命中剔除掉父母的因素,代之以经典永恒的神韵。只有少数人才能经受经典的洗礼而不被淘汰。王朝可以覆灭,而经典永存。新王朝是旧王朝的延伸,前朝的亡灵投胎转世,在新世界寻找自己的位置。

布政使已经弄清楚,他的前世在宋朝。他的娃娃开始在夫人的腹内成形,原始状态的生命有必要到民间去培育成长。布政使深知民间沃土的美妙。人的灵魂不但从前世转,而且自身的成长也是灵魂不断转换的过程。夫人回北原后肯定要去曹家沟,凤鸣河及它的曲子对他没用了,但对母腹里的娃娃有好处。

公元1630年春天,陕西布政使姜天正奉诏进京,拜见皇上。这次传见,只是依照贯例,与文武大员一起入朝。皇上问几句陕西的情况就退朝了。中午,公公单独宣布政使进宮。

魏阉被除,但阉党的根爪在朝野扎得太深太密了,禁宫的砖瓦仿佛都笼罩在阉党的阴影里。皇上如在冰天雪地一般,兢兢业业处理朝政。这些都在布政使眼中。

年轻的皇帝对年轻的臣子关怀备至,客套话后,皇帝说:“西岐是周朝龙兴之地,听说凤鸟百年一鸣,凤鸣则龙兴。那里是你的故乡,朕要问你,凤鸣之事可当真?”

布政使说:“确有此事。那里有一条凤鸣河,源自岐山,山之阳便是周的宗庙所在。凤鸟鸣叫三日,说明圣朝中兴有望。”

皇帝说:“中兴的话勿要多谈,臣子们谈得太多了,我听了就头疼。现在女真兴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凤鸣则龙兴,龙兴于何处呢?”

布政使出一头冷汗。

皇帝说:“大明的臣子纸上谈兵头头是道,临阵效力束手无策。”

布政使稍为冷静,给皇上谈起理学中的黑洞,布政使说:“臣就是从黑洞里钻出来的。臣幼时苦读经典,有一天窥见和尚与妇人做违礼之事,马上有青蛇穿耳盘颈。臣亲眼看见青蛇从洞中出又从洞中去,臣苦思冥想多年,终于在朱熹的著作中找到洞口。青蛇乃前世贵人投胎转世的魂灵,朱熹把转世投胎的洞口隐于书中,人的一切便可归于天道和理学。理学成为显学关键就在于此。所以太祖皇帝在圣朝初年就规定,仕子为官首先要精通朱熹的理学。至于大臣们无实际本领,罪不在于经典而在于自身。圣贤的经典如同良田中的沟渠,天长日久,淤泥积多,便会阻塞流水,良田与污泥无涉,关键是清理淤泥。”

聪明的皇帝听出了弦外之音,皇帝说:“要是没有鞑子扰边,朕早把这些无用的臣子翦除掉了。”

皇上的眉毛竖起来,像扬蹄凌空的快马。皇上显露杀气的刚毅,跟布政使剿灭渭阳洞何其相似。那次大开杀戒,下属对他多存警惧之心。侍童说:身边的属僚们被老爷的面容吓呆了,老爷的眉毛直直竖起来,目光如同凌厉的剑光,笼罩了渭阳洞,兵丁们的刀剑和利箭随老爷的目光而移动。年轻的皇上跟他当时的心境完全一样。圣朝二百多年的积弊同时显露出来,皇上束手无策。

崇祯是个聪明有为的君主:“难得有你这样直率的臣子,朕方能说些人话。六部及各省大员如同鬼魅,与他们谈论朝政,他们一张嘴朕就讨厌。他们嘴里说的全是前朝人的警策之语,他们把朕当作北宋的道君皇帝唐朝的李隆基。朕没有昏了头,朕真想杀了这帮东西。他们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毫无动静,朕如同跟死人说话。”

布政使说:“书会把人变呆的,呆气淤结于心,就会昏迷七窍。”

皇上说:“朕不明白,理学大典在圣朝初年总能招揽天下俊才,过十几代为何招揽的全是庸才呢?”

布政使给皇上讲黑洞,讲到铁木真成吉思汗时,皇上挺直了腰杆…… fj/jmKgww9oEjaLOuOa4VI4AEkLmBRkRG5mUJ7byRmOqYtvIsN6EDaWJAOX9ig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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