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
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
涸鲋常思水,惊飞每失林。
风云能变色,松竹且悲吟。
由来不得意,何必住长岑?
〔步兵四句〕阮籍和嵇康生活在魏晋之际。那时,司马氏正准备接掌曹氏的政权,统治阶级内部斗争很激烈。他们为了全身免祸,便不问世事,不拘礼教,饮酒弹琴,来消磨岁月和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阮籍听说步兵官厨中藏有美酒,就要求担任步兵校尉,以便痛饮。嵇康曾任中散大夫,善于弹琴,所弹《广陵散》一曲尤其有名。索索,没精打采的样子。昏昏,糊涂的样子。真气,与“俗心”相对,指反抗庸俗的精神状态。这是以阮、嵇自比,但又认为自己无真气,有俗心,还不如他们。 〔涸(hé)鲋(fù)句〕庄周曾向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说:“我不久会有很大一笔收入。到时,我要借给你三百金。”庄周生气地说:“我昨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听到路上有喊我的。一看,原来是一条鲋鱼(鲫鱼)陷在车辙里面。鱼问我,是否可弄点水来救他一命。我回答说:‘好的,让我到吴越去一趟,把长江的水引来接你,好吗?’鱼说:‘我只要一点儿水就活了。你那样说,还不如到干鱼店去寻找我吧。’”(见《庄子·外物篇》)这里用涸鲋思水以喻自己希望摆脱困境。水干了叫做涸。 〔惊飞句〕用惊飞的鸟比喻自己离开了南方。 〔风云二句〕风云变化无常,比喻政治局势。松竹经冬不凋,比喻个人节操。这里指西魏攻陷江陵,梁朝灭亡,自己被迫由梁入周,对这种巨大的变化,怀有深沉的悲痛。 〔由来二句〕东汉崔骃,博学能文,曾任车骑将军窦宪的主簿,后因正直不被窦所容纳,出为长岑(今辽宁省沈阳市东)县令。他便辞官回家了。这里说自己被迫在周任职,即使没有受到像崔骃被派到长岑那样的排斥,本来也就很不得意了。
诗人在梁元帝萧绎承圣三年(554),奉命出使西魏。当他留在西魏京城长安时,西魏出兵攻陷梁朝京城江陵,灭梁。他因而被强迫留在西魏做官。过了三年,北周代西魏建国,他同样受到宠遇,但仍然非常怀念南朝和江南旧居,终于含恨而死。《咏怀》二十七篇,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这种心情。这篇写自己遭逢巨大的政治变动,留仕北朝,困于尘俗,不能退隐,有如鲋失水,鸟失林,惟有悲吟度日。
庾信,字子山,新野(今河南省新野县)人,生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死于周静帝宇文阐初大象三年(581)。他对诗歌形式曾作过多方面的探索,对于律诗和律化绝句的成熟,显示了实绩,作出了贡献。
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
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榆关〕指榆林塞,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是秦、汉时代对匈奴作战的要塞之一。 〔绝经过〕断绝往来。 〔胡笳二句〕笳,管乐器名。因身在异域,心念汉朝,所以听笳、笛等胡乐而伤感。 〔纤〕细。 〔减束素〕古人以束着的绢素形容女子的细腰。减束素是说腰围更小了,即更瘦了。 〔损横波〕古人以横流的水波形容女子的眼睛。损横波是说眼枯了。 〔枯木二句〕古代神话:炎帝的女儿在东海里淹死以后变成精卫鸟,每天衔着西山的木石填到海里,希望把海填平。又:华山挡住了黄河的道路,河神巨灵就将它劈开,变成了两座山,让黄河从中间流过。这都是比喻自己渴望回到故国的心情。
这篇诗写的是一个流落胡中的女子(如远嫁匈奴的王昭君)怀念故国的感情,事实上也就是作者自己不愿羁留北朝的感情。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
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家住二句〕比拟自己本在南朝的京城金陵(即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却因为政局变化,羁留在北朝的京城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为臣。 〔君〕这里指故国。 〔断弦〕因心情激动,将琴弦拨断。
这篇六言诗以女子自伤远嫁来形容自己在北朝的心情。六言诗在古代诗歌中不很发达。唐、宋以来的作家也偶然有写六言诗的,但一般都是六言绝句。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促柱二句〕促柱繁弦,指弦乐器演奏时声调的高亢繁复。促柱,犹促弦,将弦拧紧。柱是乐器上的枕弦木,又名品。《子夜》、《前溪》,都是晋代乐曲名。这是说《乌夜啼》一曲,与《子夜》、《前溪》不同。 〔御史二句〕西汉长安“(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见《汉书·朱博传》)。又东汉桓帝时洛阳有童谣:“城上乌,尾毕逋。”(见《续汉书·五行志》)这是说,乌之夜啼,是由于不能宿于御史府中、洛阳城头,以喻自己由南入北,流离失所。 〔弹琴二句〕西汉时司马相如到临邛富人卓家做客,弹琴挑逗新寡的卓文君,她便和相如私奔了。前秦窦滔在远方做官,迷恋宠妾赵阳台,不想回家。其妻苏蕙就作了若干首回文诗(一种顺着念倒着念都成文理的诗)织在一幅锦上寄去。窦滔看了很感动,便与苏蕙和好如初。文君新寡再嫁,苏蕙被弃,因文才重新得到宠爱,和作者在南朝灭后,又仕北朝,并因才华出众获得宠遇,有类似之处,故以自比。 〔讵(jù)不〕岂不。
这篇诗形象不够集中,不能算是一篇好作品。但它却是七言诗律化过程中的产物,也可以说是一篇七言新变体。它证明:在五言诗开始律化不久,诗人们也就注意到七言诗的律化并从事实践。就这一点来说,它是重要的。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王琳〕梁元帝部下的一位将军。元帝从建康迁都江陵,被西魏攻陷。萧詧(chá)在西魏卵翼之下,继位为帝。敬帝萧方智即位金陵,又被陈霸先篡夺。对于这些政治上的变化,王琳都曾经站在梁朝的立场予以抵制,是梁的忠臣。 〔玉关句〕玉关即玉门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是通西域的要道。这是以征人远戍玉门,比己身留长安。 〔信使〕寄书人。古汉语信指寄信的人。今天的所谓信,古代只称为书。
这篇诗当是庾信在江陵事变以后,陈霸先企图代梁自立时,收到王琳的信时所作。想来王琳的信中必然详述事变,发抒忠愤,所以庾信读了,感慨万端,为之泪下。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
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
〔无奈〕无可奈何。 〔今暝〕今夜。 〔将渠〕和它。
从以上两篇中,可以看到存在于五、七言的四句小诗中的律化痕迹,当然还不彻底。它们可以算是绝句诗中的新变体。虽然自来谈新变体的,多着眼于五言古诗到五言律诗的变化,但在七言古诗以及五、七言小诗中,这种逐渐律化的现象也是存在的。否则初唐的七言律诗以及律化了的绝句的出现就显得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