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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世运升沉下的学术流变

近代起于1840年鸦片战争,迄于1919年“五四”运动,虽仅有八十年,却历经清政府的覆灭和民国的初立,其中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洪宪帝制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相继发生。在如此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下,不仅封建皇权由奄奄待毙走向覆灭,发生重大政治变革,民族矛盾在西方列强入侵下也持续发酵。学术思潮亦在西学的冲击下发生重大变革,由皓首穷经走向经世致用,由汉、宋之争而一变为古、今文之争,由固守传统到学习西方理论。以俞樾、王先谦、孙诒让为代表的朴学大师坚守考证群经的阵地;而曾国藩、吴汝纶、张裕钊、马其昶则致力于桐城派的复兴;康有为、梁启超则将公羊改制思想作为武器用于维新变法;刘师培、王国维则援引西学,学术研究别开瑰境。近代学术思潮达到空前的繁荣,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 并评价此三期学术变迁:“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 近代学术思潮正是在社会动荡的环境下走向新变,呈现出百花齐放、千岩竞秀的态势。

一、经世思潮的风行

在近代内忧外患、万方多难的社会环境下,朴学学者的喜言训诂考据、不问世事已无法适应社会变化。魏源就曾深刻地指出:“自乾隆中叶后,海内士大夫兴汉学,而大江南北尤盛……皆摈为史学非经学,或谓宋学非汉学,锢天下聪明知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 文武官员也“罔知朝章国故为何物……罔知漕、盐、河、兵得失何在;有奋志讲求抱负宏远之人,反群笑为迂阔” 。可见,乾嘉朴学作为学术主流已逆时代之潮流,此时的学者意识到皓首穷经实在于家国无益,一大批有志于匡扶天下的士子纷纷从考证群经中觉醒,将目光转向现实社会。“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灿然如日中天” 的现象发生质的改变,士人转而面对现实,求救亡图存之路,经世实学的提出亦为时代环境所迫。

近代经世实学风行前夜,即有龚自珍首先批判时政、关注现实,力矫考证学的琐屑饾饤。龚自珍之学源于常州学派,钱穆先生曾指出:“常州学之精神,其极必趋于轻古经而重时政,则定庵其眉目也。” 龚自珍将常州公羊学之精神落实在经世之上,实则触及公羊学之精义。常州之学起于庄存与,其治学虽菲薄考据,而提倡沉寂千年的公羊学,但终未脱考据藩篱,其治学“既不屑于考据,故不能如乾嘉之笃实,又不能效宋明先儒寻求义理于语言文字之表,而徒牵缀古经籍以为说,又往往比附以汉儒之迂怪,故其学乃有苏州惠氏好诞之风而益肆。其实则清代汉学考据之旁衍歧趋,不足为达道” 。常州之学在庄存与、刘逢禄等人的手里始终未将目光转向批判现实、针砭时政,其学较之乾嘉朴学只是由推重东汉经学转向推重西汉今文经学。而龚自珍则将经世致用作为常州公羊派之精髓,其影响一方面是促进了近代公羊学的勃兴,使得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激进士子将其发展成维新变法的武器。另一方面是龚氏治学的经世精神实开近代经世实学之风,以张之洞、林则徐、贺长龄为代表的保守文人在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下倡言经世,以关心民瘼、经世务实为己任。无怪乎梁启超先生说:“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 可见龚氏对当时学风影响之深刻。

龚自珍之后,魏源亦针砭乾嘉学风,以躬行践履的精神治经。其与贺长龄于道光五、六年间合撰的《皇朝经世文编》,是倡导经世思潮的重要著作。《皇朝经世文编》分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纲,于学术下又分原学、儒行、法语、广论、文学、师友六目。可以看出,魏源与贺长龄将学术与治体、六部并列,是“视经世之学为一门学术,足与汉学、宋学分庭抗礼” 。魏源、贺长龄二人开启了注重经世务实的新风,其后一大批学者纷纷效仿,出现了编纂“经世文编”的热潮,此热潮由晚清跨越到民国,但大抵与魏、贺一样以经世致用为思想内核。鸦片战争后,魏源的关注点从改革内政,关心漕运、盐法、兵饷、刑名等,转向学习西方,力求“旁咨风俗,广览地球”,并以开放的眼光,打破传统华夷之辨,倡导“师夷长技以制夷”。与魏源一样渴望济世救国的志士,如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均从倡导经世致用而转向积极学习西方,使得经世精神成为中学与西学的对接点,亦使得新学应运而生。正如王先明先生所言:“没有源于旧学的经世之学对于以‘实用之学’为特征的西学的认同和最初的接纳,就不会有近代新学的起步。” 经世致用思潮在近代的风靡的影响,一方面在经学上,由宗古文经学转向推重今文经学,尤其是公羊学,将公羊学的变异思想发展成变革政治的利器;另一方面,经世致用精神最终落实在学习西学上,在传统学术与西学的交流碰撞中,中学与西学相融合,脱胎于旧学与西学的“新学”最终得以产生。

二、公羊学的复兴

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清代学术历经三次变革。清初不分门户,为汉宋兼采之学;乾嘉时期汉学蔚为大观,朴学为学术主流;至近代汉学、宋学之间的较量一变为古、今文经学之争。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有言:“嘉、道以后,又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义,《书》宗伏生、欧阳、夏侯,《诗》宗鲁、齐、韩三家,《春秋》宗公、穀二传。” 近代治学由治东汉许、郑、贾、马之学,转向治西汉今文经学,其中尤以公羊学发展最盛,甚至被康有为、梁启超发展为维新变法的武器。公羊学兴于西汉,汉武帝曾立五经博士,公羊学即是其一。汉儒董仲舒撰《春秋繁露》,提出“君权神授”“大一统”等学说,适应了西汉专制统治的需要。公羊学遂因此成为官方哲学,《汉书·儒林传》云:“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 可以窥见公羊学之兴盛。东汉何休作《春秋公羊解诂》,进一步推进公羊学的“大一统”“三世说”,其提出“三科九旨”,对公羊学进行了较为完备的总结。但是公羊学并未因此而进一步发展,随着古文经学的兴起,公羊学逐渐淡出学者视野。至清代常州学派才得以大张旗帜,在近代更是风靡于世。

公羊学在近代的风行,得益于朴学的渐衰。乾嘉年间,考据学如日中天,可谓家颂许郑、群嘲程朱。朴学家批驳宋学的空谈义理,而醉心于训诂名物、考据传注。但是汉学家从故纸堆里讨生活的治学态度,亦遭到不少学者的批驳。戴门后学凌廷堪就曾痛击当时学风:“读《易》未终,即谓王、韩可废;诵《诗》未竟,即以毛、郑为宗;《左氏》之句读未分,已言服虔胜杜预;《尚书》之篇次未悉,已云梅赜伪古文。甚至挟许慎一编,置‘九经’而不习,忆《说文》数字,改六籍而不疑。” 至嘉道年间,汉学更是失之繁琐。桐城派方东树亦曾指出汉学弊病:“汉学诸人,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条。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 可见为学不通世务,不切实用,成为汉学一大弊病。学者忧心国势渐衰的命运,开始提倡通经淑世,加之《春秋》在诸经中独备人事,故而众人尤为提倡从《春秋》中寻找治事之方。如常州公羊学家刘逢禄谓:“圣人之道,备乎五经;而《春秋》者,五经之管钥也。” 治《春秋》而渐摒汉宋笺注之学,求义理于语言文字之外,常州公羊学派在这种学风下渐趋兴盛。常州学派虽致力于通过研究《春秋》以探求救治时病之良方,但于时政却鲜有议论;虽菲薄考据,却未能脱离考据的桎梏。庄存与、宋翔凤、刘逢禄等人虽深谙汉学末流之积弊,但是又恐脱离考据治学会流于空疏,所以终未能撼动汉学的独尊地位。继常州公羊学派而起的是龚自珍与魏源,二人发挥公羊学以经术通时政的精神内核,为学主张经世致用。但是龚、魏二人虽唱言变法之论,振臂一呼却未引起更多学者的回应。

道咸以降,清朝统治衰象毕现,太平天国运动更使得清廷统治摇摇欲坠。虽有“咸同中兴”,但政治的腐败与外族入侵的深入,使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始终未能转变。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藏身书阁、沉湎于考据无益于家国身心,经世实学思潮高涨。于是沉寂千年的今文经学开始兴起,其中公羊学更是大张其军。王闿运与戴望是此时兼通古今的过渡学者,戴望将“通三统”当作历法的变易,“改制”则是爵位的改易。王闿运则从礼制和义例上理解《公羊春秋》。王闿运的高足廖平在其后成为影响一时的公羊学者,廖平“尊今抑古”的思想直接影响了康有为,使其将晚清今文经学推向高峰。陈寅恪就对当时的学术风尚有过评论:“曩以家世因缘,获闻光绪京朝胜流之绪论。其时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学,则喜谈西北史地。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被,与近四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连系。” 梁启超也指出:“有清一代学术,可纪者不少;其卓然成一潮流,带有时代运动的色彩者,在前半期为‘考证学’,在后半期为‘今文学’。” 钱穆先生也言:“清代二百年经学复有轩然大波起为最后之一浪者,厥为公羊今文学之说。” 可以窥见当时公羊学风之盛。

三、西学的涌入

西学泛指欧洲文艺复兴后的西方文化,西学在近代的传播,影响了近代的学术走向。西学传入中国,可溯至明季,1582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传教,中西方文化就已产生碰撞。其后在明清之际,来华传教的西方传教士近500人,著述可考者亦有几百种。西学传入中国在康熙朝达到第一次高潮,康熙帝出于对天文历算之学的热爱,重用南怀仁、闵明我、徐日升等耶稣教教士,让他们进宫讲历算天文之学,客观上促进了西学的传入。但是此时西学对传统学术的影响,多局限于天文历法。

鸦片战争时期,西方强国以暴力手段打开中国大门的同时,亦带来了西方先进的制度与文化。在近代,西学即以此为契机如潮水般涌入中国,与传统文化发生碰撞。林则徐、魏源首倡学习西方,林则徐编译《四洲志》详细地向国人介绍世界地理;魏源则受林则徐嘱托,在《四洲志》的基础上编著《海国图志》,详细介绍了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历史政治,并主张向西方学习,“师夷长技以制夷”。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以自强、求富为指导的洋务运动兴起,亦以“中体西用”为宗旨,建立军事工业、军事学校、洋务学堂,派遣留学生出国学习新技术等。至此西学的涌入已从天文、历法之学转为先进技术的输入,有志之士所倡导的学习西方亦主要在器物层面。直至中日甲午战争,中国的战败使得更多士人反省战败教训,逐渐由保守走向开放,积极学习西方,一时间“观欧风而心醉,以儒冠为可溺”。康有为、梁启超更是将公羊改制思想与西方君主立宪制度相结合,倡导改制,至此学习西方不仅仅在于学习先进技术,而是更进一步学习先进的制度,更加注重引进政治体制与社会科学的内容。如严复翻译《天演论》介绍西方进化论。西学的涌入由器物逐渐渗透到文化制度,不仅在政治上掀起了飓风,而且在学术上的影响亦不容忽视。西学的涌入正与近代经世务实的思潮发生关系,传统学术得以与西方学术相碰撞,近代学者利用西方的理论研究传统文学,在理论上别开瑰境,其学术成果亦能梯梁后学。如梁启超、夏曾佑所构建的“新史学”理论体系,即是将公羊学说与西方进化论相结合的产物。再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即是将朴学考据法与杜威的实验主义方法相结合的一次尝试。

近代虽然民生凋敝、社会动荡,但是学术思潮却是百家争鸣,正处于传统学术向现代转型的过渡时期。这一时期的楚辞研究亦受学术思潮的影响,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在近代,朴学虽流于繁琐,但是并没有就此退出学术舞台,而是求考据与义理、经世的会通,变经学为史学,以中学比附西学。近代楚辞学的主力军仍是朴学大师,即使如刘师培这样中西兼备的学者,其《楚辞考异》依然未脱朴学考据校订的藩篱。换言之,晚清楚辞学在研究方法上终未能超越考据的影响。朴学顿衰,代之而起的是公羊学。公羊学以经术通时政的宗旨,在国势渐衰的晚清大行其道。公羊学风对近代楚辞学的影响主要是王闿运、廖平师徒,其将公羊学的微言大义精神发挥到注疏楚辞之中,虽多穿凿附会之说,亦是对传统楚辞学的反叛,楚辞研究也从乾嘉时期的注重考据而走向多元。同时,中西学的交流、碰撞,带来了学术界的新气象。楚辞研究两千年,终不脱训诂、考据、义理的圈子,但是新的方法、新的视角、新的材料等的涌现,为楚辞研究带来了新的生命力,也促进了传统楚辞学的现代转型。 BCygBGGuhaYdiY5ImOeuqpGKd81hd0rpgE5RcvZW/gownTe0mixJGXRC0wQSa9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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