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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正传四海
——从《翁心存日记》《常熟翁氏家书》
看翁心存的家教及影响

晚清世家,知名度最高、影响最大的当属常熟翁氏。谢俊美先生曾有精炼概括:“像常熟翁心存一家,父子入阁拜相,同为帝师;叔侄联魁,状元及第;三子公卿,四世翰苑,如此功名福泽的,实属罕见。” 而翁心存不仅是翁氏家族官品最高的人物(官至大学士,翁同龢仅至协办大学士),更是常熟翁氏成为豪门巨族的关键人物。他不仅廉政克己,而且善于教育后代,使“廉政克己”内化为家族中人共同追摹的精神范式。常熟翁氏能够绵延百年,至今仍代有闻人,与翁心存对子孙的教育与影响是分不开的。

研读翁心存留下的数十册《知止斋日记》(以下简称《日记》),对其人会有多方面的感受,如忧心国事、关爱民生、学问淹博、品行纯粹、守正不阿等,但给人印象最强烈的,莫过于他的廉政克己。

“廉政”今天主要指政府工作人员在履行其职能时不以权谋私,办事公正廉洁。在古代,“廉政”同“廉正”,主要指官吏的正直廉洁,古今之意大致可通。翁心存一生历官数十,在每一任上皆能实心办事,力求谨慎公正。道光五年他任福建乡试主考官,为防题目漏泄,在出题、刻题、刷板过程中,竟全程监督,该年《日记》八月八日载:“清晨写题,午初传匠入,封门……坐堂皇严督,申正刻完排板。酉初,传刷字匠入,刷题板凡三副,题纸须刷八千四百纸,日不暇给。余恐题目透漏,自午后危坐门内,竟日达旦,惟略进茶点,不遑饭也,亦惫极矣。”道光六年至八年他出任广东学政,粤人考试多弊,翁心存按试各州县,将弊端“厘剔殆尽,粤人称神明”(《先文端公年谱》)。道光十五年他任浙江乡试主考官,搜寻落卷,不遗余力,该年《日记》九月二日载:“是日覆阅中卷,遂搜落卷,余所搜者单房约四千卷,各房评阅皆尽心,并无遗珠之叹。余虽未搜中一卷,然卷卷加墨并间有详批,自信尚竭尽心力而已。”道光十七年他任大理寺少卿时,于案件慎重核查,力避冤假错案。该年《日记》二月九日载:“会题稿经刑部核定,虽无错误,然人命至重,一成而不可变,敢不尽心?设使懵焉不知其何故而陷于刑,即署押稿尾,于心安乎?故余于各稿必通览一遍,既核其案情,复详观所引用之律例,非好劳也,聊求无憾焉而已。”道光二十年常熟大水,当时告养在籍的翁心存“捐资振饥,率绅士誓于城隍神,有私一钱者祸且及子孙,在事者皆悚惕,无敢欺隐”(《先文端公行述》)。可见无论在朝在野,其尽忠为公的性格皆无改变,《先文端公行述》里也说他“不独在朝之日指陈朝野利病,军事得失,侃侃谔谔,必殚忠竭诚而后已,即家居十年及晚岁养疴京邸,每闻四方水旱兵革之事,未尝不忧见颜色”。

与正直相伴的,还有他的清廉。《日记》中有多处相关的记载,先看道光十八年他告养回籍后的生活:

道光二十年除夕:“今岁家中日用窘迫,逋负丛集,不知内子与五儿如何设法典贷度岁,意甚悬悬。吾在此(指苏州)聊为謻台之避而已。”

道光二十一年十二月廿八日:“余性拙谋生,清俸无多,节缩所余,聊营负郭之田以养母,岁比不登,而食指浩繁,日用以此益绌。近复为遣嫁长女,料量荆布,更拮据异常。逋负累累,打门来索,称贷不足以给,恨无謻台以避之也。”

道光二十一年除夕:“借贷得数百金,偿逋辄尽,看囊遂无一钱,可慨也。”

道光二十二年除夕:“索逋者坌集,告贷无从,粜米减直以偿之,始得粗了,自恨无术筑謻台也。”

道光二十八年除夕:“索逋者坌集,恨无謻台避之。予今年脩脯较丰,又得叔岩处会项五百千,又称贷千缗,乃岁暮尚不足以一清债负,计拙谋生,自叹又自笑也。”

“謻台”在今河南洛阳境内,周赧王负债,无以归之,主迫责急,乃逃于此台,后人因名此台为逃债之台。此时的翁心存是以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告归养亲的,之前他四次主考外省乡试,三次出任学政,告养后也非坐吃山空,而是主讲龙游书院和紫阳书院。按当时惯例,仅主考所得“程仪”和学政所得“棚费”,累积下来至少就有数万两,常理而言,决不至发生每到岁末就债主堵门,甚至跑到苏州去躲债的现象。其中原因,除了购买彩衣堂及家族众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所费之外,也和他奉公无私有关。道光二十年五、六月间,常熟大水,又兼英法联军海路入侵,各地兴办团练,劝捐困难,翁心存举而倡之,常熟设巡船共得捐银六百余贯,翁家即捐了七十贯,占十分之一还多(《知止斋日记》道光二十年五月廿七日“议定设巡船,书捐者约六百余千,吾家亦捐七十之数”);之后赈灾办团,需款更巨,而缙绅缩手,大有为难情绪,翁心存毅然“效古人毁家纾难,亟出曩在江西所余养廉库平宝银五百两,拟为慈亲卜寿藏者,举以畀之”(《知止斋日记》道光二十年六月廿四日)。翁心存屡笑自己“性拙谋生”,大约也是因为觉得仅靠正常合法的廉洁收入,是很难公私兼顾的吧。

这种现象直至他位居一品宰辅、体仁阁大学士后也没有改变:

《日记》咸丰八年除夕:“寒俭一如诸生时,虽匡时无术,覆 贻羞,而清白家风或可无惭先德而已。”

《日记》咸丰九年九月四日:“房东钟氏索城寓房租甚急,重阳节近,例应催租,自古如斯,不足怪也。惟予服官四十年,无一瓦之芘,性拙于鸠,良可叹耳。”

是他生活奢侈、开销巨大吗?非也。据翁同爵回忆,翁心存的朝珠从来没有用过百两银子以上的,而且即使是炎热的夏季,他连可避蚊虫的碧纱橱也舍不得添置。如果为政稍不廉洁,生活是不会如此拮据的。

正因为如此,他去世后朝廷特颁谕旨,赞他“品学纯粹,守正不阿”;杨彝珍《体仁阁大学士翁文端公神道碑铭》赞他“清节硕望”;李元度《清朝先正事略》赞他“服官四十年,以清介正直,受累朝特达之知”;光绪二十四年,安徽布政使于荫霖上疏陈时政攻击翁同龢时,也称赞翁心存“廉正传四海”(《翁同龢日记》闰三月初八日)。

翁心存的廉正无私,与其克己知足的修养密不可分。这从“知止斋”的命名可以体味一二,知止即适可而止,知足常乐。翁心存早年的愿望不过是“微禄但能邀主簿”(《知止斋诗集》卷二《腊日祭灶》),仅仅做到一个县的主簿就满足了,因此自己的每一次升迁,他都感恩戴德,希图尽心回报。《先文端公行述》载他“每与家人言及两朝厚恩,辄呜咽流涕”,《日记》咸丰八年九月十日也对他授大学士后的心情做了记述:“申刻将入城矣,忽闻有端揆之命,疑未敢信,因亟入城寓,并携源孙来,至酉初三刻,内阁传钞先到,枢廷转后刻许,爰缮折,命曾源书之。衰年疲曳,正拟乞身,乃忽荷天恩,畀以重任,惟有勉力驰驱,鞠躬尽瘁而已。”即使家族中人每一件喜事,翁心存也总是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告诫自己和家人勤慎悚惕,以报天恩祖德。如道光二十年,翁同书中进士,翁心存《日记》中写道:“天恩祖德,报答愈难,且感且悚。”(《日记》道光二十年四月十五日)次年,当他得知翁同书散馆后有望留翰苑时,又写道:“若留馆果确,则天恩高厚,真感激迥越寻常,亦祖德慈荫之所致也。”(《日记》道光二十一年三月三十日)当翁同书确定留馆时,翁心存复写道:“乃蒙逾格天恩,得授馆职,非常宠遇,感激难言,宜如何立品自修,以图报效乎?……益当兢惕持守,毋坠家声矣。”(《日记》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二日)咸丰六年,翁同龢状元及第,翁心存当时的感受是:“感念天恩祖德,惭悚交深,喜极出涕。”(《日记》咸丰六年四月廿五日)咸丰八年,翁同书擢升安徽巡抚、翁同龢钦点陕西乡试副考官,翁心存愈觉“悚惕曷胜”(《日记》咸丰八年六月十三日),“天恩高厚,悚惕万分”(《日记》咸丰八年六月廿二日)。翁心存《知止斋诗集》卷十有《二疏故里》诗,将知止常乐之意揭示得非常清楚:

禄厚贵知足,位高贵知止。投老念子孙,斜日不移晷。驱车过东海,缅彼二疏子。抱经侍虎闱,后先相济美。天人禀异姿,受书通大旨。两贤相顾谓,吾属可行矣。连章乞骸骨,解组携衣起。祖饯上东门,观者倾都市。揽裙涕汍澜,啧啧叹不已。图形播休徽,舞笔志芳轨。两贤去不顾,长揖归田里。欲往寻高踪,苍葭隔秋水。

此诗是道光十二年腊月,翁心存赴江西学政任,途经山东峄县二疏故里时所作。“二疏”指汉宣帝时名臣疏广与兄子受。广为太傅,受为少傅,同时乞致仕,归日,送者车数百辆,饯行于东都门外,时人皆贤之。翁心存道光十八年大理寺少卿任上告归养亲,咸丰九年大学士任上告病开缺,应该说都和这种“禄厚贵知足,位高贵知止”的思想有关。总之,克己方可真廉政,知足始能无贪念。正是这种克己知足的人生修养,才使翁心存的廉洁公正能够落到实处,而且善始善终,赢得了朝野上下一致称赞。

金代大诗人元好问说:“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薛明府去思口号七首》其一)翁心存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仅自己能够上承清廉祖德,而且能够训启后人,将其发扬拓展为内涵更为丰富的“廉政克己”的家族文化精神。

据《海虞翁氏族谱》,“翁氏之先,出于姬姓”,明永乐中,翁景阳入赘常熟庙桥璇洲里,是为常熟翁氏始迁之祖,其八世孙翁长庸,顺治四年进士,官至河南布政使司参政,奉母至孝,为官清廉,勤政爱民,人民呼为“翁佛子”。翁长庸之子翁大中,康熙三十六年进士,任福建上杭县知县,“为政洁清自矢,除加派,实仓谷,立义学,禁溺女,在任五年,德教洋溢,及卒,邑民醵金归榇,请祀名宦”。翁大中的嫡系子孙中,数代不显,直至其玄孙翁咸封,始稍振家业。

翁咸封(1750—1810),字子晋,一字紫书,晚号潜虚,乾隆四十八年举人,乾隆六十年大挑二等,嘉庆三年选海州(今连云港市)学正,虽然自家生活贫困,却实心爱民,在任十二年,曾捐出八年俸银倡导利民善事。海州旱涝,每易为灾,翁咸封多次奉檄赈灾,“手散万金,而不名一钱”(《潜虚文钞》卷一《与曾勉庵书》)。他曾誓于神前曰:“所或侵赈一钱者,吾子孙其为饿殍矣。”(《潜虚诗钞》附录《崇祀录》)常驰驱风雪中,竟日不得食,亲核户口,剔除积弊。上官知其廉明,每遇灾,必檄令往。海州水灾,翁咸封冲风冒浪,乘舟渡民,全活者甚众。后积劳成疾,病卒任上。翁咸封去世后,士民哭送者数千人,遗泽在人,久而益著。道光四年,海州生员“以千秋理学正宗,百代醇儒极则”,上递公呈,请求将翁咸封入祀海州名宦祠,两江总督琦善以推许过当,不准入祠。道光十一年,州县生员再次公呈,又未获准,道光十二年,海州生员三上公呈,经两江总督陶澍、江苏巡抚林则徐、江苏学政廖鸿荃联合推荐,翁咸封经谕准正式入祀海州名宦祠,此时距翁咸封去世已经二十几年了,可见翁咸封在当地的官声和影响。

翁心存不仅清廉克肖乃父,而且非常注意通过各种形式的家族教育,将这种优良传统灌输给子孙,以缅怀祖德,激扬后人。嘉庆二十五年,翁同书、翁同爵“皆失学”,翁心存“亲督课之”(《先文端公年谱》),道光十八年翁心存告养在籍,亦曾亲督课翁同龢及曾文等孙儿辈。除了亲课学业外,翁心存还常通过祭祀先人的活动教育子弟:

《日记》咸丰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今日始祀奎星并祀先人,追念祖父贫乏之时,不胜呜咽,盈满是惧,训子孙砥行读书。因与家人饮福团聚,并犒仆从酒食。”

《日记》咸丰六年十二月廿九日:“夜祀先,与儿孙团坐饮福。追念先大父清贫之日,除夕家祭毕,与先君子讲二簋用享之义;又嘉庆戊午,先君子初任海州学博,以赈灾中寒,除夜祀先,拜不能起,与儿孙辈话之,不禁泣然。”

《日记》咸丰八年十二月廿九日:“夜祀先,悬挂真容为今年胡芑香山人重临本,瞻对音容,不胜怵惕。念六十年前先君子以勘灾发赈中寒疾,除夕家祭,拜不能兴,卒然气厥,半夜乃苏。予时方八岁,随侍海州学舍情景,宛在目前。忽忽已甲子一周矣,抚今追昔,感怆奚如。常训子孙以弗克负荷为惧云。”

编订先人文集和纂修族谱也是翁心存教育子弟的好机会。翁咸封的《潜虚文钞》《潜虚诗钞》由翁心存于道光二十七年编成,但他无疑指导了不少家族子弟参与其中,如《潜虚文钞》卷一由翁同福校字,卷二由翁同书校字,卷三由翁同爵校字,卷四由翁同龢校字;《潜虚诗钞》卷一由翁曾文校字,卷二由翁曾禧校字,卷三由翁曾祥校字。看得出这是一次精心的安排,在这种配合紧密的对家族先人文献的整理中,对祖先廉洁事迹的学习和廉洁精神的认同得到集体强化,家族情感进一步加深。《潜虚诗钞》后附有翁心存跋:“命下之日,士庶欢呼,适新葺名宦祠成,相与醵金,涓吉奉位入祠,槃桉纷罗,旨酒嘉栗,登降奠醊,秩秩訚訚,雅乐歌诗,乙夜乃罢,远近观礼者殆将万人,皆啧啧叹为盛事。呜呼,其可感也已,谨志颠末,垂示子孙,庶扬石室之清芬,勿替桐城之遗爱云尔。道光丁酉八月朔男心存谨跋。”不仅记述了翁咸封最终入祀海州名宦祠的情状,而且将翁心存整理先人文集的目的揭示出来,即“垂示子孙”、发扬先人被后世追怀的高洁品德(“清芬”“遗爱”)。道光二十三年翁心存编订《海虞翁氏族谱》,也有家族子弟参与其中,其继成和刊刻即由翁同龢在同治十三年完成,这同样是一次对家族事迹的系统整理和学习,家族子弟不仅在慎终追远的过程中加强了家族认同意识,而且由于列名《谱》中,从而对其中宣扬的家族文化精神产生情感上的依赖和向往。翁同龢《族谱后序》即云:“先公事君则忠,事亲则孝,身居宰辅,刻苦甚于儒生。尝曰:‘一世显宦,必至三世僚幕,盖世家子弟,往往不能安贫,不安贫则亟营微禄以自效,甚则走四方谋衣食以客游为事,当此之时,即欲求为农夫布衣之士而不可得,乌在其能自立乎?夫富贵不足保,而诗书忠厚之泽可及于无穷。’故谨著先训以示子孙,以告我族之人,俾世世永以为式。同治十有三年三月同龢谨序。”

文字训示也是翁心存教育子弟的一种常用手段。国家图书馆藏稿本《常熟翁氏家书》中虽然没能收录翁心存的信函,但是通过翁同书、翁同龢等人的信函,可以大略推测出翁心存家信的内容。

道光二十八年翁同书典试贵州,有信寄翁心存云:

男同书百拜谨禀父母亲大人膝下……本月廿五日行抵贵阳,廿六日接印,今日拜发奏折,定于冬月十日开考首郡嘉平按临遵义,祀灶日前旋省。总期清而不刻,俭以养廉,以慰两大人远念……

又有一信云:

……爰有数愿,请得具陈。一愿同书德日以修,学日以进,忠孝之性不改乎本来,文章之名无惭乎继起。二愿海波不扬,春晖益丽,子弟皆知自爱,室家罄无不宜。三愿闽浙典文,湖山乞郡,匪夸荣于闾里,庶稍慰夫瞻依。用是将口过、心过、身过逐件划除,冀以为感应之初基耳。至于此间谨慎持躬,宽和待下,恪遵训迪,弗敢稍逾……

咸丰六年翁同龢中状元后曾有信寄翁心存,云:

前日传胪,男名幸列第一,此皆仰赖天恩祖德,及两大人福荫,得以致此,喜极滋惭,感深图报。昨读谕函,备言旧德之艰难,远溯深仁之积累,敬聆之下,兢惕益深。惟有保啬精神,为守身之本,敦崇品学,为报国之原,不特侈志不敢萌,并喜念亦不敢有也。男同龢谨禀。

可以想见,追思祖德和教导子孙清廉谨慎、克己兢惕,应该是翁心存家信中的主旨之一。《知止斋诗集》卷十五《得家书知儿子同龢应廷对蒙恩折一甲第一名赋诗纪恩即以勖之》其二,更鲜明直接地表现出翁心存对子孙教育的内容和期望:

贞松慈竹色常青,予家两节母苦节六十年,得延两世一线之绪。明发长怀咏鹡鸰。官冷朐阳时灭灶,堂开石室忆传经。三秋鹗荐抽身避,万户鸿嗸掩泪听。先大夫任海州学正十二载,振灾八次,秩满保荐知县,力辞不就,先母却金助廉,以豆粥麦饭糊口。为语汝曹须自立,家风清白守仪型。句胪三唱极峥嵘,若论科名胜父兄。敢说文章能报国,恐因温饱负平生。连句尚待占霖雨,四海何时洗甲兵。驿骑不劳频送喜,白头愁病卧山城。

“为语汝曹须自立,家风清白守仪型”,翁心存的教育和期望没有落空,在其影响下,翁氏族人大都能以廉正克己立身。以翁心存的三个儿子翁同书、翁同爵和翁同龢为例,他们都有乃父之风。翁同书曾任贵州学政,安徽巡抚,但他卸任后回到京城时,其行李“衣箱无一个,惟襆被一囊,破书数束而已,见者皆谓地方大吏行李,未有如是萧条者也”(翁心存《日记》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翁同爵长期任职兵部,同光年间,又历任湖南盐法长宝道、署理湖南按察使兼署布政使、四川按察使、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湖北巡抚、署理湖广总督等,但从他给家人的书信中,屡谓举债度日,他在四川按察使任上,翁同龢曾写信给他:“湘省攀辕,蜀中竹马,政声所布,实意所孚,此岂可强致者。昨四川世兄谢观察晓庄来,盛称兄为政廉静,士民交感,属吏翕然。”(《常熟翁氏家书》)足见翁同爵在湘、蜀时为官的廉正守己。翁同龢的廉正事迹更多,具体可参见谢俊美先生《翁同龢评传》中《清正廉介的一生》一章、周立人先生《翁同龢清廉却赠传佳话》(《常熟政协》2006年第3期)一文。这里只补充两个例子:

一是光绪二十四年维新变法刚刚开始,慈禧太后就逼着光绪皇帝将翁同龢开缺回籍,行前,友人门生纷纷厚赠,翁同龢大多回绝之。如《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二日记:“那琴轩来,厚赆,却之。荣仲华遣人致书,厚赆,亦却之。”《那桐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二日亦记:“未刻到翁师处送程仪千金,辞不受,谈许久。”荣禄(字仲华)是维新派的死敌,不收他的赠金可以理解,那桐(字琴轩)是翁同龢的学生,平日关系素密,而亦却之,这只能说是其廉正个性使然了。

二是光绪九年四月初三日,翁同龢突然收到来京会试举人龙赞宸、龙赞鼎转交来的广东龙兰簃信函,书云“南横街屋归先师者已三十年,此后永为翁氏世业,龙氏不得预,令六房同具一纸,令赞宸等画押收执”(《翁同龢日记》四月初三日)等,原来翁家所住京城数十年的南横街房屋系龙赞宸(龙兰簃之侄)房产,翁同龢对此全不知情,现在龙兰簃命龙赞宸将之赠送给翁家,令翁同龢十分感慨,他很快筹借两千两银子,用偿屋值。但二龙坚不肯收,并“写送屋笔据来”(《翁同龢日记》五月初四日),翁同龢无奈,只好厚赠其行,之后遂将屋款汇寄给了龙氏。这段佳话再次彰显了翁同龢的廉正品格,但也带来了一丝疑问,即“廉正传四海”的翁心存当时如何肯接收南横街的住宅呢?翁心存《日记》里提供了一些线索:

咸丰三年三月十九日(4月26日):“未刻访兰簃,其现住之横街宅官房也,允予借屋,代为扣俸,议定而回。”

四月十六日(5月23日):“是日五儿先移屋南横街新宅。”

四月十七日(5月24日):“申初出城,移居横街新宅,内子暨六儿夫妇先于卯刻移寓矣。”

翁同龢纪念馆所印《松禅年谱》(《翁同龢自订年谱》)光绪九年条亦云:“南横街屋,龙兰簃元僖旧居也。兰丈出京,让先公居之,曾交过户部官房价,而起造之费未酬。至是,兰丈手书谓‘此屋归翁氏三十年,以后作为翁氏世业’云云。余备二千金交其兄子赞宸、赞新,而两君坚不受也。”由此知翁心存咸丰三年与龙兰簃商定借住其南横街官房住宅,租金由翁心存俸禄里代扣,并非无偿居住,无碍于翁心存的清廉形象。只是同治元年翁心存突然去世,没有来得及交代此事,遂使翁家人一直以为南横街房屋是翁心存所购,才会坦然居之数十年。至于龙兰簃,名元僖,字兰簃,是翁心存道光七年按试广东顺德县所取秀才,因此其书信中才称翁心存为“先师”。

有意思的是,翁同爵、翁同龢兄弟训迪子孙,亦颇肖乃父,颇得翁心存“廉正克己”教育的菁华。《常熟翁氏家书》里收录了不少两人给后辈的信函,兹举数例:

同治五年八月廿八日翁同爵在湖南为官时致其子翁曾翰:

……盖此间盐道一缺,今非昔比。且吾上半年署臬司任,赔垫者有千五百金,今皆陆续归还,故更觉吃力。然世间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吾亦并不愿积蓄多金,以充私橐。只求京寓菽水之资,不致匮乏,即已大幸,安敢再有奢望也。人生宦途处境,均不可不知足。吾以任子历官监司,非天恩祖德,何以瑧此。故吾到省后,每事兢兢业业,未尝稍萌逸志。凡职分所能为者,不敢因循退诿,至非吾所应为者,亦不敢有出位之谋。若饮食起居,则仍京宦光景,衣服未尝华丽,饮馔未尝丰美,即宴会亦不敢多,到此后仅请过司道一席,盐局绅士一席,余俱未请。至衙门房屋,则亦不令首邑修葺,盖官署本传舍,不致上漏下湿,即可居住,决不愿稍事修饰,令旁人议论也……

同治五年十月廿七日又有一信致翁曾翰:

……今夏天气极热时,终日挥汗如雨,蚊蚋又极多。于是友人中有劝置碧纱橱者,吾答以先公作官三十年,官至宰相,从不知碧纱橱为何物。吾母寓居京邸,今年院中方搭一凉棚。吾何人斯,敢稍自舒服。且伯兄现在花马池军营,居处在帐房中,欲觅一草舍栖止不可得,吾今已处高房大厦,岂敢再萌奢念耶。故自夏徂秋,历三四月之久,终不觉其苦。可见处境全在心境为之转移也……

同治六年十一月初七日翁同爵赴四川按察使任前致翁曾翰:

……川省地富民阜,至臬司缺,廉俸亦尚优厚。然吾才识浅薄,惟有廉洁自矢,上之不敢负朝廷简任之恩,下之不敢堕先公清白家声,决不效他人所为,专为身家计也。汝其知之……

光绪二年十月初四日翁同龢致金陵乡试中举的侄孙翁斌孙:

付斌孙:闻汝中式喜音,即作函寄汝,想不日可到,顷从信局递到九月十七函(几二十日,何其迟也),略悉近况。凡事要镇定从容,方有厚福。童年获隽,羡者固多,忌者亦复不少,要之皆是俗人,不足与论。有志之士,当邈然深思矣。国恩何以报?祖德何以承?立身为学何以日进而不坠?轻何以矫?矜何以除?病何以去?此皆切近之事,勉之哉。……十月初四日未刻平老手函。

从家信内容不难见出,克己知足、廉洁奉公、报国恩、扬祖德,已逐渐成为翁氏家族共同遵循和自觉维护的一种精神范式,家族子弟浸润其中,潜移默化,故能逐代传承,不坠家声。2008年12月10日至2009年2月1日,北京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成功举办了“传承与守望——翁同龢家藏书画珍品展”。这批翁氏家藏精品文物,从翁心存开始,直至其六世孙翁万戈,在翁氏六代人悉心保护下,历经清、民国、新中国的时代更迭及战火硝烟,大体仍得以传诸后世。其奥秘正如第六代收藏人翁万戈先生所云,最主要的是“家族”以及家教中突出的“世代相传的历史感”,才造就了中国近代文化史和私人收藏史上的一段传奇。

我们今天高倡的廉政建设,其方法不乏高明之处,但是家族教育始终是薄弱环节,不仅双职工家庭将子女教育完全推给了学校和各种辅导班,而且由于父母出外打工,农村家庭也出现了诸多空巢子女,其家庭教育更加得不到保障。而家庭教育无疑是人成长的最自然的摇篮,常常影响到人一生的选择。家族文化如何做为一种软实力,为家族成员营造积极健康的文化氛围,进而影响其精神结构和政治表现,常熟翁氏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说明和借鉴。

(原载《江南文化研究》第6辑,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wx288vDUctG1slRUsgMsYmqI8tiszzItLDKrEZUFdJFrndqJes/3yUsV6qi4AW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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