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系出侯官郭氏,唐中书令汾阳忠武王之裔孙也。郭氏自唐咸通中嵩公字维太者,始从节度使王审知入闽,审知从弟以上柱国摄新宁令,公从之居新宁芝山,即山之北峙溪为庙,以奉王香火,是为始迁祖。新宁,今长乐县治也。旧谱载:嵩公为汾阳王孙代国公曜子。按《元和姓纂》及《唐书·宰相世系表》,汾阳王长子曜官太子少保,子二:锐、锋,锋官光禄少卿,与谱不合,或曰嵩、锋音近而讹。然据《碧溪宗谱》,嵩公有兄名岩,亦与锐音不近。且咸通时距王薨已远,计不止再传,而宋陈伯震《长乐汾阳王庙碑》及元郭镗《自述》皆云嵩公为汾阳王孙,必非无据。意其称王孙者,裔孙也,曰曜公子者,亦以沿称王孙而误,盖出曜公之后。宋元以后,枝分派衍,析居于各郡县;元初,曰初公字元亘者,又自南阳村徙居马山之西,为福清辖。初公子耀公,字衍生,再迁于泽朗之中兴境,其地先有谶云:“南泽岐,北泽朗,五百年后,衣冠烺烺。”以是卜后嗣当有兴者。明嘉靖间,文滔公以避寇乱,始率子弟迁居省会,因占籍侯官,累世皆有隐德,或蜚声庠序。传至介平公,讳阶三,举嘉庆丙子乡榜,历官连城、同安教谕,生五子,皆登甲乙科,族乃大。仲子远堂公,讳柏荫,道光壬辰翰林,历官江苏、广西、湖北巡抚,权湖广总督,国史有传,勋绩尤显,是为山人曾祖考。幼即出嗣叔父世厚公,致仕后久主鳌峰讲席,士林宗之,著有《石泉集》《嘐嘐言》《变雅断章衍义》。娶于沈,继娶于杨。山人祖考榖斋公,讳式昌,沈夫人所出也,以优贡从戎,叙劳用知府,始举咸丰己未乡榜,官至浙江金衢严道,权按察使。治浙久,所至有惠政,浙人称为“郭佛”。著有《说云楼集》。配陈夫人,生丈夫子三,先后成进士,长为春榆公,讳曾炘,一字匏安,晚自号遁叟,山人父也。光绪庚辰,翰林改部曹直枢廷,历官户、礼、工、邮传等部侍郎,典礼院掌院学士,总裁《德宗景皇帝实录》,赠太子太保,谥文安,著有《匏庐诗存》《邴庐日记》《楼居偶录》。佐春官日,风议崭然,山人辑其疏草为《郭文安公奏疏》。配冯夫人,同邑兰溪公长女也,初生山人姊,适刘氏,越二年而生山人,又四年而冯夫人卒。继配王夫人,闽县慰农公次女,翰林修撰可庄公从妹,以养以教,迄于成立。
台州以辖天台山得名,龙顾山者,其支脉也,位于郡城,州人于此建试院,每学使者按临,必驻节焉。仪征阮文达公督浙学,爱其胜,筑楼以便看山,曰四照者,移济南试院施愚山名楼者名之,有诗载《定香亭笔记》中。时王考权知郡事,甫莅官,前官未离廨,乃假试院暂居眷属,而山人适以是时生。生之日,方举郡试,青领之士跄济鳞萃,州人语王考曰:“前此生于郡之试院者某某,后皆通显,今奎光照临,而公孙适降,一郡灵淑夺尽矣,异日其为阮文达乎?”王考逊谢,然心喜之,因取学使者张公沄卿之名以为识。吾宗有同名者,王考驰书命改之,曰:“是必属之阿云也。”先是,吾妣冯夫人来归数年,仅生刘氏姊,望子綦切,术者推先妣命造曰:“是侍郎夫人命也,惜命中无子,有之则损寿。”先妣祷于神,愿以寿易子,遂有白衣感梦之异。及山人生,佥曰大士赐也,故于山人所居室虔奉大士像,朔望必拜,岁时必祀。后二十年,先文安公果晋卿贰,而冯夫人不及见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山人生时,督部公尚健在,方里居主讲,手书年谱曰:“曾孙则沄生。”然山人生于浙,旋从文安公入都,不及见曾王考也。
文安公以庶吉士入都应散馆试,列二等,改以主事用,签分礼部。
山人生甫数月,乳媪抱至郡堂下,或以其属马,指楹联中“马”字示之,翊日复至其处,问“马”字所在,即指以应,咸惊其夙慧。衰老无成,诵“上清沦谪得归迟”之句,但有惭汗。
台多匪,巨匪金满者,势尤盛,藉口官府苛敛,揭竿以起,大府调客军驰剿,屡为所挫,台谏封章至以黄巢、方腊为喻。按察公莅郡,延访父老,知客军不足恃,遣撤者泰半,而别募士勇扼守要隘,惩蠧胥,蠲苛税,事事示以恩信。金满无所挟辞,又以防密不克逞,乃具牍悔罪自投,介线民以达于郡。公诇知非诈,乃请于大府,受其降,畀满及其弟守龙武职,以满隶长江水师,守龙隶浙标,馀目分隶诸营,用军律钤束之,积年巨患以弭。守龙官守备,尝谒按察公三衢道署,山人适随任所,犹及见之。
文安公佹失承明,颇失意,欲弃官归侍,按察公函慰之,命安心供职,当送眷入都。山人甫周晬,以将北行,乳媪不肯从,即断乳,先妣使刘氏姊乳媪黄照料之。
是年元旦,督部公祀神毕,仰观天象,叹曰:“吾闽今岁其有事乎?然吾不及见之矣。”家人讶其语非祥。迨正月下旬,疾遽作,临危失音,以指蘸水书自挽联于几云:“维末俗,挽颓风,匪异人任,不吊昊天,大愿未酬心井竭;临深渊,履薄冰,今知免夫,溘先朝露,九原无憾口碑存。”公退居,营祠墓,置祀产,务周恤贫乏,尤致力于地方善举,及薨,里人来吊者咸痛哭失声。按察公在台闻讣,星奔归里,庶祖妣蒋夫人挈诸叔、诸姑续行,而山人从先妣冯夫人航海北上,就文安公京邸。时僦居南半截胡同路东,与潘耀如编修同居,庭中小有花竹。未几果有马江之役,同乡京官疏劾篑斋学士弃师诿罪,耀如丈以编修领衔,文安公与列名焉。
是年,文安公教以识字。
是年,始读书,文安公亲课之,尝谕之曰:“不读书,则此腹皆粪土耳。”又曰:“善读之,当为汝向祖父乞佳砚。”山人闻而喜,则奋读不辍。又教之作《乞砚禀》,取花笺书之,王考见书喜甚,果寄砚以赐。惜童騃不知保藏,竟失去。
先妣得子艰,故溺爱特甚,每姊弟有争诉于母,辄袒弟而抑姊,诉于父亦然,但时亦责弟,姊憾稍释。幼恃爱,方以为得,而不自知其侮姊之罪也。一旦,先妣为易新服,将挈往粤东馆观剧,车已驾矣,忽大啼,不欲往,先妣怜之,百方抚慰,亦竟不往。山人幼时气禀弱,华色不荣,王考每寄京邸书必询及,且曰:“汝父子体皆荏弱,万不可过从菲啬,吾力尚能济之。”又曰:“初为北客,必畏寒,切勿贪近火。”盖虽远隔千里外,无时不关念虑也。山人今酷爱其孙,以视王考爱孙之切,或犹不逮。
是秋,叔父南云公举于乡。
黄巷祖屋火。先是,督部公抚楚,于黄鹤楼遇道人,赠符三,云可辟火,姑置之而已。忽邻舍火作,妇稚不得出,哀乞拆风火墙救之,家人恐火连及,不敢决,决之于按察公,公曰:“焉有坐视邻灾而不救者?苟有天道,火必不及。”于是墙拆,逃出者数十人,而火随至,厅屋已烬,炎炎未息,忆及是符,亟取其一焚之,风立转,馀屋获全。
是岁,仍文安公亲课,经籍外兼读唐诗,一日讲释《长恨歌》,至“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山人忽痛哭不可止,公笑曰:“是儿痴矣。”放令出游,久之乃复,盖性情之感有发于不自知者。课馀学作大字,信笔濡染,垣壁殆遍。
南半截胡同宅为从祖鹿泉公故居,同乡许柳丞水部亦居之,皆屡踬场屋。是春,诸叔计偕入都,文安公谋于邻近,赁禅寺为安砚地,诸叔不之信,仍下榻寓斋。春闱榜发,俱报罢。
文安公充会典馆协修官,考取军机章京,得记名,名次在后,盖济宁孙文恪于黜卷中拔之。
按察公服阕起官,赴浙待次。
冬十二月,先妣冯夫人卒。其疾类臌胀,初误以为孕,迨知其误,稍进药,亦不甚效,然起居操作如恒。时逼岁除,备祀先,犹躬理楮帛,疾忽骤剧,救治不及。家人抱不肖于外,曾不得视含敛,术者谓命中无子,是亦犹之无子也。痛哉!归而索母,家人曰:“而母上天矣。”哭已,则大书“母亲上天”字,淋漓累纸,曾不知天人永诀之痛,顽钝至此,尚得为人子哉!文安公于家书中具述冯夫人米盐琐屑,力从节缩,儿女衣履悉出自制,偶得甘旨,不忍自供,而甘食疏淡,每日洒扫必洁,而于祀先之典尤必尽恪诚,惫精疲神,可已不已,至殒其生而不悟,其勤可敬,其愚可矜。呜虖,吾母生平,此书尽之矣!
先是,冬雪初霁,庭有积素,伯姊步竹间,衣履尽湿,先妣怒而诃责之,距弃养仅数日耳。伯姊引为深痛,终身不忍见竹。文安公家书云:“荪女失母,终日哀泣,客来者咸谓数龄小女,尽哀尽礼,实不多觏。”笃厚之性,含章之德,盖已见于幼年矣。
居先妣冯夫人忧。春正月下旬,奉遗榇殡于城南增寿寺。寺有两柰树,高皆出檐,文安公晚年诗云:“此生未作稽山土,犹为寻春策蹇经。四十年前营奠地,两株玉雪尚亭亭。”咏是花也。其秋,遣仆郑升奉榇归葬于福州北门外天财山,墓在山椒,四周勒石曰“军机处郭界”,山人从文安公送至郊外而返。
按察公议为文安公续娶,家书以德性为重,曰:“此时儿女尚幼,不能离乳媪。乳媪安,则儿女安矣。”乳媪谓黄妪,先妣临殁,以山人姊弟重托之,从之食宿,爱护周至,郑升即其弟也。
丧礼毕,读书如故。文安公洊历帮主稿、主稿,部务渐烦,以早间授课,午后趋衙,夏日早衙则反之。
是冬,迁居宣武门外大街路东。十一月,继妣王夫人来归。蔼双伯舅送继妣至京师,见山人喜之,曰:“当以表姊为汝妇。”蔼舅殁后,继妣终践其言。
是岁春正,文安公挈之游厂市灯市,观南洼老馆烟火与虎坊新馆灯宴,山人虽幼,得接老辈之言论丰采由此。又尝游荷包巷,购得珊瑚朝珠,今尚在,以畀骐孙。
王可庄从舅以修撰直上斋,居斜街宅,屡从继妣诣之,见其宅竹窗花径,潇洒绝俗,因有园林之思。
是年,仍文安公自课,《四子书》《尔雅》已毕业,以次读《诗》《礼》《左氏传》。自学为诗,取竹纸仿宋体书,装作线装本,盖生平结习基此。先公家书云:“此子虽顽,破费笔墨,便可得半天安静,出语亦不类常儿。”今老矣,好文而不谐于俗,犹故态耳。
春二月,仲弟则江生。
德宗大婚,文安公以礼曹襄事晋升衔,赐花翎。
叔父南云公春闱报捷,用中书舍人。吾家“昌”“曾”两辈与计偕者五六人,皆下榻寓斋,遂无读书之所,于内室支几,稍温旧学。
按察公时提调牙厘局事,寻摄知杭州,故守陈六舟以忧去官,亏至万金,大吏令代之者为弥补,无应者,而按察公慨然任之。南云公乞假归省,戏镌印章曰“管领湖山小主人”。
春三月,三弟则济生。
仲父少莱公以光绪己卯登乡举,屡蹶春闱,是年恩科仍报罢,考取国子监学正学录。
文安公部务益繁,仍以馀暇课山人读。
是夏,霪雨为灾,街陌尽湮,宣武门壅闭者三日。乡先辈官京朝者时为击钵之集,一日集于寓邸,大雨如注,檐溜声与吟唱相间,夜深吟罢,庭间积潦已三尺,驾木凳为桥,客不敢行,则奴子负之以出。山人初学诗,亦效为之,逡巡不敢示客。
按察公移权金华府事。
其冬,啸龙舅至自泰州,下榻寓斋。
是岁,读《易》《书》《周礼》,始学为干禄之文。文安公补仪制司主事,寻充帮掌印,事繁,不遑督课,适叔父南云公以阁直留京,代课山人读。
按察公卸金华府事,仍居杭。
山人幼无所嗜,文安公出青钱一串置斋头,曰:“汝有所需,可于此取之。”山人患肺燥,偶以市梨膏,馀无所取,历年馀储钱犹在。
仲父少莱公成进士,改庶吉士。叔祖子冶公幼与文安公兄弟共学,独久困场屋,是岁以优贡来应朝考,用教职。
按察公总办海运来京师,亦廉五叔、养泉伯兄随侍,皆与山人年相若,于是山人始有游伴,尝同游都中诸名胜。又尝为改诗之戏,限“寒、绿”,凤颈格,各成数联,按察公为甲乙之。山人自居京,未出外城,至是始从按察公泛舟通惠河,至通州,居海运局者数日。及秋,按察公事竣将归,山人请侍祖南行,许之。既治装,复瞻恋庭闱,不忍别,乃送至潞河舟次而返。
文安公权掌主客司印。
仲妹葆蘩生。
按察公再以海运来京师。
五月,文安公传补军机章京,南云公虽为山人授课,时复往来南北,作辍不常,学业几废。
伯姊从按察公南归,以将适刘氏也。先是,文安公里居,与刘绍庭丈文字交契,尝谓“生平所见,践履笃实者,殆无其匹”,丈为从祖鹿泉公女夫,其长子孟纯与伯姊年相若,因约为婚姻。丈以名举人作宰江右,不永其年,姑氏恐食言,欲乘初丧缔聘,文安公曰:“丧中从吉,非礼也。吾辈讵以生死易交?且孤子大成者固多,旁观之言,何足听也?”至是,姑氏以门户单薄,欲为孟纯早授室,公许之,遂以是冬成礼。山人自失怙后,与姊相依,赖黄妪调护之,是岁妪亦乞归,乃从文安公宿。
叔祖子冶公举于乡。
崑文恪、钱恭勤奉命按事河南,奏调文安公为助,阅两月乃返,盖有劾汴抚裕长者也,裕获雪,罢其属吏数人。
春三月,徙居贾家胡同路东。庭宇稍有隙地,南云公植芍药数丛,山人增植桃、枣、丁香,花时徘徊其下,顾而乐之。南庑数楹颇爽垲,山人侍南云公居之。
叔祖子冶公成进士,用工部主事,南云叔鲜暇,则子冶公分课之。
其夏,文安公延表叔周曜赓孝廉师课山人兄弟读,师教授不以法,灵明转滞。
按察公三以海运至京师,权浙江督粮道,季父海容公侍从。及秋,事竣还浙,奉檄权知湖州。
季弟则汉生。
是岁,恭值慈禧皇太后六旬万寿,适辰韩事起,诏停点景,仍于内廷受贺。
周曜赓师闻警仓卒南归,山人乏师,仍就南云公受课,时南云公以中书舍人充本衙门撰文,协办侍读。
文安公擢祠祭司员外郎,掌仪制司印,京察一等,召对,记名以道府用。
文安公与修《平定捻匪回匪方略》,叙劳加三品衔。自直枢垣,函札渐繁,皆口授大意,命山人代书之,又教以课馀涉览《东华录》《圣训》,始渐知掌故之学。
仲父少莱公散馆,有志乞外用知县,寻选授江西泰和。
山东督粮道阙员,枢堂欲以属文安公,为恭邸力言之,恭邸曰:“是非楚抚某公之孙乎?世家子弟,正当效力禁近,何汲汲乞外为?”乃别简。先是,督部公方抚楚,恭邸使人授意,俾进五万金,当以川督相属,督部公婉谢之。岂邸意有所不慊,久而不能释然耶?
是夏,延周熙民师课山人兄弟。师教山人博涉群经,兼授以作文之法,始渐知为学门径。啸龙舅每过斋头,就师闲话,见山人课作,笑曰:“何无忌乃酷似其舅?”甫数月,师以事南归,荐陈仲起师代馆。仲师性方严,而不如师之善诱,尝以“辞达而已矣”命题,山人文既成,仲师不谓佳,命更作之,因叩于仲父少莱公为指授作意,更成以进,则又曰:“是非汝所能也,必有捉刀者,盍自作之?”是文实自作而不容置辩,不得已别作之,则益劣矣。是时但觉作文之苦。未几,仲师亦丁内艰归,复就课于南云叔,严霜忽解,如坐春风。
南云公初拟由庆典保擢知府,既中变,乃降捐知县,捐指江苏。少莱公选补泰和,亦将南下,子冶公赠别诗所谓“眼看一双南雁下,拚飞各有稻粱谋”也。时同乡官京朝者叶稚愔检讨、陈徵宇舍人倡为榕荫堂律集,叶氏与者四人,吾家与者五人,山人与焉。自馀则郑扆丹宫赞,黄石孙编修,林述卿、蔡献臣两庶常,魏挺生驾部,林仲沂仪部而已。少莱、南云两叔初亦与斯集,未几遂行,而社集弗辍。尝课“雪意”题,山人所作“眼底望云殊有态,空中炼水却无痕”句独为诸老辈推许,连取至七八元,今存《龙顾山房集》中。又尝课“浯溪中兴颂”题,山人有句云“身历艰巇娴国故,老馀撰述答君恩”,一若自为此生写照者。稚愔选社作刊之,版毁于庚子之乱。
是冬,子冶公留京,山人从之受课。
按察公补台州府知府。
文安公授仪制司郎中。
子冶公以主事改截取知县,指分东粤。
稚愔检讨丁外艰归里,律集遂辍。乡先辈继为击钵之集,时虎坊郡馆榕荫堂新葺,为觞咏之地,月三集,集恒三题,每夜深始散。山人侍文安公,恒在座末。
是夏,周熙民师北来,仍馆吾家,教以制艺,馀暇更博涉史鉴、诸子,以其心得笔为札记,又挈之同试金台书院及愿学堂,屡叨前茅,文兴益振。
林诒书丈与盛意园、沈子培、黄仲弢诸丈集积水潭高庙登高,挈山人偕往,因得接诸先辈丰采。其时寺中尚有台榭花木之胜,今荡然矣。
文安公为山人订婚王氏,蔼双舅长女也。
乡人击钵之集,每以烛为彩,山人所得恒多。新岁社集仿三场之法,人限三卷,卷各为名,以唐诗人杜甫、王维等代红号,其计积分按名分算,不能移易。及揭唱,山人仍居首,得红绿、梅桩二本。盖诸公虽有高卷,往往前后参差,而山人以三场匀称得之。
周熙民师以秋闱在迩,教为经艺,且致力于群经注疏及《史》《汉》、萧《选》、汉魏诸家之文。
秋七月,元配王夫人来归。
是秋,应京兆试,与啸龙舅及王氏中表同假榻于盛氏意园。榜发,俱落第,试题偏全而兼截下,大场中不多见,非山人所习也。
冬十月,以第一人考入成均肄业,仍从周熙民师受课。
徙居兵马司中街路南。
文安公命入通艺学堂习英文、算学。是堂为张菊生刑部创设,初设于琉璃厂夹道,嗣移于城西象房桥。同班有郑叔进编修、姚俪桓舍人、徐左泉工部、黄敏仲光禄、陆芝田任子、濮维千邑丞。山人性拙于算,术尤不近,睹叔进、俪桓诸君以强仕之年孜孜不懈,心窃愧之。
是年,改肄业成均北学,仍兼应金台、愿学诸课。
王夫人之来归也,以林贻书丈为外家,盖蔼舅娶于林氏,为贻丈之姊。时贻丈徙居皮库营,有园林之胜,山人屡诣之,因与暾谷习,尝与共击钵,见其《咏补书》有“不读韩非驱五蠹,一朝墙壁塌重重”之句,又《赋崔立功德碑》有句云“大清楼下无言石,因果分明在镜中”,窃讶其语非祥。一日诣之,怪其绕室旁皇,私叩他人,乃知康某欲密荐数人参枢要,暾谷方求之,虑见摈也。未几果有诏励行新政,特简四卿参预,暾谷与焉,心为之喜,亦为之危。闻其在枢密别为直庐,旧人恶其傲兀,皆远之,稍与接洽者,枢堂惟廖仲山尚书,枢直惟文安公耳。旬日后,见所行新政类散乱无纪,以为法不可不变,而有必不可变者,尤必熟权利害,确定方针,而不可轻率出之。时方求言,欲具疏上陈,而熙师以为未可,然山人终具疏稿,拟乞祭酒代奏,以政变而止,可谓妄矣。
是冬,文安公擢内阁侍读学士,盖两次京察记名未邀外简,至是又将届京察之期,先已叙劳以京堂升用,欲请开缺待次,以免妨人登进之路,始有是擢。
通艺学堂以政变停辍,山人以文安公命,改入会文学堂肄业,王稷堂户部所创也。寻寿州孙文正奉命筹设京师大学堂于东华门内马神庙,与啸龙舅同赴试,相约为俶诡之文,山人文中多奇字,舅则造语类佛经。时政局甫变,文网方严,衡文者不敢取,亦不忍黜,置之备取前茅。山人以别试英文列第三,补入正取。
生女不育。
啸龙舅以事南行,山人为代应南学经古课,祭酒某公奇赏之,擢置首列,曰“非王生不能有是作”,而不知有为之捉刀者。
是岁,肄业京师大学堂,仍兼应成均月课。时大学初设,参用书院之制,西学外兼试制艺,且设奖金,山人制义、西文皆得优奖。
文安公转太常少卿,寻擢光禄卿,不次之迁,枢相文忠荣公力也。或谓文安公曰:“荣公之厚公者至矣,独不可执贽于门乎?”公曰:“受爵公廷,拜恩私室,某窃耻之,姑以俟诸异日。”
按察公七十寿,设筵于虎坊郡馆,都下交旧各为歌诗,同邑张文厚方官侍讲,为之序。
时按察公为台州守,患足疾甚,文安公欲乞假归省,不许。寻请开台州缺,浙抚入奏,请开缺以道员候补,并交军机处存记,得旨俞允。
三妹葆葵生,名葵者,取卫足之义。
文安公以枢直叙劳,加二品衔。
山人再生女,逾月殇。
兵马司中街宅有堂曰“聚贤”,为山人读书之所,窗前种竹数十竿,植二梅于庭,教两弟及熙师子景清为文,命题课之,奖以纸笔,黄妪子宝秋役于山人,亦学为之,渐乃能诗,萃所作曰《聚贤堂课艺》。
入春,拳乱渐炽,京师大学堂为群矢所集,遂至辍业。是年当举乡试,国子先生首录肄业诸生,山人列第三。先是,山人应月试,见赏于吴燮臣、贻蔼人、王文敏、吴文安、张文厚、熙文贞诸师,屡列高等,然从无私谒,文厚外鲜知其家世者。迨录科,分别官、民卷,当书明三代官阀,文敏始知之。一日,于围城中晤文安公,语及山人文,极致叹赏,谓“才气英发,必早贵,特文中每有小疵,于官卷尤不宜,当细检之”。时距文敏授命仅旬日也,故山人于文敏尤有知己之感。
拳乱中,两宫屡召阁部九卿决大计,时文安公与袁忠节交契,语时事辄深感愤。一日,将入对,先夕自草疏,力言拳匪之不可用,命山人缮折,携以入,山人窃忧之。及退朝归,乃知为荣文忠所阻,谓“吾辈近臣,徒效龙、比何益,当居中谋所以补救者”。于是,剿拳保侨诸诏,皆文安公专任之。会东南督抚与驻沪各领事有互保之议,阴取决于荣公,其往复电牍悉由文安公与东抚互转,虽同直不知也。翰林某尝请按户搜捕汉奸,文安公寝其奏不行,所保全者甚众,然袒拳者已侧目,其不从袁、许之后者,幸耳。
拳众纵火都市,延及城楼,隳突九城,怪异百出。文安公命山人兄弟航海南归,山人不欲行,公不许,甫行廿馀里,复驰骑召还,盖津沪海程绝矣。适林贻书丈奉命主试甘肃,又闻内廷有西幸之议,文安公复命山人奉继妣、挈弟妹附贻丈以行,期于太原相见。同行者周熙民师父子、贻丈及其兄廉孙丈眷属,时廉丈亦以户部郎直军机也。临行,文安公书元遗山诗于扇以赐,有“系舟山是读书山”之句,山人捧扇,泪夺眶下,欲独留侍父而不敢言。过保阳易车,抵井陉,再易夹窠(架席如舆状,前后有辕,以两骡架之,山行为便) ,经四天门以抵太原,僦居七府营。途次识沈淇泉编修丈,盖与贻丈同典甘试者。至晋,复识学使刘潜楼丈,每聚谈衙斋,语及时事,不胜感愤。间为诗歌酬唱,二公推许甚至。时毓贤尚抚晋,司道以下承其风旨,皆侈语尊攘。一日,偕林绍勤丈谒方伯李公、冀宁道许公,谈次盛称团民忠勇,山人唯阿应之。绍丈嘿然出,谓山人曰:“君伉直者,乃亦作违心语耶?”山人笑曰:“此辈愦愦,争之何益?且吾等以穷旅托庇,独不闻圣人危行言逊之训乎?”绍丈为之心折。绍丈,贻丈弟也。卜居稍定,诸弟仍从熙师受课,山人则日谒交旧,探北都消息,闻京师陷,两宫出狩,意文安公必扈从,既而驾至,枢直从亡者寥寥。诣公所,晤陈瑶圃师,叩文安公踪迹,则事急路阻不相闻也。斯时昼出皇皇,若痴若罔,夜归忧恓,恒睹窗白。念井陉阻兵,将取道宣大入都寻父,白继妣请行,继妣垂涕曰:“汝行,大义也,然道路至危,且吾与妇稚何赖乎?”山人亦彷徨雨泣。会京朝官问安疏至,列文安公名,知京师尚安,乃止。维时资斧垂竭,圣驾又将幸陕,计不可久居,乃寄书王考乞南归,王考韪之,即驰电见召。于是,假资斧于潜楼丈,又从晋抚锡公乞骑兵四人护送,由晋赁驮轿南下,行四十日,始入楚境。叔祖宾实公筦榷于黄花涝,遣人迓于途,遂卸装榷局。而山人忧瘁侵迫,疾已深矣,舁登江船,王夫人来视,掩涕无语。抵沪,南云公招入苏,居三日,乃入浙。王考抚之惊喜,悯其羸疾,延太表叔林伯颖明府疗之。未几,王考奉檄权金衢严道,文安公奉命赴行在,附救济会海轮南下,迂道省亲于浙。山人侍父同泛富春江,乱离重聚,获亲烟水,为生平快事。舟中得诗,每呈文安公削定,文安公教以多读书,曰:“思而不学,庸有进乎?”先是,山人居杭散痾,偶涉书肆,得厉樊榭征君诗集,喜其痡峭,途次时时诵之,私淑樊榭盖始此。晋游积诗盈卷,为奴子宝秋窃诵,乃至失去,山人以为可弃,不甚惜也。王考以文安公脱难远来,喜出意外,至之日置酒后堂,团栾情话,顾谓文安公曰:“曩京师陷,吾焦忧累日,阿度多方慰我,至谓即万一不幸成仁,亦有数在。彼时岂料有今日乎?”阿度,海容公字也。又谓山人曰:“此行苦阿云矣。”是语深入心脾,至今犹能记之。居经月,枢廷累电趣行,文安公念亲老,欲乞休留侍,王考曰:“吾父子受恩重,今君上在难,大局岌岌,吾以悬车之年,犹勉效尺寸,岂汝引退之时?如天之福,国事粗宁,吾得乞身卜隐,汝及时归侍未晚也。”文安公假满,乃驰赴西安行在,则江弟侍行,山人以病不克从,偕海容公送至兰溪。归舟夜泊,忽江涨骤发,缆断,船随流卷去,僛僛欲覆,几榻皆翻,舟子呼天不已,海容公以辫发互系之,曰:“万一蹈水,冀勿相失。”久之,漂至一滩,忽自止,若有呵护之者,酌酒相庆,若更生焉。
山人在衢,力疾课则汉弟读,时复温习书卷,乞王考命题为制艺,亦廉、同甫、景舆诸叔父,皆与山人年相若或差少,游谈甚乐。衙斋之后有园久废,其东小有隙地,醵金营小园,有阜,有台,有假山,有竹径,有篱,有亭,亭以竹为之,栏楯椽柱乃至几凳、联匾之属皆以竹,惟顶覆以茅,作楹语云:“多栽修竹筛明月,时有飞花落小池。”糜白金二十许而已。每花晨月夕,辄醵饮其间,或奉王考游宴。亭外方池畔有木芙蓉十数本,花时最胜,山人以频年归里应试,不及赏也。
是冬,文安公抵行在,擢通政使,直枢密如故,寻兼充政务处提调。时孝钦后锐意变法,设是处综核新政,如宋元丰之条例司。
新岁衢廨换桃符,按察公撰句,命山人书之,仅忆一联云:“曾将素食箴悬特,肯拥黄道放衙。”
诏举经济特科,如鸿博故事,命在京三品以上官,在外督抚、学政各举所知,候召试。陕西学政沈淇泉丈举山人应诏,考语曰:“天性孝友,才气无双。”山人愧之。文安公举五人:知府杨钟羲、张鸣岐、叶景葵,编修严修,举人林纾。后张官至粤督,严躐迁侍郎,馀亦各著才节。
衢州教案善后事竣,浙抚请以按察公补金衢严道,另疏叙善后劳,请特赏头品顶戴,俱得旨俞允。初,募团仇教矫诏下,浙抚刘公景韩入臬司荣铨言,遽行之,按察公与方伯恽公崧耘力争不得,于是有衢州教案,酿乱者衢道鲍祖龄也。事详山人所著《庚子诗鉴》。既而鲍道去官,两易人,皆不称任,乃以按察公代之。公莅官,接绅庶以诚,廉得案中首要,捕诛之,而尽释胁从及株累者,郡人感服,外人亦无异辞。恽公继为浙抚,深重公,故以真除请;其请叙劳加秩者,继任任公道镕也。
严州土匪不靖,按察公调黄峙青太守书霖率师剿平之,即使摄严州守。
少莱公自萍乡令移宰新建,来浙省亲。
通政司裁,文安公以侍郎衔权工部左侍郎,直枢密如故。
则汉弟殇。弟在京即患瘰疬,途次失于疗治,至浙益甚,医治不效,遽殇,甫八龄耳。继妣深痛之,不使文安公知也。
秋间,石琴兄自章江来,偕山人归里应童子试。途经江山,见江郎石,森立如人状。又经仙霞岭,遍山皆毛竹,舆掠竹过,拉拉有声,虽晴,有烟雨意。至浦城,易小舟,如榻,仅容二人,过滩疾于飞笴。昼狎滩声,晚看山色,低篷连泊,渔唱相闻,于是得溪山之趣。抵家,居仙塔街宅,始得扫先妣冯夫人墓,瞻拜泫然。居月馀,乃应院试,经古列第三,正场列第二,补博士弟子员,拨郡庠。石琴兄亦入邑庠。蓝衫雀顶,谒祠、拜客如例,簪挂于黄璞里祖宅,叔祖幼培公为之料理。初,山人以“养洪”名试金台书院,得首列,故以是名纳粟为太学生;至是,家人仍以原名报考,遂复“则沄”名,盖有数焉。学使者,望江檀斗生学士玑也。是行获阅里中名迹,如沈氏之涛园、龚氏之环碧轩、吾家之玉尺山房,又尝游石鼓山,缘僻径下,失足伤膝,有诗纪之。归途省南云叔于江阴邑署,因访金匮令伊峻斋,为惠山之游,抵衢,已迫岁矣。
是秋,两宫自陕回銮,文安公先行,至开封扈驾入都,徙居贾家胡同路西,左文襄故宅也。
是春,继妣挈弟妹入都,山人留浙候乡试,是时已有诏改试策论,王考按察公命题亲课之,尝仿试闱一日课五艺,以验学力。
课馀,从诸叔游烂柯山,又至一僧庵观牡丹,寥落数丛,已居一郡之胜。衢郡西门外浮桥为江山船所萃,即所谓“九姓渔户”也,间偕诸叔及黄子安明经、陈甘卿参军乘月夜出,月光中遥闻琵琶声,有湓江枫荻之想,尝赋《青溪》七律十首,不存稿,仅忆一句云“前身疑是许飞琼”也。
侍按察公与诸叔及幕僚为改诗之戏。
南云公交卸江阴县事,省亲于浙。
叔祖宾实公卒于楚中,按察公假僧寺为位哭之。
是年,闽中鼠疫大作,文安公以山人羸疾未复,戒勿归试,按察公不可,遂偕亦廉叔、同甫叔及西席黄子安同行。途经仙霞、建溪诸胜,山水有情,如逢旧雨。抵里,居仙塔街东院,再展先妣墓。始尝乡园龙眼,形如晶球,甘胜崖蜜,惜荔支已后时矣。应乡试,中式第一百六十一名。主试为宗室克臣阁学载昌,时官太常少卿;吴县吴颖芝太守荫培,时官编修;房师则刘黻廷大令彤寯也。谒祠、告墓、拜客,一如入泮时。乡俗,入泮者以青竹挂绛绸为彩旗,辅以红呢幛,上有金字如“家学渊源”、“翰苑先声”之类,新贵金花披红坐舆中,导以鼓乐,所至聚观之。新举人亦然,惟易蓝衫为青衫、雀顶为金顶耳。是科戚串同举者,有林樨谛姑丈鼎章、陈岩孙姊丈培源,而刘孟纯姊丈列副榜。时亦廉叔就婚华氏,待其弥月始成行,道出马江,沈丹曾丈方以卿衔会办船政,招重游石鼓山,并导观船厂,岁暮还衢。
文安公调权礼部右侍郎,兼权户部左侍郎,直枢密如故。
秋,长男生于衢署,王考命名曰可诜,字以学群。
正月,过南云公苏寓,居旬日,乃北上省亲。城市沧桑,触目多感。偕从叔丹丞由京赴汴应礼部试,时京师以辛丑和约停考试,故借汴闱举行。抵汴,借居林贻书丈学署,与啸龙舅谈聚甚乐。闱后先归,至沪始知中式第五十四名,即航海入都。是科总裁为大学士寿州孙文正公,而徐东甫尚书会沣、蒙古华卿尚书荣庆、张振卿少宰英麟副之。山人出商州吴莲溪编修怀清房,首场所作刊于闱墨。寻应保和殿复试,列一等第七名,殿试二甲第三十一名,朝考一等第十九名。五月引见,奉旨改翰林院庶吉士,赐表里、旗匾、银两如例。初,山人复试卷为长沙张文达所赏,拟列第一,以首行“修齐治平”漏“修”字当加黄签,虑干上诘,稍抑之。出闱即访文安公,盛致奖誉,且索卷头。咸、同以来,新贵应廷试者,恒录卷中前数行,分致师门交旧之可望阅卷者,殿试谓之“卷头”,朝考谓之“诗片”,实关节也。文安公性方正,向不屑为此,至是诏山人曰:“一甲不易徼,我家世族,分当让诸寒畯,尔但谒谢张师,卷头勿致送也。”山人遵命,迨殿试,文达果复充读卷,觅山人卷不得,深为惋惜。文安公笑谓山人曰:“尔不得鼎甲,似可惜,实不足惜,吾家先世皆主守分吃亏,到头亦何尝不如人?汝曹立身处世,当守此为法。”山人谨识之。
季妹葆薏生。
夏,召试经济特科于保和殿,山人不与试。初,山人膺荐举,文安公曰:“汝曹何知经济?且吾居津要,尤畏人言,其勿试。”山人谨诺。迨召试有期,文安公又谓山人曰:“廷意不重是科,略可抵散馆试耳,尔入试亦可。”山人曰:“古人以速化为耻,既无足重轻,不如藏拙矣。”遂不入试。时朝士稍知名者皆不应征召。初试擢梁士诒第一,物议纷起,有“梁头康脚”之讥。复试行取阅卷,堂衔皆规避,列者八人,遂俱邀简,文安公与焉。取一、二等凡三十人,枢廷复阅,去其三,馀亦录用,不优,有用州倅者。
秋,举恩科,文安公奉命典山东试。吾家虽世族,未有司文柄者。督部公官翰林科道,屡考试差,皆不得,宣宗召对询及,慰谕有加,然终以为憾事。至是使东命下,按察公喜甚,以为破天荒也。
山人留京寓照料,与同年王莪孙、林季武、何肖逸时共看花游宴,又从乡先辈陈仲勉、许柳丞、林畏庐、沈丹曾、陈吉士、曾又固会饮菊部,顾曲引觞无虚日。柳丞久官郎署,能述道、咸以来朝野旧闻,听者忘倦。仙韶渐替,棋局已非,顾影流连,盖有深于松寥残泪之记者。
往时新翰林初贵,辄周驰诸行省,投闱卷,致扇联,以希缟纻之遗,山人不为也。里中宗族或饰为山人状,四出投谒,不知者以文安公在政府,或厚致膏秣,山人微闻之,亦不能禁。
是冬,自秦皇岛航海南下,迨抵衢,听松亭下蜡梅已盛开欲谢矣。
是岁,恭逢慈圣七旬万寿,恩诏下,山人以庶吉士加一级,文安公蒙赏正三品荫生,以则江弟承荫,嗣奉旨内用,签分中书科中书。
季父海容公以运判官长芦,迎眷属北上,山人挈妇子与同行,按察公亲送至舟次,拜别凄恋,自是遂不得复侍祖庭,悲哉!
文安公兼权户部右侍郎。
五妹葆英生。
四月,入教习进士馆肄业。时有诏令,新进士一律入大学士〔堂〕习法政 ,用荣文恪师议也。山人以馆课第一充武英殿协修,寻又派充编书处协修,与修《政艺通考》。馆章,教习参用留学生,多不学者,山人与同辈请于管学,不得执师生礼,又素性伉直,多所驳难,以是忤文恪意。会同辈有赴欧留学者,山人欲与俱,按察公不可,乃止。
秋,文安公五十生日,山人遍征诗文,觞客于宣南省馆。
是岁,与同年温毅夫、胡愔仲、林季武时为折枝吟,恒集于毅夫所居古藤书屋,录所作为《四声集》。
冬,按察公升署浙江按察使。先是,日者为公推命造,谓当主风宪官三品;公守温州时,叔父南云公侍于江心寺,遇异僧,曰:“太守好官,后福方隆,但至秉臬时当慎之。”至是得檄,公忆前兆,心颇恶之。去衢日,署中茅亭忽圮,时南云公权宰元和,因属于吴下预营居止,为乞休之计。
是岁,仍以庶吉士肄业进士馆。
春二月,按察公卒于浙臬任所。公每岁首必以牙牌数卜一年休咎,多验,是年所得为“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不觉推牌微叹。元旦谒大府,袖拂茗碗坠地碎,及出,至大堂而蹶,赖同僚扶掖以起,未几遂病。南云公挈养惠弟自苏往视,闻公自语曰:“此亦可去之时矣。”自是疾日甚,浸至殗殜。文安公偕海容公乞假归,已不及见。山人留京,闻讣请假,二十一日持服,于寓邸设位,知好多来唁者。浙臬署相传于官不利,历任皆不敢居,故按察公之莅杭,以八旗会馆为行馆,至是即于行馆设幕受吊。百日后,文安公先回京,为按察公设幕受吊于龙泉寺,吊者数百人。
入夏,元配王夫人即病瘵。初,延周松孙丈诊治,颇效,旋复增剧,改延力轩举,服其方亦不甚效,迨秋益甚,以七月二十日卒于京邸,年二十有七耳。夫人婉懿勤俭,待人以诚,三 咸惜之。文安公挽以联云:“事吾父能得欢心,频年官舍承颜,相见重泉,应叹韶华过眼促;在我家几成故事,他日雏孙念母,披寻谱牒,方知寸草苦心多。”盖自督部公以至山人,四世皆早达,得子旋赋悼亡。故事,现任官及其妻室故于任所者乃得入城治丧,而四世皆符于入城之例,是亦异矣,对语即谓此。又为诸弟代制挽联云:“婉娩无非仪,助贤兄鹗荐成名,孝友家声闻北阙;提携从幼小,触慈母鸰原隐痛,凄凉心事付东流。”两语皆纪实也。八月,殡王夫人于城南三圣庵,山人痛灵鹣之折翼,感独茧而回肠,署所居书室曰“蘅梦盦”,有文写感,失其稿。
是岁,与顾伯寅仲平兄弟、孔季琎、凌定九时共燕游。
其冬,文安公携王夫人柩南归,随按察公遗榇同返闽。入城,设幕黄璞里祖宅受吊,卜葬按察公于龙腰祖阡,为王夫人营葬桃田,袝于先妣。匝月始返。
冬十一月,徙居贾家胡同芳盛园宅,为恽孟乐太守故居,毁于火,兹乃重建,庭宇爽洁,西偏一院稍具花石,邸居屡徙,此为最胜。时石琴、士文兄弟皆以游学至都,啸龙舅以甲辰进士官比部调邮传部,亦下榻寓中,谈聚甚乐。
领到覃恩封轴,山人授奉直大夫,王夫人赠宜人。
是岁,仍肄业进士馆。
山人初通籍,颇饰裘马、盛宴游,啸龙舅戒之曰:“吾辈未遇时,跅弛纵横 ,无不可者。既登朝列,即当志为名臣,致力于经世之学,纷华驰逐,无益也。”山人书绅识之。
文安公应农工商部之聘,监督高等实业学堂。是秋,特简王大臣议官制于朗润园,奉命协同修订。
诏设陆军贵胄学堂于京师,山人由翰林院咨送为听讲员,同堂以宗室王公为多。
是岁,叶稚愔侍御起官来都,续举榕荫堂律集,山人与焉。旧人外,有周熙民师、黄嘿园丈、舜卿从弟。
进士馆同人请改进士馆为高等法政学堂,荣文恪不许。其冬毕业,山人积分居第一,又依散馆例,钦派大臣考试,仍山人首列,然以事再忤文恪,忌益深。盖同年胡愔仲久居疆吏幕府,不到馆者年馀矣,忽来应毕业试,以曳白为虑,山人使坐于顾伯寅、仲平兄弟之间,有不能答者为指引之,事为监试孟黼臣参议所觉,指伯寅为传递,将扣考揭参。山人念无以对伯寅,乃挺身出与抗辩,冀与伯寅同罪,黼臣语出不逊,激众怒,几至罢考,监督张文厚出为调停,事乃弭。伯寅罚俸半年,山人以事非干己,谴罚不及,终以为愧。前列十九人皆调学部,山人以首列向隅,则文恪之薄惩也。
春二月,引见于勤政殿,山人领班,奉旨授职编修,并记名,遇缺题奏。
仲父少莱公服阕起官,来京,授江西上饶令。
夏,仲弟则江娶于沈氏,丹曾京卿丈之女也。
时科举已废,翰林升途奇滞,学部奏派进士馆毕业诸员赴日本考察法政,山人因请留学日本,更资深造。七月,省南云叔于吴下,居旬日,乃与林若卿姑丈偕行,舟中酬唱甚乐。抵神户,易车至东京,止于集贤馆。久之,同年渐集,乃由使馆介于文部诸省,导观公廨、学堂、文库、工厂,以逮警察、邮电之属,成《东瀛采风记》二卷,今不存。复听讲于早稻田大学。是校伯爵大隈重信主之,迭招公宴,款接尤殷。地殊禹域,俗近唐风,阛市之间颇知礼让,圭荜之户亦具亭园,民以尊君敬长为先,士以泽古通今并重。而潜察中邦游笈之徒,邪说鼓簧,乖漓百出,昌言排满,侈口革新,甚至污御名于厕牏,视天亲如仇敌。耳目所见,动与心违,忧痗交乘,不期疾作。初延俗医,治之不效,适郑倓忱同年留学于此,日来诊视,累旬乃瘳,遂浩然有怀归之志矣。先是,徐菊人师开府辽左,欲招入幕,山人已辞之,闻山人不安于东,复飞电延聘,于是偕伯寅、仲平及若卿丈同舟归国。舟中追忆瀛游,成《江户竹枝词》百首,尝刊行于辽,今录十首入诗集中。归途自苏而蓟,乃至沈阳。京邸临行时,文安公检白风毛短褂以赐,曰:“此督部公军中所服也,尔今出佐戎幕,正复相须,勉继先型,勿忘祖烈。”山人谨受之。故事,督抚幕府之称皆曰文案,辽东创制于文案之上置秘书官,待以宾礼。山人至辽,即日聘为二等秘书官,同事为张兰圃侍御、刘伯崇殿撰,共掌机密文电,而山人兼治奏草。菊人师谓山人曰:“君才仆所知也,顾奏章格式或未深娴,今试作之,吾当亲为削定。”于是每作皆呈师手改,数篇后师以为可,不复改矣。时珲延边务方急,文电往返,密若秋荼。师使与伯崇同任之,伯崇性疏懒,夜则疲于手谈,乃使山人专任之。自遣员命将,迄于设治定倾,积牍如山,几于腕脱。岁暮,复从菊师周巡吉林、黑龙江,冰雪载涂,殷寒裂指,登车未旦,嘘气成棱,宿匟于薪,剥肤欲炙,犹复冻呵盾墨,争倚马之匆匆,梦破铁衾,促篝灯而役役。两省改制,分域设官,皆是时所定也。还沈阳已岁暮,即乞假归省庭闱。
是夏,敦宜皇贵妃薨,文宗妃也。上命山人敬书神主,时山人已出都,乃奏明改派,当时已奏派游学有案,不知何以邀特简也。
文安公服阕起官,封章陈五事,曰“信诏令”“定国计”“挽积习”“融成见”“明学术”,皆切中时弊。所云“挽积习”者,备言苞苴馈遗,竿渎夤缘,巧计钻营,昌言运动,敛民财以媚权要,侵公帑以饱私囊,且谓“表正者,景必端;源清者,流自洁”,而归其责于政府大僚。疏上,两宫览之动容,时侍郎悬缺者三,命择一以畀。枢邸恶揭其隐,谓三缺皆有人当补,遂授邮传部左丞,逾月署右侍郎。尚书陈公躐起,资望皆在公左,公处之夷然也。
冬,山人以东赈叙劳,加侍讲衔,并赏戴花翎。
文安公调署礼部左侍郎。
春正月,还沈阳。菊师招吉、江两抚至沈阳,会奉抚筹议三省因革大端,两参赞及山人皆与焉。凡所筹议,由山人笔之,参以论断,荟萃成帙,后来编辑《东三省政要》,其见诸施行者大率本此。
文安公授礼部右侍郎。时邮部薪糈特优,朝官以为美除,故文安公不得久于其任。公曰:“吾以曹司起家至卿贰,主恩至重,曷敢不勉?”尝为庚子死事袁昶等五臣请谥,乞以特旨行之,示恩出自上。有请以王船山、黄梨洲、顾亭林三儒从祀两庑下,廷臣议颇有异同。公单衔具疏,谓“前此议驳,不无门户之私,请悉破拘牵,特伸乾断”。又以时论所致疑者附片,反复辩之,皆得旨允行。时有旨变通旗制,御史赵炳麟以画一满汉服制为请,下礼部议,尚书宗室溥玉岑师欲强汉从满,张文厚佐部力争不得,以忧去。公再莅部,根据经史及先朝成训,为六不可之说,逾千言,玉岑师无以难之,卒如公议复奏。张文襄在政府,叹曰:“百年来礼官一人而已。”其授礼右,枢邸亦别有所举,上特畀之。
文安公命山人就姻曲园俞氏。三月,请假还京,旋南下,时南云公构吴下新桥宅,具花石廊榭之胜,于其中设青庐焉。王旭庄舅氏、沈旭人观察为媒妁,以四月迎娶俞夫人成礼。俞夫人为曲园先生曾孙女,阶青编修年丈之长女,娴琴棋,擅吟咏。督部公曩抚吴,与曲园公往还甚洽,文安公悼亡时尝为其孙女议昏未谐,盖两家渊源旧矣。居吴月馀,恒就何平斋丈郡斋为击钵吟,又历游虎丘、寒山及沧浪亭、狮子林诸胜。得辽左书,始知有诏令中外大臣举人才,东三省督抚连疏荐及山人,考语称其“谙习掌故,通达政事”,连犿至数十言,菊师且为致书枢臣,盛为延誉。事出不期,适滋惶愧。五月,偕俞夫人至京寓,庙见如礼。养惠弟以捐纳部曹同行。逾月,考验诏下,钦派大臣四人,荣文恪师与焉,于公同加考外别增二语云:“若老,其才堪资任使。”盖以贾长沙之年少兼嵇叔夜之不堪,师若深知之也。是秋七月,召对于仁寿殿,两宫垂询东事甚悉,山人侃直敷陈,颇称上旨。慈圣询及“汝兄弟几人,若辈曾出仕否?”又谕曰:“诸大臣皆称汝才,往者中兴立功诸臣多由幕府荐辟,汝世臣,当益勉之。”谢恩而退。以菊师累电敦促,遂复度辽。九月,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同与考验者,林惠亭、袁树五两编修皆用京卿,而山人独外用者,盖上意知其奏调在外,且谒晤枢臣时尝以乞外自陈也。外用道员者,或记名简放,或交军机处存记,以记名简放为优。山人闻诏还京,由翰林院代奏谢恩讫,即挈眷出关。陈吉士丈摄长春道,将行,因分其甘石桥半宅以居,同居者吉士子元概也。
冬十月,德宗景皇帝、孝钦显皇后先后上宾,遗诏以醇亲王长子入嗣穆宗,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继膺大统,由醇王监国摄政。时山人将从菊师再巡吉、江,已俶装矣,闻哀诏而止,从菊师及参赞司道易素服诣大内,举哀如制。
十一月,奉旨授浙江温处兵备道。前道贺某为台谏劾罢,疆臣、枢邸各有荐引,监国意皆不属,曰:“此必用汝等所保者耶?”枢邸对曰:“海关道向由特简,臣等所举,备采择耳。”监国即命取记名人才单以进,山人列第一,立加朱圈。枢邸又言:“郭某年少,恐尚须历练。”监国怫然曰:“服官非历练耶?且先朝记名之谓何?”枢臣惶恐,承旨而退。先是,周泊园师为左参赞,尤爱山人才,会擢江抚,欲招之相助,菊师不可;至是,力请以山人补呼伦道,电牍甫至,而温处简命已下,深以为憾,致书山人曰:“君才如天马行空,恨不得共支边局耳。”后山人浮湛浙中者三年,其继为呼伦道者已洊秉疆节,离合升沈固有数在。故事,京曹外简必谢恩召对,菊师以山人专理珲延边务文牍,一时难得替人,奏请暂缓赴任,并代奏谢恩,得旨俞允。文安公以山人骤居外任为忧,闻之乃释。
登极诏下,山人加级予封,文安公应得正二品荫生,以三弟则济承荫,嗣奉旨内用,签分民政部主事。
延吉边务叙劳,以应升之缺尽先升用。奉天行省定章:二等秘书官月支薪水银四百两,山人止受其半,迨召对后返辽,菊师欲为改列一等,复固辞,师深以为疚,故有是奏。
《各国政艺通考》成书,进呈,奉旨赏加二品衔。
是春,菊师内召为邮传部尚书,奏请饬山人赴浙任,山人暂留助之。继督东者为锡公清弼,固晋阳旧识也,误入人言,讥山人裘马第宅之侈,至薄海关道而不为,语皆失实。山人闻其将至,即先辞入关。居京师月馀,依恋亲舍,不忍别。尝与同年温毅夫、袁小偁、汪鹄飏、顾伯寅、仲平于柳湖、崇效寺赏花吟集,有诗纪之。又赋《留别都门旧雨》四律,有句云:“依刘作赋从多感,荐祢陈书但爱才。”又云:“贾生前席惭年少,严助移官出主恩。”语虽不工,要皆纪实。同年故旧和者至数十人,鹄飏且为序言赠之,勖勉深至,录为《金台录别集》一卷。四月,南行省外舅吴下,又省南云叔于如皋任所。逾月乃入浙谒大府,于六月初旬抵瓯受事。瓯关以春夏为旺月,而山人以南北留连失之,盖服官之志不系此也。初至,解装于曾氏园,又旬馀,乃徙居道署。署之东偏有且园,铁岭高且园司寇其佩分巡时所筑,有剜绿轩、衔远山亭、筠廊藤径、亦舫、养竹山房、小春草池、莲勺梅花书屋、松化石斋诸胜,剜绿轩后芳塘数亩,遍植白芙蕖,尤宜结夏。山人于其间拓披香榭,为公馀延憇之所,作《披香榭记》。
故事,属吏初谒上官,必具手版履历以进。山人别制简明格式,令需次各员亲书之,以觇其文理。佐贰杂职谒道府,向皆肃立以见,曰站班,无列坐者,山人独令就坐徐谈,以验其言论材识。有王某者,挟时相书,于客坐面投,山人曰:“吾岂徇朝贵者?”牌示痛斥之。既而知其寒士穷途,强就末秩,复稍试以事。绅衿来见者,无贵贱,皆以礼款接,俾尽所欲言,其以私干者必斥。与郡人陈经夫、刘次饶、黄胥庵筹商兴学,事事推诚,众皆翕洽。吕文起观察、徐班侯侍御为按察公门下士,余筱泉编修与文安公乡举同年,陈介石户部与山人齐年成进士,于山人推挹尤至。
六月廿八日,郡绅邀镇、道、府、县集商会议事,初无筵设,山人赴之,劣衿某以斋期宴会讦于大吏,大吏令藩司查办,颜小夏方伯谓与山人世交,请回避。因之众论哗然,杭州《民吁报》至著为论说,胪举山人世受国恩、躬膺殊遇,而痛斥其大不敬,意在诈索,山人不顾。嗣大吏别令臬司详查,得实以闻,其事乃息。时提学支芰卿引退,大吏密荐山人继之,稿已具矣,以是中止。
山人初至,见沿街警察不设岗位,不备服装,讶甚,询知经费不足,任事者学识亦不足。乃征调人才,悉加整顿,其制置乏费,皆出廉俸助之,规模乃具。又创设农业学堂,延郡人施震泽为监督,增设贫民习艺所,以杭人劳勤馀为所长,开办经常诸费,亦山人撙节供之,不取于民。施任是校至十数年,成就甚众。劳于习艺所首设竹工、机织两科,所出花竹席、绸光布,远近争购之。道兼督海关,旧章:商货之漏海者,每缉获,悉数充公,实则监督私利之。山人曰:“充公而入私,是侵帑也。自后获漏海,皆投标变价,以充各学堂经费,月计其数而公布之,著为例。”捐私济公,士绅翕然。自履任迄是冬,积亏将及二万金。
各行省官署置刑、钱幕友及稿案、门丁,由来久矣。山人莅官,暂仍之,数月后悉裁去,改用候补牧、令等官为幕掾,分科治事,长总务科者邵幼赞大令玮也。馀若符笑拈、查荩臣、林鲁生、桂绳斋、杨榖人等,亦各有资历,或为按察公旧僚,或于交旧中采材望用之。时距按察公即世仅五年,旧人多尚在,笑拈、荩臣外,如家丁岳升、吕福,庖役阿宾,皆尝事按察公者。公之任衢道,实继黄道祖徽,至是,复与山人相代。浙人于按察公有“郭佛”之称,遗爱久而不沫,父老闻山人至,皆欣欣然相告曰:“此‘郭佛’孙也,天道不爽哉!”郡之积谷山亦名“郭公山”,有亭曰“富览”,林壑称美,按察公守郡日兼摄道事,尝手书楹帖锓木悬于亭,岁久失去,乃录句乞山人补书之,以存遗迹,人以比甘棠之笏焉。
瓯关税款,向由监督分存于各银号,而私其利。山人至,始筹设大清户部分行,荐郡人某主之,凡税入悉归收贮,如各国金库之制。
秋八月,次子可诚生。生时,郡守吴博泉学庄适在客座,因字以学庄,号雁潭。先是,山人初莅瓯,悉屏供帐馈遗及铺堂换季各费,数亦不赀。迨筹设习艺所,以语永嘉令陶某,冀属邑稍分任其费,意未尽申,而陶令固称缺瘠,有难色,山人遂独任之。值山人生子弥月,陶忽具厚仪来馈,山人不受,且讽之曰:“君缺苦,忍相累耶?且仆出自京朝,但知公事,不识酬应。后勿复尔。”陶失色,谢过而退,未几遂引疾去。
诏设馆纂修《德宗实录》,文安公为副总裁。
颁到覃恩封轴,山人授资政大夫,元配王赠夫人,继配俞封夫人。
是秋,航海由沪入杭谒大府,言地方利病因革及守令优劣。归途经海门,止于高颖生丈榷局者二日,丈于庚子危城中尝与文安公同寓,翦灯话旧,俯仰感歔。
杭人有目山人为“芽儿道”者,以山人官年只二十有五也。时台州守刘宗标年八十馀,恋栈未归。又为之谣曰:“老者太老,小者太小。”山人一笑置之。然自以年少临民,恐滋物议,益厉丰采,每舆出,途遇佳丽,容顿庄,目未尝旁瞬,至为郡中游女所笑,有诗自嘲,见集中。
是冬,陈香雪丈海梅由龙泉令罢官归,过瓯,留榻于含晖水阁。丈耽诗,因与司李陈妫卿同年,幕僚符笑拈、杨榖人、杨啸渔、陈毓陶,亦廉、步兰两叔,排日为折枝击钵之戏,赓唱达夕,主客相忘。时亦廉叔奉差来此,即留署度岁。
同甫六叔取中优贡,新章推广寒儒出路,增、附诸生亦得与试,故叔以附生得之,曩未有也。
初春,吕文起招同余筱泉年丈、陈经夫明经、吴博泉太守泛舟,至茶山探梅。是日微雨,山景特幽,惜花事未盛,作《茶山探梅记》。
香雪丈下榻衙斋数月,鏖诗甚乐,二月将归里,饯之于孤屿江心寺,座皆幕中宾僚。陈伯秀娴绘事,作《春江送别图》,山人有赠诗,又别为序,馀子各有诗题于图后。
法部行各督抚举堪胜提法使者,浙抚增公举山人以应,由部汇奏,奉旨以提法使交军机处存记。
三月,赴杭陈地方事。过沪,适仲父少莱公之丧至自西江,哭奠舟次。仲父已擢义宁牧,仍权上饶令事,卒于官,盖患瘴湿而误于俗医。生平持躬以道,所至有惠政,而诸兄弟未具行述及志墓之文,泰和绅民欲求其事迹入邑志名宦传,竟不可得。工诗,不留稿,今仅存数首,见《榕荫堂律集》。
瓯属山民多种罂粟,以利厚也。时烟禁方严,令一律拔除,而不能悉绝。大吏遣佐职某查禁,至瑞安,不会营、县,独入山,遇苗即拔,乡民护利,且不知其为官,聚众抵拒,竟戕之,各鸟兽散,莫得主名。大府责捕凶甚急,邑令某欲苟捕乡民塞责,山人知之,亟解其任,使符笑拈往摄,缉凶定案,民得不枉。
是夏,郡城米荒,莠民聚众滋事,劫某推事以去,盖审判厅初设,讼必收费,判辄罚金,民误谓贪婪,故深恨之。守令出弹压,步行追至东门外,苦口晓谕之,始得释。推事等欲张大其事,以山人言,乃从轻典。或以水懦为讽,山人曰:“吾以宁静安民为主,但得地方无事,所全多矣。”先是,米石出口有禁,奸商某请弛禁运米,当以巨金为寿,山人痛斥之,至是米荒果起,若有先见。
其秋,署浙江提学使。前数日,幕僚桂绳斋彦文来启事,谓山人曰:“公额有黄气,三日内主有升迁之喜,敢以预贺。”山人笑曰:“今之迁官者,必有夤缘。吾不干于人,安得有此?”邵幼赞曰:“绳斋颇谙奇门,其言非妄发者,公姑俟之。”既而省檄果下,遂挈眷行,幼赞、绳斋皆从。启行日,各学堂生徒列队至署相送者凡二千馀人,各有所馈,山人却之。女生且求见夫人,俞夫人以礼接之,各致温谕。郡之绅衿为诗文相送者亦数十人,沿途络绎不绝,既登舟,犹有袖诗追送者。山人手录成巨帙,署曰《瓯江去思集》。抵省,谒中丞增公,即受事,拜疏谢恩如例。增公采虚声,强令兼综幕府事,其时所谓“秘书员”也,而署中仍称以“总办”。山人固辞不得,乃任其事,而却其兼薪。于是每晨接晤属僚讫,即趋府判牍,兼之会议,期会酬应,竟日鲜暇。迨夜深归学署,则公牍堆几者数巨束,取次披阅,往往迫曙。署为学政旧廨,有约园,擅花石台榭之胜,阮文达督学时所营也。有斋在丛竹间,颇阴翳,山人以为休憇之所。竹外有池三亩许,遍植芰荷,中为亭,板桥通之,是为定香亭。时秋荷已尽,山人于其中置菊墢,安茗具,每隙暇辄把卷独往,小坐移时,欣然忘俗。杨味春观察偶过访池亭间,笑曰:“阮、潘馀韵,不图复见于今。”山人深愧其言。《约园读书记》即是时所作。
山人欲于任期中创举一二事,为他日记忆之资。邵伯絅同年时为学务议绅,语山人曰:“浙西之民仰于蚕绩,自泰西铁机盛行,大利渐为所夺,及今创设工业学堂传习机织,庶几当务之急。又,西湖尚无学校,倘于南屏增置小学,公异时湖游过之,聆其诵弦,亦一快也。”山人韪之。于是度地于旧铜元局以为工校,以私交浼藩司为筹开办各费,聘德清许炳堃为监督,凡两月而成,由山人详请奏咨立案。炳堃督是校十馀年,成绩大著。毕业于校者若干人,出而创立纬成、绮霞诸公司,别制铁机绸缎,风行遍南北。后十年,浙江省长上其事于政府,炳堃等奖叙有差,赠山人一等宝光章,非山人意也。南屏小学方筹款立案,而瓜期已及,不知继任者终成之否。
山人与常熟孙希孟幼同学,别于庚子围城中,至是来访,山人延诸幕中充襄校。值岁暮,希孟将归省其亲。山人招同幕僚泛舟西湖,置酒于刘氏庄,是日遇雨,仰睇云岚之幻,侧睨沧桑之变,深谈竟日,感喟百端。希孟赋长歌书扇,山人和之,又作《湖船话雨记》。晚年习绘事,复补为图,则希孟前卒久矣。
山人先以助振得二品顶戴,既以进书赐衔,乃改奖正一品封典。是冬颁到封轴,山人晋光禄大夫,王夫人晋赠一品夫人,俞夫人晋封一品夫人。
时俞夫人姙已及月,以山人将卸篆,先期归宁吴下曲园,生长女可 。十二月,山人交卸提学使事,即移居浙江图书馆,领馆事者,阶青外舅也。中丞增公欲留山人权杭嘉湖道,而瓯绅在杭者徐班侯、陈介石皆欲其返瓯,乃以山人意决之,山人自请还本任。又以署温州守冯某庸鄙不称职,请解其任,荐李太守前泮继之。李为湘人,忠武公之孙,久任牧令,有政声。山人访于浙绅而用之,初未尝识面也。岁杪启行,至吴中度岁,僦居醋库巷,小斋幽雅,庭有蜡梅。时杨杏城侍郎亦在苏,与其兄蔚霞,许子元、洪鹭汀、汪颉荀三观察,何肖雅太守,棫仲芃尚衣,王旭庄舅氏,俞阶青外舅,排日为诗钟之局,每集必招山人,客中颇不寂寞。
温处道岁入可五万金,山人任之年馀,素不善撙节,又多耗于地方公用,计馀积仅万金耳。
入春,连日吟宴,灯节前始挈眷至沪,偕李太守同舟赴东瓯,即受事。开印日,排衙受贺,前此无之,盖国服未除也。
春日举祀典,至陈真亭先生祠,独为文祭之,以同里后进也。感时艰,怀先烈,有以身许国之意,后来蹉跎不践,惭负初心。
道兼辖海防局,设巡船四,为护商之用,每值旺季,不敷派遣,至是添设二艘,其费不增取于商,由山人竭蹶任之。
新军为镇三十有六,浙居其二,中丞增公既裁绿营,欲更募两镇,以一镇驻瓯备海防。山人闻之,叹曰:“此召乱也。”自草电牍力争之,谓“温处向有防军,新、旧杂处,难保不生冲突,且无要塞可置营垒,地偏土痟,供亿尤艰”。又令郡绅分电争之,且密电在省郡绅合力谏阻,累电驳诘,抗争益力,迄得请乃止。又念致乱之机终必由此,欲具疏论之。往在雍、乾,虽有监司言事之诏,而无敢抗章尝试者,虑骇众听,且难俯纳。因寓书同年温毅夫侍御,谓“灞上军容,无非儿戏,沙中偶语,已兆鬼谋”,劝其“效执简之争,申佳兵之戒”,毅夫不答。后晤毅夫,乃知有疏言之,留中不发。
裁缺温州镇何祥麟卒,大府檄山人暂管总兵事,办理善后。
就且园剜绿轩为治事之厅,率幕僚等同堂治牍,自到文削稿以至监印缮校,皆于是间行之,事无留滞。时符笑拈权瑞安改代为署,查荩臣亦出宰乐清,续招刘孟纯姊丈、凌定九别驾、陈章民经历入幕。时大府通檄各道分科置掾,巡道之较简者,向只延刑幕一人,一旦置员,增费皆有难色,而不知山人预行之矣。
李橘农提法引疾去,遗缺待简,山人先经存记,公望皆属之。吴世缃密电述菊师意,谓枢邸风示索万金,山人固非甚裕,尤耻以贿进,婉词谢之,遂不果迁。
其夏,则江、则济自京师来,因与同游孤屿、飞霞洞诸胜,幕中诸子置酒仙岩,同泛舟赴之,酒后登山亭,忽瞑眩僵卧。山人向有是疾,一发于三衢江舫,再发于京师酒肆,至是而三。武巡捕某弁旁侍,亟出暑药疗之,良久乃复。使于是时飘然长往,不复见移鼎之变,宁非快事哉?时山人于荷池畔辟小轩,系船于侧,两弟即下榻轩中。公暇每棹舟容与花间,或于轩外朱栏间支榻共话,为频年未有之乐。一夕,话及革党,两弟谓乱机四伏,恐难久安。山人曰:“我朝以忠厚定基,即至今日,抚叛宥諐,务从宽大,亦忠厚之至也。人心虽复思乱,以天理衡之,当不至此。”庸知祸患之发曾不旋踵,而吾辈且永为负恩戴罪之人也。近年题瓯署且园摄影句云:“回头顾甑犹馀幸,转眼沈舟不自怜。”摄影即是时所作,同摄者孟纯丈、两弟及山人耳。
郡城海塘岁久失修,往往淫潦为患。偕郡绅、郡守同往勘之,估费当三四万金,既非独力可举,又不欲增重累于民,为之彷徨累夕。
内子于正屋后架木为台,稍设栏楯,置藤竹几榻,晚凉月上,相与登眺其间,俯视后园,林亭苍蔚,牧马啮草,出没如羊,卧榕蟠烟,突兀疑鬼,清飙时至,溽暑都忘,遥听辕门,二鼓鸣矣,乃徐下就寝。亦结夏之一适也。
与郡绅筹设法政学堂,详准立案,其费捐廉俸任之。凡新政案牍,皆山人手自属草,积久成帙,录之为《瓯东尘牍》一卷。
山人之莅浙也,文安公于家书中屡以“位不期骄,禄不期侈”为戒;其权提学,文安公手书云:“汝少年通显,皆先世积累所贻,当思黾勉立身,人生贵贱,初不在名位也。”是岁山人年三十,公又举阮文达茶隐故事,谓可效法,且寄高且园《雪竹图》赐之。山人于览揆之日,闭关谢客,寸锦尺笺,悉屏勿进,遵庭训也。
礼部改为典礼院,文安公授副掌院学士,寻权掌院学士。
八月,武昌变起,山人屡招郡绅集议,以大义交勉,矢匡王室,祸福共之。汉阳捷音至,官绅相庆,以为旦夕荡平矣。讵意勒兵不进,坐长埃氛,风鹤喧腾,连疆瓦解。山人俸积悉储于大清户部瓯行,俞夫人请稍移之,以防不测,山人慨然曰:“苟大清不存,吾辈惟一死耳,须阿堵物何为?”夫人曰:“君果尽忠,妾誓当相从。”检奁中,出金指环二,分绾之,曰:“事急时,未必同在官舍,但闻城陷,即吞之,期地下相见。”方与防军规防守,忽奉檄调署巡警道,饬郡守暂护道印,俾迅赴署任。巡警道列诸道之前,实粗官也,非山人所愿,然不敢辞。即交卸,束装待发,同时密电致董季友,询所以更调之故。瓯人闻山人移官去,皆惶骇,累电大府乞留,其来署攀留者,日必数起,或至垂涕。然省电促行益急,季友电云:“绅界有言关西酗酒者,帅面诫之,因至顶撞,方伯调解,遂有是调。帅亦知公抱屈,柏台闻将乞休,或有后命。”山人将行,而省垣沦失,官绅集议于中学堂,或谓山人曰:“省之不存,公将焉往?吾瓯仍倚公耳。”山人曰:“吾已奉调交卸,自非在任之比,今亦无论在任与否,且无论为官为绅,同在此邦,利害与共,皆瓯人也,盍谋所以维持之策?”于是公议设官绅维持会,而山人要以勿悬白旗、勿易年号,皆曰“惟公之命”。山人归署,笑谓俞夫人曰:“果能为钱武肃,则此间亦乐土也。”时李幼梅观察以督销驻温,亦同与斯议。越旬日,忽省电至,曰:“北京光复,载沣逃,奕劻捕。”山人决其伪。而护道李守扁舟遁去,寄眷属城中,珍器一无所携。莠民利所有,聚众劫郡署,至千馀人。山人传同知、通判及防营统领,同知亦逃,仅通判武毓秀、统领梅占魁至,于是同出弹压,众闻道辕鸣炮,咸愕然相怼,曰:“孰谓道爷行者?道爷固在也。”山人命胥役传谕,以各安生业,勿祸桑梓,皆环跪听命,在后者潜散去。是夕,偕武、梅二君遍巡各城,地方静谧,还过郡署,寂无一人。次日,众绅来谒,曰:“公之力主维持,以有待也,今北京已下,复何待?”山人曰:“此伪电也。若果确,必别有消息,且姑待之。”众曰:“向所恃以行政临民者,以李守在,李以一身兼道府县,今去矣,将何所措计?惟奉公为都督耳。”山人力持不可,且曰:“苟相迫者,惟有一死。”众怏怏去。山人使劳勤馀示意,令举梅占魁,众乃推梅都督。悬旗之日,山人徘徊小春草池畔,屡欲自投,念老父在难,恨不得一见。又念丈夫当回天浴日以报主恩,徒死亦沟渎耳。遂决行出,居招商局者两日,海船至,乃挈眷偕发。是日,梅统领列队相送,郡绅刘次翘、黄胥庵、施震泽等皆送至舟次,垂涕而别。山人辛亥前有诗四卷及《东瓯尘牍》《瓯江去思录》《金台录别集》,于濒行时尽焚之,曰:“蹉跎不死,负罪千古,勿徒贻后人唾骂也。”
抵沪,僦居麦根路舢板厂,与外舅同居,始知京师沦陷之信非确,瓯绅有追至者,持徐班侯侍御电曰“留郭督梅”,请山人复返。山人一笑谢之。逾数日,郡人又辇筐篚箱箧以至,几案帘荐之属悉以还山人,曰:“吾侪庶几不负公也。”山人所馀俸积存于瓯,郡绅亦陆续归之。常镇道某,故交也,叩山人以交代之法,山人笑曰:“公等皆拥累累者以来,仆则孑然一身,取给于州人耳,是安可同语哉?”
司道之避居于沪者日事宴游,亦屡招山人,山人曰:“此岂吾辈宴乐时哉?”往往中坐不乐,悄然避去。寂居无聊,日阅国初以来诸家诗集、笔记,取其诗之有关史料者手录之,《十朝诗乘》纂辑之功,盖始于此。
菊师闻山人至沪,语文安公,使召之北来,当有位置。山人作书自陈罪戾,不敢再叨荣伍,而愿以前敌自效。菊师不报,书存集中。
是冬,南云叔始至沪,叔已请补川沙同知,尚在如皋任,以强项忤巨绅张某,必欲置之死地,赖程雪楼以巡抚为都督,勒令解省,乃免。雪楼欲招山人入幕,不赴。
梁稚云大令,吴中旧识也,至是遇于沪上,犹完发如故。山人与共宴谈,深相契重,酬唱中有“猿臂雄心不受封”之句,谓夫己氏也。及逊政诏下,益感愤,申志互勖。山人赠以诗云:“憔悴羁栖我与君,麏䴥野性自为群。千秋公是悬青史,一代遗贤隐白云。”后四语今忘之矣。
三子可诠生,字以学衡。
正月,京津兵变,大掠。时继妣率全眷避居天津日租界,文安公仍居京师芳盛园,以逊诏下,大局粗定,先运箱箧等入都,中有资积,途遇变兵,尽劫去,仅馀一旧瓷瓶携归,继妣曰:“但得平安,足矣,赀物不足惜也。”然老怀终不能释然。文安公初不深知,而俯仰家国,亦悒郁不乐。山人遂无自全之策矣。
是春,北上省亲,居芳盛园数月。修门再入,触绪万感。与同年胡愔仲、温毅夫、黎露苑及啸龙舅迭有唱酬之作。文安公性独嗜书,俸馀积书颇富,山人与则江弟逐一检理,列册存目,又侍文安公与仲起叔、石琴兄为扶鸾之戏。降乩者娄真人,为有明遗逸,所言皆道义之谈。尝于乩坛致玉桃为文安公寿,山人至今佩之。时菊师以太保居禁近,见山人至,甚喜。山人欲乞南斋或《实录》自效,师笑曰:“此岂能救贫哉?”同时晤薑斋、槐楼诸老,则谓“共和之制非鼎革,公仆之任非贰臣,帝号依然,宫廷无恙,亦无殉国理”,山人不敢置一辞也。初秋,返沪。
沪上徐氏园与旅居密迩,亭榭萧疏,竹间小轩尤胜,山人每与何肖雅丈、王旭庄舅、梁稚云、陈次耕、南云叔携具往游,流连至晚。西风渐起,生事萧条,尝有句云:“负薪难乞青山隐,采蕨还供白发亲。”编集时删去。是岁,文安公及继妣生日,亦于徐园置酒款客。今园犹在,闻削而小之,仅存其半矣。
钱幹臣丈去冬自陕来,时共谈宴。陕乱时,丈方摄抚,举枪自击者再,枪弹深入,竟不死。余劝其往访张绍轩,共图匡济,丈于是迭有徐郡之行。
其冬,同年张乾若长秘书省,邀余为秘书,行止两难,踌躇累夕,计馀积不能支一岁,而衰亲困悴,忍计孤全?悔不如鹿城一死矣。或曰:“秘书,幕职也,君以此养亲而终守夙心,臣事故主,或于中尚有得当之报,不亦善乎?”山人不得已从之。十月入都,初居芳盛园,时尚无例谒之制,因与乾若约不面白宫,不与外间接洽,但为任笔札之役。既而项城必欲见之,乾若强山人同入谒,项城曰:“君官为革党所革矣,极彼所为,不至于土匪国、禽兽国不止,其不终沦于土匪、禽兽者,犹赖吾辈努力图之,但使国事转旋,尺蠖之伸,何患终屈?”山人进曰:“公言良允,然国家不沦于土匪、禽兽者,必赖纲纪维之,公诚以振导纲纪风示天下,颓波可立挽也。”项城问振导之方,山人曰:“民国之成,实本于孝定景皇后之让德,中外所公认也。为公计,惟有尊崇皇室而巩固之,俾天下知纲纪之重,皇室固,则民国亦安矣。”项城嘿然久之,复周旋数语而出。自是以迄项城之逝,无复私谒。而项城已潜忌之,山人不自知也。
十月,次女可定生,弥月后,俞夫人挈同可诜、可诚、可 、可诠北上,以可定幼,留苏寓,乳哺之,旋殇。山人僦宅于东城演乐胡同,与则江弟同居。时津寓移京不果,文安公交卸典礼院,仍总裁《实录》,每往来京津间。《实录》自国变后经费无出,笔札之需皆馆员自任之,始终不懈,以底于成。宫廷亦优遇之,每岁时令节恒拜纱绮之赉,文安公有与同馆唱和诗及纪恩诸作,见《匏庐诗存》。
是年,仲妹适朱;逾年,则济弟授室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