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学者关于谶纬之起源的论断,姜忠奎《纬史论微》卷第一析为“以时代为断者”“以人物为断者”“以典籍为断者”三类 ,共罗列了30种说法;钟肇鹏《谶纬论略》第一章《谶纬的起源和形成》条别为12种 。可见其持说纷纭之状。
凡古近诸多说法中,张衡给顺帝的上疏(严可均《全后汉文》题为《请禁绝图谶疏》),因其论说图谶问题较早并且较为系统,最受推重 。其全文如下:
臣闻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杂之以九宫,经天验道,本尽于此。或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或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其所因者,非一术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自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著,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尚书》尧使鲧理洪水,九载绩用不成,鲧则殛死,禹乃嗣兴。而《春秋谶》云“共工理水”。凡谶皆云黄帝伐蚩尤,而《诗谶》独以为“蚩尤败,然后尧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事见战国,非春秋时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汉世。其名三辅诸陵,世数可知。至于图中讫于成帝。一卷之书,互异数事,圣人之言,势无若是,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往者侍中贾逵摘谶互异三十余事,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至于王莽篡位,汉世大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历纪推言水灾,而伪称洞视玉版。或者至于弃家业,入山林。后皆无效,而复采前世成事,以为证验。至于永建复统,则不能知。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且律历、卦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后汉书·张衡传》)
这篇上疏,以下几个意思甚明:
1.“律历(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卜筮(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九宫”等“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书,叫做“谶书”;它是“圣人明”“智者贵”的书。
2.“谶书”起源于秦汉之前,只是当时懂得它的人很少;汉世成、哀之前,“谶书”寝息不闻。
3.成、哀之后复起的“图谶”,有或不合经、或自相矛盾、或使用材料错谬之处。
4.“《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 ,这应该是指汉代谶纬篇目已经在刘秀中元元年(56)确定,并宣布于天下,后人不得傅会、篡改或增益。
5.“且律历、卦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云云,联系上文“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可知,张衡并不是主张禁绝一切“谶书”,而只是要剔除其“后人皮傅”、错谬不经而没有证验的部分(也即所谓“不占之书”)。
6.张衡把成、哀之后错谬不经的“不占之书”称为“图谶”(或“图”,或“谶”),与先秦时期“圣人明”“智者贵”“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谶书”相比,在称呼上似是有所区别。因为据他对这两种书的述评看,其褒“谶书”而贬“图谶”之意非常明确。
关于张衡对图谶的看法,学界有两个基本判断:一是认为张衡说谶纬起源于哀、平之际,二是认为张衡反对谶纬之学。细读张衡的上疏,这两个判断都有理解不周之处。前一点,张衡分明是说:先秦就有“谶书”,至成、哀之后复起,哀、平之际“图谶”大成——而这时的“图谶”已与先秦的“谶书”有所不同,出现了不合经、自相矛盾、错谬等问题。后一点,张衡并非反对一切谶说(如不反《河》《洛》),而只是主张禁绝“成、哀之后”出现的那些“不占之书”。事实上,他是认可天人感应的谶验思想的。如《后汉书》本传载录他给顺帝上疏陈事即有云:“阴阳未和,灾眚屡见,神明幽远,冥鉴在兹。福仁祸淫,景响而应,因德降休,乘失致咎,天道虽远,吉凶可见。”《后汉纪》卷十八载其顺帝阳嘉二年京师地震对策亦云:“政善则休祥降,政恶则咎征见。苟非圣人,或有失误。昔成王疑周公,而大风拔树木,开金縢而反风至。天人之应,速于影响。故称《诗》曰:‘无曰高高在上,日监在兹。’间者京都地震,雷电赫怒。夫动静无常,变改正道,则有奔雷土裂之异。”《后汉书·桓帝纪》“(永兴二年六月)彭城泗水增长逆流”,李贤注引张衡对策曰:“水者,五行之首。逆流者,人君之恩不能下及,而致逆也。”这便从思想上决定了张衡不会全面反对谶说。何况,无论从当时人们的知识背景来说,还是从谶纬作为东汉法定的国家意识形态的现实而言,再进步的思想家(包括桓谭、王充等)都未能主张完全剔除谶纬之学。
张衡的上疏,讲得既明白又含混。其明白之点已如上述;其含混之处在于:第一,他只用了“谶书”“谶”“图”“图谶”,而没有使用“纬(书)”这个概念。可是他说到“《河》《洛》《六艺》”,依照唐人及后世的一般认识,《河》《洛》属谶,《六艺》属纬。第二,他只是大略讲到先秦“立言于前,有征于后”“圣人明”而“智者贵”的“谶书”,与成、哀之后“皮傅”的错谬不经、没有征验的“图谶”,是不完全相同的,而没有更为具体明确的述说。这两点,对东汉人来说,也许容易明白、无需赘言(与其上疏的体制也应有一定关系),但对后人就难于理解了。所谓“谶纬”,究竟是一是二?先秦“谶书”与西汉“图谶”不尽相同,其同异之纠结演变的情形究竟如何?从张衡的上疏中,均得不到明确答案,因此后人立说纷纭。
在本书《历史维度的缺失——自唐迄今谶纬名义研究之述评》章中,曾征引唐前字书中“谶”“纬”二字的释义,以及西汉(含)以前“谶”“纬”二字的实际运用情状,得出两点结论:其一,“谶”特指“征验之书”,其内容特点是“征验”“纤微”“秘密”;“纬”则指与“经”直接相关、阐释“经”的书。其二,西汉(含)以前,“谶”“纬”两个概念划然有别,东汉中期以后始有“谶”“纬”含义纠结的现象。因此,从历史演变的角度,详具考察两汉谶、纬之分合演变的轨迹,对了解谶纬之性质特征及其复杂变化之情状,实为必须的工作。
这个工作,前人已有所涉及。陈槃《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一文,即简述谶纬的源起、演变云:
(谶纬)沉淀凝聚又约略可分为两重要阶段:盖自战国后期至秦皇世为一阶段。此一阶段之谶纬,虽已由酝酿而始基,然而其书其说,若隐若显。盖其事诡秘,又俗尚尊师重道,故口耳相传,鲜著竹帛。其次两汉三国为一阶段。此一阶段为谶纬极盛时代,风气所趋,用增饰依托,剽窃矫称,假之为干禄取荣之工具,是其特色;于是而纷论无数之卷帙,并出见于此时。吾人今日所见怪奇庞杂之谶纬篇目,即此一阶段之产物也。六朝以来之材料,亦往往而有,然而已属不甚重要。古谶纬之纠结杂糅,层次积累,大抵如此。
陈氏的概述,对谶纬之“极盛时代”以及六朝以后谶纬之价值的评判,均言之有据;惟其将谶纬之“酝酿而始基”阶段上推“战国后期”而止 ,则犹可商榷。实际上,即使根据今天所见之史料,谶验(征验)观念及其行事,至晚在战国前期即已流行。
由于谶纬文献零散错乱、不足以征 ,本文的考证,只能使用谶纬之外的其他史料展开。穷搜先秦两汉典籍及其他相关史料,以期勾勒出两汉谶、纬之分合演变的较为明确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