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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迥与众流异

迥与众流异,发源高更孤。

——范仲淹

江南路广德军属于山区,北邻江宁府,东与湖州、常州相接,西为宣州地界,下辖广德、建平两县,治所与广德县同城。

国朝的府、州、军衙署,规格大同小异,一般是三进院落。一进是诸曹直房,二进是衙署大堂、后堂、通判厅等,三进是后宅、园圃。从首门、仪门到宅门,是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线,署中多用穿堂、廊庑,将主要厅堂串联起来。

夏末的一天,广德军司理参军朱说缴凭就职。一进大堂,悬挂在顶部的条幅映入眼帘,上书“清勤和缓”四字。端坐靠椅上的知军张德邻,须发尽白,老态龙钟。三天前一入广德城,朱说就急于谒见上官,却被告知太守到卢村游览“石溪古意”兼带避暑去了。朱说只得先安顿下来,着长衫、戴小冠,在城里四下走走,察看民情,顺带打探一下知军的官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笑道:“太守乃浆水色。”朱说稍一回味便明白过来,乃不清不浊之意,不禁暗自苦笑。今日一见,张德邻仿佛庙中弥勒,全无精干之象,朱说心里凉了半截。

谒见礼毕,张德邻设宴为朱说洗尘。官妓若蕊动作熟练地为每人簪花、斟酒,不时往朱说脸上投去一瞥。朱说没有注意到,他脑海里一直在思忖大堂内悬挂的“清勤和缓”四字,始终不解。待轮到他举盏敬酒,即以求教的语气道:“太守!下官瞻仰‘清勤和缓’四字幅,有三字已然领会,惟一个‘缓’字,下官敢请太守赐教。”

张德邻眼皮向上一翻,像是与人辩论一般:“天下甚事,不是忙后坏了?”

“是啊是啊!”众人纷然附和。

朱说大失所望。一个“缓”字,仿佛一盆凉水,向他燃起的激情之火浇来。一介寒儒,摇身成为皇朝官员,朱说心头一直激荡着“忠君报国”四字,眉宇间仿佛流露出一个“急”字,却迎头撞上了上官的一个“缓”字。他暗自喟叹一声,低头不语。

张德邻一笑道:“广德虽偏僻,但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真乃作诗的好地方。老夫有咏‘石溪古意’一首,请法家品鉴。”司理参军掌管诉讼,故有法家之称。

朱说接过诗稿一看,诗文鄙俚,只可留为笑具,便皱了皱眉,未置可否。

张德邻并未在意朱说的反应,邀众人共饮一盏,抹嘴道:“天下承平,朝廷倡导务守清静。老夫请问诸从事——”他停顿下来,扫视一周,这才缓缓问:“清静的最高境界为何?”

众人或伸长脖子等待答案,或念念有词猜测着,张德邻得意地自答道:“卧治!”说着举起酒盏,向朱说一晃:“法家到此就任,可安享太平。广德十景,处处美不胜收。法家饱览一遍,任期也就到了。届时老夫荐法家优等,照样升迁。明日,就让犬子陪法家启程游览。”

朱说大感意外,正色道:“多谢太守美意。下官读书虽少,但也知孔子做了掌管粮仓的微官,就希望进出的斛数都是准确的;做了管理牲畜的小吏,就希望牛羊都长得壮实。下官甫入仕,有意效法先圣。”

张德邻一蹙眉,喝下一盏酒,不再理会朱说,扭头与众僚属谈笑。朱说独自低头沉吟着,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心头,遽然涌出一股沮丧情绪。

其实,早在会庆殿前看到金榜的那一刻起,沮丧情绪就在朱说的心头闪现过。世人只知金榜题名的荣光,却忽略了亮色背后的阴影。金榜题名者中真正拜除高官、青史留名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沉于下僚,默默无闻,湮没于历史长河中,就如同继父朱文翰那样。朱说不想重复继父的一生。他在应天府书院说过“来日有见天子的机会”这句话,传出去后,众人都以为他是对进士及第充满信心,届时再仰天颜不迟。这个理解没有错,但并未揭出朱说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朱说期盼的是,有朝一日与皇帝共处朝堂,商议国政。固然,本朝用人最重进士,但进士中却特重甲科,中进士的名次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未来的仕途。朱说排名居中,位列乙科。乙科进士在州县做幕职官,如同沉于选海,多数人挣扎不到岸上。所谓面君议政,只是遥远的愿景罢了。未开科前想着只要能及第就好,及第了又为名次而苦恼,人大抵总是不知足吧?朱说自嘲,化解了一时的沮丧。好在尚可在官位上发奋努力,建功立业,早晚成就功名。他反复默念着“忠君报国,忠君报国”,带着这样的信念,昂然踏上了仕途。作为一个幕职微官,如何忠君报国?上任途中他一直在思考着,暗自叮咛自己记住“尽我诚,充我职”六字。可是,太守主张“卧治”,这和他的想法南辕北辙,倘若自己不改变想法,势必与太守发生冲突,而他的仕途,取决于上官的荐语……

“希文兄,怎么样,何时启程?”陪坐旁侧的太守公子问。

朱说踌躇片刻,微笑着点了点头。暗忖,正可借此机会,向太守展示一下自己的文采。

隔了两天,朱说与太守公子骑马直奔位于城东南的石溪。这里湍流萦纡,清澈可鉴,林谷幽婉,状如城郭。面对天宝山麓奔腾而下的飞瀑,朱说久久凝视,想到往昔的孤苦、今日与广德官场的格格不入、难以由自己掌控的未来,想到书生模样的人对太守“浆水色”的议论,朱说的灵感涌了出来,当场咏出《瀑布》一首:

迥与众流异,发源高更孤。

下山犹直在,到海得清无。

势斗蛟龙恶,声吹雨雹粗。

晚来云一色,诗句自成图。

回城后,朱说将这首五言律诗呈送给太守。

张德邻蔼然一笑道:“呵呵,法家这首诗,诗眼在‘下山犹直在,到海得清无’一句,问得奇特而富含哲理。读书人初入仕途,谁没有一腔忠君报国、康济黎庶的热忱?谁不想做清廉之官?但一番曲折离合、摸爬滚打,由初迄终,名节无疵者,能有几多?”他抬眼打量着朱说,仿佛是说,难道你朱说例外?又好像是说,听老成人的话,早日适应现实为好。

太守的诗虽写得粗鄙,可品诗却堪称有水准。不能不说,阅历能够带来鉴赏力。朱说正斟酌如何应答,忽听院外传来擂鼓声。这鼓声,仿佛是对他的召唤,朱说起身向张德邻施礼。

张德邻见朱说要往外走,摆摆手阻止道:“法家,这等事常有,习惯就好了。来来来,继续论诗!”

“太守,有人诉冤,此乃下官职守,下官当去查看一下。”朱说拱手道。不等张德邻回应,就疾步出了后堂。

身后,传来张德邻重重的叹息声。

两个军校把擂鼓之人带到仪门东南角的司理院,朱说看了状子,再讯问诉者,明白了案由:广德县民妇徐氏初嫁李家,前夫亡故后改嫁,所育一子年十岁,祖母留下抚养。前年,此子不幸殇了,祖母受此打击也于去年亡故。因无子继承,所遗财产全部充公。徐氏诉称,她出嫁时娘家所陪嫁妆,应归其所有,不应充公。广德县判决不许,故而上控,可军署一直不受理,徐氏便隔三差五来擂鼓诉冤。

“一个女人,先失去丈夫,又殁了儿子,委实可怜!”朱说叹息一声,默念道。他没有请示知军,受理了徐氏的诉状。表面上看,广德县的判决似乎没有错,但朱说自殿试毕,就开始钻研律法,虽说不上谙熟,却也有了大致的印象。他知道朝廷另有条贯规定:女子从娘家所带嫁妆,无论是土地房屋还是钱物,都单独登记在自己名下,有生之年有权单独支配,并可指定这笔财产在她身后由谁继承。据此,朱说拟出判词,将徐氏嫁妆分割出来归其所有,其余充公。

判词呈上去了,朱说很得意,想象着太守审阅他的判词,必是叹服。

张德邻对朱说擅自受理徐氏上控本就不满,又见他竟然拟词改判,便差军校把朱说召到后堂,沉着脸道:“本军以往从未改判过两县的判决,法家初来乍到,不要破了规矩。”

朱说愣了片刻,辩道:“太守,朝廷有条贯,女子嫁妆归其支配,怎可不依法裁判?”说着,把《景德编敕》恭恭敬敬呈上。

张德邻把簿册往外一推,蹙眉道:“广德县的判决,依照的正是朝廷的条贯:无子继承,家产充公。既然广德县依法裁判,岂可随意驳回?”

朱说不服气道:“下官以为,朝廷立法必曲尽人情,判案要合情理,方符合法之本意。”

张德邻突然哈哈大笑道:“照朝廷的本意,百官守静,不要多事就好。”朱说还要再辩,张德邻瞪眼道:“法家,别忘了,司理参军是幕职官!”说罢,烦躁地向外一摆手,示意朱说退下。

朱说扭头出了后堂,回到直房,大口喘着粗气,唤道:“军校何在?”

司理院军校应声进来,朱说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扬扬手,让军校退了出去。他本想把和太守的争论说给军校听,让他评评理,可转念一想,似有不妥,便忍住了,一个人烦躁地在室内踱步。

夕阳透过西山墙上的一扇小窗,投到直房内一幅宽大的屏风上,为屏心处浅淡的一幅花鸟画染上了色彩。朱说盯着看了一会,蓦地转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把与太守辩论的情形书于屏风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重重地跌坐在椅上,心头像堵了块石头。

朱说所效法的颜回、戚同文都不曾入仕,该如何与上官相处,朱说只记住“居仁守义,绝不苟且”八字。可现实中如何拿捏,却难以把握。但无论如何,初入仕途就与上官龃龉,终归不是好事。他叹了口气,抓起笔在砚台里重重蘸了蘸,起身走到屏风前,正要将适才所书涂去,又举烛静静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便把笔放了回去,坐回书案前发呆。

军校端着一个食盒进来了,是朱说的晚饭。一碗白米饭,一碟炖蘑菇,还有一盅蔬菜羹。朱说吃了几口,总觉得胸口堵得慌。眼前的饭菜,没有一样是自己劳作出来的,因何得以享用?年纪轻轻,初入仕途,总要对得起每日的饮食吧?他把碗撴在书案上,腾地站起身,发誓一般道:“尽诚充职,不复他顾!”

候在门口的军校忙跑进来,吃惊地看着朱说。朱说向外摆了摆手,重新坐下用餐。余光里,见军校伸头探脑看他,便沉声问:“监牢里人犯多吗?”

军校挠挠脸颊道:“太守说,狱空是治世之象,牢里人犯倒是不多。”他吸了口气:“不过前阵子抓来一个杀人犯,天天叫屈。”

“哦?快带我去看看。”朱说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一抹嘴,起身就往外走。军校只得带他到了军署西南角的军牢。

“冤枉!冤枉啊——”或许是听到靴子的“橐橐”声,死牢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朱说快步走过去,狱卒举着蜡烛紧赶慢赶跟在后面。朱说边走边问案情,从狱卒的答话中,他听明白了:广德县有一富商带仆人外出经商,逾期未归,家人经多方寻找,得知其已然为人所杀,仆人也不知所踪。苦主状告家仆害死主人,官府出榜缉拿,将仆人拿获。仆人拒不承认害主,却也无以自明,被打入大牢,日日喊冤不止。

来到喊冤的死牢前,朱说接过狱卒手里的蜡烛,隔着粗大的铁栅栏,察看人犯的神情,又静静地听其辩白了一番,便默默地离开了。次日一早,他带上军校,骑马疾驰到苦主家里探访。从苦主的述说中得知,人犯与主人并无仇怨,找不出他行凶的动机。朱说又到喊冤人犯左邻右舍查访,得知此人不是生事为非之人。经反复查访,核对案卷,朱说断定,此案是冤案。他安抚人犯,答应替他洗冤。

“倘若人犯喊冤就要重审,伊于胡底?”张德邻一听朱说要重审仆从害主案,不悦道。

“可下官反复勘核,断定此人并非真凶。”朱说辩道。

“法家说他不是凶犯,那凶犯是谁?”张德邻问。

朱说道:“下官请开释此人,协助官府侦缉真凶。”

“从事!”张德邻改用对佐治官的通称,以老成的语调道,“初来乍到,对喊冤叫屈者难免有恻隐之心,慢慢就习以为常了。”

两人争论良久,张德邻还是不松口。

回到直房,人犯可怜的、渴求的眼神在朱说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他提笔把与太守争论的内容写在了屏风上,又在上方用大字写上“人命关天”四字。写毕,坐在书案前用手指敲着脑门,思忖对策,连军校送来的晚饭也没有胃口吃,把食盒推到一边,取来古琴,抚了一曲《履霜》。

“呵!呵呵呵!”随着一阵诡秘的笑声,太守公子进来了。他拱手道:“希文兄,柳三变落第后填了首词,曰《鹤冲天》,不知希文兄听说了吗?”不等朱说回答,就晃着脑袋咏唱起来。吟唱间,目光一直在屏风上扫视着。

朱说揣度,一定是太守得知他在屏风上书写二人争论,差公子前来劝解的。他佯装不知,边起身为太守公子看座边暗忖:倘若太守答应重审仆从害主案,他就答应把屏风上的字迹涂去。

太守公子虽目光不离屏风,却并不提屏风上的记录,而是对着朱说挤挤眼道:“广德城虽小,也有几家像样的歌楼旧院。希文兄整日埋头案牍,未免乏味,弟这就陪希文兄消遣一下如何?”

出入歌楼妓馆,偎红倚翠,是本朝士大夫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单身赴任、年近三十的朱说,也时时有此冲动。可朝廷对官员狎妓毕竟有禁令,一旦跟太守公子去了,以后还能不能理直气壮地与太守论辩?这样想着,他向太守公子拱手致谢,摇了摇头。

“嘻嘻!”太守公子嬉笑劝道,“希文兄,你看柳三变的词说得多好:‘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何必绷那么紧呢?”

朱说不得不承认,柳三变的词,委实动人心弦,有诱惑力!“把持住,把持住,一定要把持住!”他默念着,又一次摇了摇头。

太守公子露出失望的神情,又瞥了一眼屏风,伸过脑袋道:“希文兄,广德山清水秀,美姬如云,何不物色位女使照应起居?”不等朱说回应,又道:“家大人言,若希文兄宦囊羞涩,可拿出些公用钱替希文兄办了。关照属下,也是官长的本分嘛!”

朱说没有携家眷,像他这样单身赴任的官员,多半会买媵妾或女使照应起居。朱说不惟宦囊羞涩,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在娶李三妹前接纳别的女人。所以,对太守公子的提议,他依然婉拒了。

太守公子怏怏告辞,朱说拿起书案的编敕翻看,翻到买女口的条贯,“纳部内女口”属官员私罪。作为广德军的官员,倘若买广德籍的女使,就犯了禁条。朱说感到脊背发凉。是张德邻不知朝廷条贯,还是故意诱导他以便抓他的把柄?不管什么情形,严格律己就不会犯错。这样想着,朱说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露出了自得的笑容。他觉得太守心虚了,而自己却越发有了底气。

“我定然把杀人案查明!”朱说发誓道。

今日是知军升堂审案的日子。尽管事前朱说已将各案问词判语拟写出来,可坐在大堂上的张德邻不是啰里啰嗦不得要领,就是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升堂预定交申时结束,已交了酉时还未审完。坐在屏风后的朱说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冲过去把张德邻推走,换作自己主审。好不容易盼到最后一桩案子了,朱说起身往廊庑走去,远远地就听人犯哭喊道:“青天大老爷,小的死定了!”

这个人犯,正是喊冤的害主仆从。朱说多次与张德邻辩争,张德邻始终不同意重审。无奈之下,朱说瞒着太守,命狱卒将喊冤人犯提出,械系于庑下,预备一旦其他案件审理毕,即将他提到大堂,让张德邻措手不及,不得不听人犯申诉。不意正要带他进堂,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朱说忙问:“为何?”

人犯道:“适才那个打官司的人,就是杀我家主人的凶手!”

朱说惊问:“何以知之?”

人犯答:“小的看见他穿的白衣,正是我家主人的。如今他已跑脱了,小的必冤死,重审也没有用了!”

朱说听罢,一面差军校去追,一面吩咐画师画像,这才进堂向张德邻禀报。张德邻刚审完案子,一副疲惫的样子,沉着脸,不理会朱说,吩咐军校摆宴。

这是知军的惯例。凡升堂日,必邀僚属宴集。张德邻坐堂审案无精打采,宴饮时却像换了一个人,神采飞扬,妙语连珠,逗得官妓若蕊不时发出清脆甜润的笑声。朱说牵挂着捉拿疑犯的事,心不在焉,不住地扭头向外张望。

“今日月光澄明,当登后圃高亭赏月赋诗!”宴罢,张德邻意犹未尽,一挥手道。

众人随太守出了宴客堂,说说笑笑向后圃走去。朱说不时回头,正要登亭时,追赶疑犯的军校回来了,垂头丧气地向朱说禀报,张德邻听到了,咳了一声,嫌弃道:“多事!”又大声唤道:“官妓何在?”

众人纷纷扭脸查看,未见若蕊的身影。太守公子围着亭子转了一圈,隐隐约约看见一簇树丛下蹲着一个人,像是若蕊在便溺,他转身抓起盘子里的几个鲜枣投了过去。月光下,忽见一白衣人从草丛中一跃而起。若蕊惊叫一声,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往亭子跑来。众人大惊,几名军校一拥而上,将白衣人拿住。到得亭内,白衣人浑身颤抖,跪地道:“杀富商的正是小的。小的到衙打官司,出了大堂,心突然跳得厉害,腿哆嗦得不能行走,又闻听兵爷追捕,便钻进草丛中躲避。适才见有东西落在眼前,即知必是来捕小的的,小的想跑,却被逮个正着。天意如此,小的愿为苦主抵命。”

太守和朱说就要不要重审此案的争论,军署上下尽人皆知,此刻见真凶现身招供,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亭内一时陷入难堪的沉寂。朱说见太守不说话,便吩咐将人犯打入死牢。

“拿酒来!”张德邻突然高叫一声。

须臾,军校小跑着抱来酒坛、端来酒盏。张德邻吩咐众人在亭下入座,又命官妓道:“你专为法家斟酒。”众人似乎明白了太守的用意,纷纷为朱说敬酒。

“老夫说则逸事!”张德邻手捋长须,笑着道,“想必诸从事没有不晓得唐代大诗人杜牧的吧?对书法大师沈传师也无不知晓吧?当年杜牧在江右佐沈传师,有张好好者年十三,以善歌选为官妓,杜牧对好好颇倾心,移镇宣州时,便让好好入为宣州官妓,并有《张好好》诗传世。老夫知宣州时,方知此诗乃酝酿于宣州,杜牧与好好,至今在宣州传为一佳话!”他一指若蕊:“朱从事有诗才,将来也为你写一首诗传世,当成广德一佳话!”

“朱从事儒雅俊朗,又是单身赴任,真是难得的遇合!”军判刘夔笑道。

“若蕊若蕊,有此遇合,不可错过!”众人起哄道。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若蕊把头依偎在朱说肩头。她早就对这个单身赴任的儒雅男子有好感了,又听闻他为官正直,两袖清风,越发倾慕,借着众人的哄闹,顺水推舟与朱说亲近,正合她的心意。

适才宴饮时,朱说只顾着想追捕真凶之事,几乎未吃饭菜,此时空着肚子被众人灌了不少酒,已是醉了,竟勾头发出鼾声。张德邻见状,吩咐军校搀扶朱说回去歇息,又向若蕊扬扬下颌,吩咐道:“朱从事醉酒,无人照应,辛苦乐师。”

两个军校将朱说搀扶到住处就知趣地走开了。若蕊为朱说倒了盏茶,服侍他喝下,娇声唤道:“官人,奴替你宽衣吧?”说着,上前替他摘去了幞头。

朱说闭目不语,任凭若蕊再去解他的束带。女人的体香让朱说浑身酥软,温柔的动作令他阵阵战栗,酒便醒了大半。

本朝沿袭唐代,有官妓之设。官妓都是妙龄少女,精通歌舞词曲、琴棋书画,色艺俱佳。依照朝廷条贯,官妓在官宴时佐兴,只展示才艺,并不卖身。不过,士大夫倾心某个官妓,演绎出风流韵事,也为官场津津乐道。但一旦有人攻讦,与官妓有染的官员,轻者被目为无行,重者受到责罚,于官声有玷。太守何以如此热心撮合他和官妓亲近?这个闪念一出,他浑身一紧,伸手把若蕊推开了,正色道:“请乐师去支应太守宴席,速速离开敝舍!”

若蕊一愣,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朱说,想窥探他是真心赶她走还是只是做做样子。

朱说见若蕊站立不动,腾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大声道:“乐师,请!”

若蕊的脸颊红了,鼻翼委屈地一张一翕,低头往外走。

望着若蕊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夜色里,朱说仰脸大口大口呼气,突然有种解脱感,大步回到床前,直挺挺躺了上去,一觉睡到了天亮。

张德邻却叫苦不迭。能够克制欲望的人,是不好驯服的。他放弃了压服朱说的打算,诉讼之事尽量听从他的建言。只是,司理院屏风上记录的那些文字,让堂堂太守甚无颜面,尤其是关于那桩杀人案的争论,更让他惴惴不安。他婉转提醒了几次,朱说佯装没有会意,不惟没有涂去,偶有争论,还要记录上去。他不便直接出面求情,便托付判官刘夔设法说服朱说。

判官在幕职官中位阶最高,司理参军位阶最低。但刘夔很钦佩朱说的学识和风骨,常常与他一起抚琴对弈,算得上是朱说在广德的一个知己。太守相托,刘夔不好拒绝,一直在寻找机会。忽一日,广德降下一场雪,刘夔邀朱说到后圃高亭赏雪,军校、官妓侍候笔墨,刘夔当场赋诗一首。朱说提笔作《依韵和刘夔判官对雪》。官妓若蕊吟诵毕,意犹未尽,又弹唱一遍,众人举盏相庆,尽欢而散。走下高亭台阶,刘夔趁朱说高兴,附耳道:“希文,把今日赏雪诗书于屏风,如何?”

朱说笑道:“分寄师友更好。”

刘夔只得直言相劝:“希文,选海无边嘞!”

朱说道:“执朝廷法,有是非,无利害。”

刘夔默然。

张德邻闻报,骂了句“怪物”,“啪”的一声把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案头正放着朱说的申状,言广德人未知学,自隋唐迄今三百多年尚未出过一个进士,办学可兴教化、醇风俗,激励人心向上,吁请设立学宫。张德邻本已批“可”,此时却拿起文牍撕了个粉碎。

不知不觉,朱说的首考之期到了,朝廷发来了敕牒,张德邻拿在手里,召朱说来见。他把吏部流内铨的敕牒向朱说面前一推,沉脸道:“法家,屏风该更换了吧?”

朱说并不买账,一笑道:“是该换了,下官已把一扇屏风写满了。”

“你这样做,对谁有好处?”张德邻恼怒地问。

“下官没有想过。”朱说从容道,“记录下来,希望在广德不要有冤民,不要办冤案。”

张德邻抓起流内铨的敕牒,气鼓鼓道:“回去想好了,再来说话!”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朱说求见。张德邻以为他是来说屏风之事的,故作镇静问:“何事?”

朱说躬身道:“太守,下官知朝廷未赋予郡守兴学之责,公帑里也没有这项开销;下官当年求学过的南都书院,最早就是商贾出资兴办,若太守允准,下官愿向广德富商劝募,办一所学舍。”

几个月前,朱说申请在广德开办学堂,张德邻不予理睬。办学不是司理参军的职守范围,朱说不便强求。恰好富商被害案真凶伏法,富商家属多次要表达谢意,被朱说婉拒,听说朱说要办学堂,便捐出一座房舍。朱说动员一些绅民子弟去读书,由他在公务之余讲课授徒。不多日,前去求学的子弟就挤满了房舍。朱说急于开办一所正式的学堂,适才看到流内铨的敕牒,他意识到,不管是升是降,离开广德的日子不远了,故而急于把办学堂的事落实。

张德邻哭笑不得。适才两人不欢而散,朱说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提屏风之事,又提出办学的请求。他一语不发,紧紧盯着朱说,见他的眼睛里透出真诚、恳切的光芒,没有怨怒,没有丝毫隔膜感。张德邻入仕三十多年,上官、僚属,不知遇到过多少,可像朱说这样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面对金钱、美色,能克制住欲望的人是很少见的。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在这无形的“怕”中,分不清几分是道义上的自矮,几分是发自内心不愿言说的钦佩。朱说时而像道义的化身,令人敬而远之;时而像率真的孩童,令人不忍摧折。此刻,朱说真诚的目光,让张德邻不敢直视,遂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多谢太守委任!”朱说鞠躬道,仿佛得了压岁钱的孩童,欢快地转身离去。

张德邻摇摇头,埋头将流内铨颁下的考状细阅一遍,这张被官场称为“南曹历子”的考状,是要上官给分发各地的蔡齐榜进士写评语、定等次的。张德邻思忖良久,提笔写下六个字,吩咐书手照此起稿上奏。 8XOqFfNP0HEgnAwE0PiZyDrA+cODLJ3Q1vzGRhfF5OTve2VlKaR6KX6/xtCw0L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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