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字子厚,在宋代是一个大有名气的人物。先亦正亦邪,后来直接是魔鬼。北宋两大奸臣,他是其中之一。他博学多才,颇自负,嘉祐二年的状元章衡是他侄子,由于这个缘故,他拒绝了那一年万人艳羡的进士之身,只因在黄金榜上,他排名在侄子后。三年后他再考,再登礼部黄金榜。三十年后,他的儿子章援,考进士获第一。
章惇生得高大而俊美,习武也不凡。秦地流传的白起剑法十九式,据说他得了真传。善学,勇猛,仗义;一次能吃掉一只红冠公鸡,喝下五斤烧酒。宋代的烧酒有三十度以上的。
但是这个人小时候有大阴影,他父亲叫章俞,章俞与其丈母娘私通的产物就是章惇。宋人极重道德,私生子人人不齿,何况是那种不可告人的私生子。章子厚在怪戻的氛围中长大了,去京城应考,却干劫色猎艳的勾当,专劫官妇。有妇人笑嘻嘻提到他的出身,他卡她脖子直欲掐死她。章俞的偏房也被章惇偷去。父偷丈母娘,子偷庶母。
门风一坏,不止坏一代。
值得重视的是章子厚的心理环境。怪物从儿童期就开始怪,戾气纠缠年复一年。
宋英宗治平年间,苏轼官居凤翔府签判,章惇是商洛县的县令。
二人始交游。苏子瞻才华横溢,章子厚胆大包天。有才的羡慕有胆的,似乎自古而然。这叫缺啥想啥。苏东坡养成浩然之气是后来的事,此间他年轻,还在拗着性子跟领导闹别扭。章子厚我行我素,不同凡响,这是苏子瞻特别感兴趣的。正气邪气,一时殊难分辨。
谁优秀就与之游,苏东坡一生都是这样。这也是宋人的常态,宋人的格局。
二人连骑,畅游长安县的终南山,一日,山风忽然呼啸,来了一只下山虎。苏轼的坐骑受惊嘶叫,章惇的马原地不动。苏轼掉转马头欲撤退,章惇却下马,大摇大摆往前走。苏轼不禁蒙了:此人武艺高强敢搏下山虎么?那只大虫也有些好奇,瞅着他头上的乌帽。
说时迟,那时快,白额吊睛猛虎作势欲扑,百步外的苏东坡大惊失色,却见那章子厚从腰间取出一件金灿灿的物什,朝石头上猛掼。
原来是一面铜锣!寂静的老林子锣声大作,金光乱射。猛虎不复猛,跃入草丛跑了。
章子厚笑拍苏子瞻:“尔无此胆吧?去年我吓跑了一头豹子,今年驱虎,子瞻作证。”
苏东坡点头不迭:“作证,作证,好你个章子厚,浑身都是胆也!”
深山有一座百年老屋,年年闹鬼,猎户不敢靠近,山民绕道而过。苏东坡很好奇,却也只敢在百丈外的农家观望鬼屋。夜里似乎真有鬼叫,大鬼小鬼咬骨头……章子厚不顾山民苦劝,昂然进鬼屋,道是住个两三天,跟鬼东西聊聊天。他带了牛肉与烧酒,黄昏进去,半夜不见动静。猎户叫苦:“惨也惨也,老鬼屋的饿鬼恶鬼吞吃了章县令!”
苏轼正寻思麻起胆子去鬼屋,扒开破窗瞧一瞧,却听一声长啸传来,不是章惇是谁?后半夜,鬼屋里鼾声如雷。而苏轼失眠了。
次日薄暮时分,章惇笑呵呵携了酒肉,懒洋洋再进鬼屋;他邀请苏轼与众鬼同饮,苏轼连连摆手……山民一惊一乍说:“章惇不怕鬼,倒是鬼怕章惇哦。”
孔凡礼《苏轼年谱》:“苏轼与章惇三游终南山。”
《宋史·章惇传》:“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
仙游潭上的圆木又湿又滑,苏轼不敢过,坐地写诗:“不将双脚踏飞梯。”他和孔夫子一样惜命,不拿生命去冒险。章惇冒死过独木桥,只为写几个字。这种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的人,他日必能杀人。苏东坡料想不到的是,日后章子厚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历史本身,比一切戏剧更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