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大略揭示了自唐迄今关于谶纬名义之研究的缺欠。基于此,今天研究谶纬名义、判断谶纬同异的问题,应该充分考虑以下三点:
汉代人最初为文本命名(或称谶,或称纬),一定是依照字的本义而称谓的(后来称谓混乱或衍变,是另一回事,其演变过程也很复杂)。汉代人在习惯上一般如何使用这两个字,才是判断谶、纬异同的最根本而有效的依据;而不是像陈槃先生那样,主要依靠罗列一些经过择选和解释之后可以“互辞”的材料来做判断。
现把存世的唐前字书中有“谶”“纬”二字之释义的材料集中于下:
《说文解字》:“经,织从丝也。”“纬,织衡丝也。”“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
《释名·释典艺》:“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
《仓颉篇》:“谶书,《河》《洛》书也。” “谶,验也。”
《三苍》:“谶,秘密书也,出河、洛。”
《广雅·释诂》:“谶,验也。”又其《释言》:“纬,横也。”
《玉篇·言部》:“谶,言也,验也。”又其《糸部》:“纬,横织丝。经,常也。经、纬以成缯帛也。”
“谶”“纬”二字不见于《尔雅》。由《说文》《释名》以下的释义,可以清楚地看到:“谶”的基本内涵是“验”(征验),而“纬”的含义从来都是与“经”相配的。即使从二者都可指称书籍这一点来看,也是各有所指——“谶”特指“征验之书”,具体说就是“河、洛所出书”,其内容特点是“征验”“纤微”“秘密”,原本与经无关。“纬”则指与“经”直接相关、阐释“经”的书(所谓“反复围绕以成经”)。至于后汉有以谶附经、以谶证经之事 ,那是当时学人在特殊政治文化背景下有意而为(《白虎通》即是代表),并不能成为谶、纬本无分别的有效证据。
再看“谶”“纬”二字在西汉(含)以前实际的使用情况。
根据陋见,“谶”字不见于今存的先秦典籍 ,较早出处盖为汉初贾谊《 鸟赋》:“异物来崪,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谶言其度 ,曰‘野鸟入室,主人将去’。”(《汉书·贾谊传》)这个“谶”字之义,明显是谶书;其内容也很清楚,就是征验(根据某种征象而预言未来吉凶)之类。此外,西汉时期其他典籍中有“谶”字的材料,仅见于下列史部数条:
(秦缪公卧病)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史记·赵世家》)
待诏夏贺良等言赤精子之谶,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宜改元易号。 (《汉书·哀帝纪》)
太皇太后肇有元城沙鹿之右,阴精女主圣明之祥,配元生成,以兴我天下之符,遂获西王母之应,神灵之征……太皇太后临政,有龟龙麟凤之应,五德嘉符,相因而备。《河图》《洛书》,远自昆仑,出于重壄。古谶著言,肆今享实。(《汉书·翟方进传》)
(元始四年)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汉书·王莽传上》)
卫将军王涉素养道士西门君惠。君惠好天文谶记,为涉言:“星孛扫宫室,刘氏当复兴,国师公姓名是也。”(《汉书·王莽传下》)
这些“谶”字的含义,鲜明而一致,就是朕兆预言之类。与贾谊所谓“谶”,内涵完全相同。
下面再看西汉(含)以前典籍中使用“纬”字的情况:
《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纬。”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
《诗·大雅·皇矣》“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毛传》:“经纬天地曰文。”(以上经部)
《国语·周语下》:“天六地五 ,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
《逸周书·谥法解》:“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学勤好问曰文。”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之罘刻石》:“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
《史记·礼书》:“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
《史记·天官书》:“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为经,不移徙,大小有差,阔狭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为纬,见伏有时,所过行赢缩有度。”
《汉书·律历志上》:“绳者,上下端直,经纬四通也。”又:“中央者,阴阳之内,四方之中,经纬通达,乃能端直,于时为四季。”又:“三辰之合于三统……五星之合于五行……三辰五星而相经纬也。”
《汉书·律历志下》:“土、木相乘而合经纬为三十,是为镇星小周。”
《汉书·礼乐志》载《安世房中歌》第二章:“清思眑眑,经纬冥冥。”
《汉书·礼乐志》载《郊祀歌·惟泰元》:“经纬天地,作成四时。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汉书·五行志上》:“《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
《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引京房《易传》:“赋敛不理兹谓祸,厥风绝经纬。”
《汉书·李寻传》:“五经六纬(按:均指星宿,参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尊术显士。”
《汉书·扬雄传》载《法言》序目:“神心曶恍,经纬万方,事系诸道德仁谊礼。撰《问神》第五。”
《汉书·王莽传》载元始五年诏策:“钦承神祇,经纬四时,复千载之废,矫百世之失,天下和会,大众方辑。”(以上史部)
《管子·五行》:“故通乎阳气,所以事天也,经纬日月,用之于民。通乎阴气,所以事地也,经纬星历,以视其离。”
《庄子·寓言》:“(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
《荀子·劝学》:“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
《荀子·解蔽》:“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
《淮南子·地形训》:“凡地形,东西为纬,南北为经。”
《淮南子·要略》:“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
《说苑·正谏》:“合菽粟之微以满仓廪,合疏缕之纬以成帏幕。”
《太玄·玄测序》:“经则有南有北,纬则有西有东。”
《太玄·应》:“一从一横,经纬陈也。”
《太玄·玄莹》:“东西为纬,南北为经。经纬交错,邪正以分。”又:“立天之经曰阴与阳,形地之纬曰从与横。……阴阳曰合其判,从横曰纬其经。……阳不阴无与合其施,经不纬无以成其谊。”(以上子部)
《离骚》:“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以上集部)
从以上粗略检索的史料看,西汉(含)以前的“纬”字使用,其含义有:“织物的横线”——这是本义;“组织(治理)”“伦理”“星宿”“地理方向上的东西向”——这是衍生义。由此可见,在西汉(含)以前的语言应用中,“谶”和“纬”之涵义不同,界域分明。一直到汉末曹魏时期,“纬”字的常见含义仍大抵如此:
《周礼·春官·龟人》“龟人掌六龟”云云郑玄注:“东龟、南龟长前后,在阳,象经也;西龟、北龟长左右,在阴,象纬也。”
《礼记·间传》“中月而禫,禫而纤”郑玄注:“黑经白纬曰纤。”
《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实柴祀日月星辰”郑玄注:“星谓五纬,辰谓日月。”
荀悦《申鉴·政体》:“夫道之本,仁义而已矣。五典以经之,群籍以纬之。”
孔融《喻邴原书》:“国之将陨,嫠不恤纬;家之将亡,缇萦跋涉。”
曹植《文帝诔》:“呜呼哀哉!于时天震地骇,崩山陨霜。阳精薄景,五纬错行。百姓吁嗟,万国悲伤。”
徐幹《中论·务本》:“择善而从曰比,经纬天地曰文。”
嵇康《声无哀乐论》:“声之与心,殊途异轨,不相经纬。”
与此同时,东汉后期,“纬”字的含义也明显有了新的拓展。如:
蔡邕《玄文先生李子材铭》:“少以好学,游心典谟。既综七经,又精群纬。钩深极奥,穷览妙旨。居则玩其辞,动则察其变。云物不显,必考其占。故能独见前识,以先神意。”
荀悦《申鉴·俗嫌》:“世称纬书仲尼之作也。臣悦叔父故司空爽辨之,盖发其伪也。有起于中兴之前,终、张之徒之作乎?”
郑玄《起废疾》:“孔子虽有圣德,不敢显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若其所欲改,其阴书于纬,藏之以传后王。”
《郑志》卷中:“张逸问:《礼注》曰‘书说’,书说,何书也?答曰:《尚书纬》也。当为注时,时在文网中,嫌引秘书,故诸所牵图谶皆谓之‘说’。”
蔡邕《李子材铭》在“游心典谟”之下以“七经”与“群纬”对称,则“纬”当指书籍;续以“察其变”“考其占”“见前识以先神意”云云,则“纬”之所指当是谶验一类书籍。荀悦《申鉴·俗嫌》径称“纬书”,这是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纬书”称谓。郑玄答张逸问,直呼“《尚书纬》”,且郑注《三礼》多引“《孝经说》”“《易说》”等等,依此答问,则都是“图谶”之书;其《起废疾》更说纬书乃孔子所作,以高尚其价值。凡此种种,都可证东汉末期用“纬”称呼谶书已经比较流行了。
根据上文对西汉以前“谶”“纬”之字源、字用的粗略考察,谶、纬的内涵及其与经的原本关系,已经略显端倪。谶自谶,纬自纬;纬以解经,谶与经本无关联。谶、纬与经三者的纠结,虽始于西汉初年,但是理路清晰,不容混淆 。
而无论是“谶纬有别”论者,还是“谶纬无别”论者,都缺乏历时的翔实具体的考察。即使那些持论比较平实客观的学者,也莫不表现出历史思维的缺失。如周予同《纬书与经今古文学》云:
纬含广狭二义。纬书之广义的解释,是泛指当时所产生的一切讲术数占验的书而言,所以每每将“谶”“图”“候”等字与“纬”字配合而成为“谶纬”“图纬”“纬候”等名词。纬书之狭义的解释,则专指“七纬”而言。……谶也有广狭二义。广义的“谶”是和广义的“纬”一样地泛指当时一切讲术数占验的文字。但非文字的口说,如《史记·秦本纪》所载的“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也可以称为谶。……至于狭义的解释,则专指当时所谓“河图”“洛书”而言。
此说较之各执一词的“有别”“无别”论者,显得比较平妥。但仍是以论代史,说法并不清晰准确。更为谨慎稳妥的看法,是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解说·关于〈河图〉〈洛书〉》之说:
从总体上看纬书,可以将它们大致分为谶类和纬类二类。所谓谶类,即预言未来书的一类,在纬书中大半指天文占之类,同时也包括例如古帝王传说之类的史事谶。纬类则与此不同,它是解释经文的一类,七经纬即属此类。但是依据这种分类,两类条数就依各纬的不同而相异,不仅《河图》《洛书》中有相当于纬类者,同时七经纬中也有许多天文占之类。从纬书整体看,可以说两类的条数大略各占一半。由于纬书本来具有预言书的性质,因此谶类占的分量可能稍微多一点。……这样形成的谶类和纬类,很难说从开始就被冠之以今天所能见到的纬书名,而且它作为纬书被冠以纬书名,又作为纬书被整理,都可能是西汉末以后的事情。……纬书得到某种程度的整理,并具备了纬书的形式,大概是在东汉的郗萌时。《隋书·经籍志》在纬书的后序中记:“汉末,郎中郗萌集图、纬、谶、杂占为五十篇 ,谓之《春秋灾异》。”被称为《春秋灾异》的纬,仍有一些疑点,但至少说明在整理纬书的当时,是将谶类包括在内的。
安居、中村将所有谶纬佚文区分为“谶类”“纬类”而不论其篇名为何,并且怀疑今存的篇名乃是后人整理谶纬佚文时所加,这种态度可能更为客观而符合实际。但他们同样是只做静态的理性分析,而不论谶、纬的历史演变,因而还是未能彻察真相。
有鉴于此,今天探讨谶、纬名义和性质问题,尤应突出历史维度,弄清楚谶、纬的本然状态及其发展演变情状,才可能接近实情。
本书《谶纬佚文的文献形态及其文献价值》章,已经指出,存世谶纬佚文零散错乱而游移不定,难以呈现汉代谶、纬文献的原貌。如果完全根据谶纬佚文来分析汉代谶、纬的名义、性质和状态,可能不会得到准确的认识。
比较而言,更值得信任的是《隋书·经籍志》和《后汉书·方术列传·樊英传》李贤注所记录的谶纬书目。尽管陈槃对这两份书目有所怀疑 ,但是作为今天可见最早的明确的谶纬书目,还是具有无可替代的学术史料价值。陈氏之所以不相信初唐史臣的书目,乃由于他主张谶、纬无别,这两份书目不能支持他的观点。在笔者看来,如果没有直接而可靠有效的证据说明这两份书目有问题,仅凭推论来做出判断,还是不足以否定其可靠性。初唐史臣辑录书目,必有根据,定非妄为。后人如果根据需要(而不是有效可靠的证据)而随意怀疑古代典籍(尤其是史志这样的典籍)的可靠性,那就不是严谨科学的态度,今天的研究也便无法开展。
《隋志》和李贤的两份书目,虽然其范围大小、书目多寡不同,但有两个共同点:第一,所谓“七纬”,均指《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这七种经典之纬。第二,谶、纬有别。而这两个基点,是今天研究谶纬所应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