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四章
岭上英英向日开

岭上英英向日开,

帝乡情态自徘徊。

——范仲淹

京城开封因汴河而盛。汴河内,漕运、商运、客运的船只首尾相接,一片繁忙。大中祥符七年深秋,因各府、州取解试录取的四五千名贡生要到京城向礼部报到,准备参加翌年的科考,汴河上的客船陡然增多。富贵人家的子弟会带上书童、仆从,单独雇船;普通人家的子弟,多半带上一二名书童,乘客船前来。

朱说是有条件单独雇船进京赴考的。他已是应天府望族李家定了亲的女婿。就在李纮将一根金钗交给朱说后不久,一个休沐日,朱说随李纮带着金钗去了李家,给李三妹插钗,并把母亲给他的一对银镯郑重交到李三妹手里,定了亲。资助寒素女婿求学、赶考,是本朝的时尚,如果朱说愿意接受,他自此即可摆脱困窘。可是,朱说发誓要自立,不接受李家的资助。他一如既往,节假日以粥充饥,刻苦攻读。此番赴京赶考,他也是独自一人,背着琴、剑上了一艘客船。

客船逆流而上,朱说站立在甲板上,目视远方,寒意浓浓的西北风吹打在脸上,他也毫不在意,心潮就像汴河水一般奔腾,口中默念着:“应天府!应天府!”是感激,也是眷恋。本来,到应天府书院后,朱说面临着一个难题:先要回淄州参加取解试,录取后方有资格参加礼部举办的省试,可他已发誓不登第不回去见母亲。这件事让朱说烦恼不已。幸运的是,就在去年正月,崇信道家的皇上幸真源祭祀老子,顺道巡幸应天府,回京后颁诏,升应天府为南京,并特赐应天府书院五个取解试名额。今年初秋,书院取解试毕,朱说位列第一。这样,他取得了赴京参加进士科考试的资格。走投无路,无处存身时,应天府书院收留了他;不愿回到已然逃离的那个家,无法参加淄州的取解试,朝廷恩赐应天府书院贡生名额。朱说感到,应天府是他的幸运之地,新生之所。辞别应天府书院时的朱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贸然来投的朱说了。那时的朱说,当务之急是寻找存身之所;而今经过五个年头寒窗苦读,已大通六经之旨,又深受应天府先贤事迹、学说的浸染,此时的他慨然有天下志。为了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也为了早日迎母奉养,同时给李三妹一个美好的未来,先要科场一搏!

暮霭升腾中,朱说在京城东水门码头下了船,早已有招徕贡生的客栈在码头上揽客,他选了一家“鸿运客栈”住宿。临行前,李三妹转交给他一个缂丝香囊,里面装着十两银子。朱说从来没有这么富足过,不必为店钱发愁。

刚进客栈大门,迎面走出一位身材高大、姿表秀异的男子,惊喜道:“呦,这不是安之兄吗!”

朱说定睛一看,认出来了,是在长山拜谒姜御史时结识的莱州胶水人蔡齐,忙抱拳还礼,唤道:“子思兄!”又慌忙侧过脸去,低声道:“子思兄,弟时下改字‘希文’了。”

“哦?有何说法吗?”蔡齐好奇地问。

朱说支吾道:“弟……弟看子思兄正忙,有空再叙契阔。”说着,向蔡齐一拱手,慌慌张张进了客房。

正是深秋时节,窗外一棵槐树上的叶子已然落尽,几只老鸹站在光秃秃的树杈上东张西望着,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朱说推开窗,烦躁地挥臂驱赶。老鸹狐疑地望着他,懒洋洋地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朱说转过身,从包袱中掏出家状,揉成一团,用力向上一抛,发出怪异的冷笑声。一眼看见靠墙摆着一张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便“嗵嗵”两步走到书案前,在杌凳上坐下,动手研墨。

按制,贡生向礼部报名,要呈报家状及参加省试次数等,礼部审查后,将符合资格的考生名单张榜公布。朱说的那张家状,还是以长山县河南庄为家,以朱文翰为父,他的姓名仍是朱说。倘若进士及第,无论是皇榜上还是吏部的班簿上,自是登录为朱说。难道今生都以朱说为名存世吗?可自己不是朱家人啊!去年,李家小妹和苏州吴县书生郑戬定亲,李纮通过郑戬,已然把吴县范氏情形打探明白:苏州范氏始祖名范隋,本蓝田人,由良乡主簿升处州丽水县丞,唐末战乱,不能归里,范隋辗转定居吴县。曾祖范梦龄、祖父范赞时,都在吴越国为官。父亲范墉乃范赞时第三子。范墉育五子,如今除了朱说,只有仲温一子还在世,娶妻丁氏,支撑着门庭。时下,吴县范氏家族已无做官之人。人言进士及第足可光宗耀祖,然以朱说为名,光耀的并不是自己的祖宗。倘若借此机会恢复本名,不惟可回报父亲生身之恩,还可重振范氏家族,接续先祖遗韵。

“对,就这样!”朱说自语道,展纸提笔,重新写家状。当写下“吴县”二字时,朱说眼前浮现出三哥范仲温接到进士及第的喜报时莫名惊诧、范氏举族欢庆的场景。奇怪的是,这个场景只是一闪而过,母亲失望、无奈的神情蓦然呈现,继父朱文翰的叹息声也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朱说起身在室内徘徊,店家送来了饭菜,他只看了一眼,无心用餐。想到继父二十年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既加养育,复勤训导,视若己出,如今他尚在人世,自己就无情地抛弃了他为自己取的姓名,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又让母亲作何感想?

“母亲一定会伤心的,一定的!”朱说笃定道。

一个人倘若只想自己,能做到忠君报国吗?这样想着,朱说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灵魂深处还藏着一个“私”字,不经意间就会悄然出来作怪!他抓起刚写了开头的家状,“嚓”的一声撕成了两半,又在手里用力搓揉,仿佛在搓揉那个冒出头的“私”字,要把它彻底揉碎。

月光有些清冷,透过窗棂洒进室内,照到被朱说抛弃的那张写着“朱说”的家状上。家状像在无言地泣诉,委屈地蜷缩着。朱说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弯身捡起,展放到桌上,用手轻轻抚摸着,像是在抚慰一个无辜受到伤害的孩童。

大中祥符八年正月十六日,上元节灯会尚未收灯,礼部主持的进士科省试就开考了。天色微明,几千名贡生已在位于朱雀门外大街东侧的贡院前列队。经点名、搜身后入贡院,对号入座。第一场试诗赋,第二场试论,第三场试策,第四场试帖经。每场考试都要淘汰一批,被淘汰者无法参加下一场考试。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在御史监督下,集中汇总,拆开糊名,将考生和考试成绩登录簿册,呈皇上御览后,发“淡墨榜”。上榜的考生即有资格参加殿试。

朱说在淡墨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三月十八日是殿试的日子。天气不冷不热,也没有风。晨曦初露,东华门外,上了淡墨榜的考生列队完毕。列队过程中,朱说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影影绰绰间,看到了蔡齐、滕宗谅、庞籍、张三才的身影。除了蔡齐,另外几个人都是几个月前到礼部报名时遇到的,彼此通报过名讳,叙过年齿。此时,小朱说两岁的滕宗谅也看到了他,向他扬了扬手。那神情,仿佛是见到了交游很久的老友。

皇城司逻卒挨个搜身后,朱说随着队列鱼贯进入皇宫。穿过一座又一座宫殿,贡生们走进会庆殿内,在贴着自己名字的凳子上落座。虽然名义上殿试是皇帝亲自主持,但御驾并不到会庆殿来,而是御会庆殿的后殿崇政殿。殿试的题目是皇帝御笔亲书——《置天下如置器》,考官捧着试题到会庆殿出示后,考生即开始答题。能不能进士及第,就在此一举了。

隔了两天,行临轩唱名礼。皇帝御会庆殿平台,亲自宣读甲科一等共三人的姓名,其余由宰相王旦代读。每读出一个姓名,列于殿陛之下的军头司就依次传唱,唱到姓名者在队列里高声应答。当皇帝读出蔡齐二字时,朱说露出惊喜之色。但此刻来不及细想,他迫切地想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看就唱到近百人了,还未听到自己的姓名,朱说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子。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朱说。但王旦呼朱说的“说”为说话的“说”,朱说不应,直到重新唱名,他方高声应答,迈步站到了乙科的队列里。由于激动,双腿有些颤抖,不到十步远的路,他却感到格外漫长。

唱名毕,未被唱名的几十位贡士由赞礼官带着离开了。另一名赞礼官引导着状元蔡齐等三人沿着丹陛走上平台,在御座前叩头谢恩。朱说踮了下脚跟,透过栏杆空隙仰视平台。黄罗伞下端坐的是国朝第三位皇帝,朝野都说他是位宽厚的君主。这是朱说第一次看到皇帝。去年春,皇帝巡幸应天府,城内万人空巷,重熙门至颁庆门大街两旁挤满了人,争睹天颜,朱说却还坐在斋舍读书,王洙大为不解问他因何不去,朱说平静地说:“来日有见天子的机会,何必凑这个热闹!”仅仅过了一年,果然就在庄严的皇宫里得睹天颜,虽是遥望,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但一瞬间,朱说眼眶一热,流下泪来。“君父!君父!”他在心里默念着。

自从知道了身世,朱说就把自己看成是孤儿。看到了皇帝,他蓦然生出见到父亲的感觉。一介寒儒,于二十七岁之龄登进士第,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父亲,有了归属。他想奏知平台上的皇上,他愿为君父、为国家献出一切!但他知道没有这样的礼仪,只能以泪水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

朱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赞礼官高唱一声:“行礼——”朱说与众人行三拜礼。礼毕,皇帝起驾而去,四名金吾卫抬着皇榜一步一停缓缓走下丹陛,在新科进士队列前驻足。皇榜上共列进士凡一百九十七人,朱说排在第九十七位。因蔡齐为状元,本榜进士即被称为蔡齐榜。榜上的进士互称同年。

新科进士按照皇榜上的名次列队毕,跟在抬榜的金吾卫后,到东华门外张榜。

一出东华门,黑压压的人群,都在等着榜下捉婿。皇城司逻卒围成人墙,将人群隔开。众进士列队毕,再一次对照皇榜唱名。礼毕散班,朱说沿着皇城外墙疾步而去,几个捉婿的人追上来,朱说向他们摇摇手,几个人又慌忙回身,找别的进士去了。

次日一早,朱说与同榜进士换上特别为新科进士预备的绿衣、纱帽,纱帽展角两端系着皂纱垂带,帽翅上簪着新开的月季花。众人来到皇宫正门乾元门聚齐,跨上御马苑为他们备好的御马,皇家禁卫军金吾卫的七匹大马披红戴绿在前引导,侍卫列队举旗,鸣锣开道,鱼贯出了乾元门。绿衣郎锦鞍绣鞯,意气风发,沿街夸示。京城万人空巷,争睹新科进士风采。富贵之家的闺阁之女,早早就租下了临街的阁楼,打开窗户留心观察;还有公卿豪富之家,高车宝马,以闺阁女坐车内,沿街紧追不舍,倾城纵观;更有大胆的女子站在街边向绿衣俊郎投去含情的目光。新科进士驰马而过,马蹄荡起的尘土里,弥漫着红裙女郎身上的香气。

游街毕,仿照唐朝雁塔题名旧习,新科进士下马到大相国寺书壁题名。朱说刚提笔把姓名写下,就有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人上前问询是否婚配,还想“榜下捉婿”,朱说歉意一笑,来人失望地走开了。在这期间,有人从朱说手里把笔拿去,在书壁题名。朱说抬眼一看,是滕宗谅。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惊喜的笑容。滕宗谅将笔传递给下一个人,向朱说拱手道:“缘分!”

“是啊,缘分!”接着滕宗谅题名的人边书写边插话道。朱说一看,说话的是庞籍。朱说和滕宗谅又是一阵惊喜。到贡院报名时互报过名讳的,朱说、庞籍、滕宗谅都登第了。

“二位兄台知道吗,出了大新闻嘞!”滕宗谅一惊一乍道。说着,一手拉住朱说,一手拉住庞籍,走到一片空地,比划着说开了:“殿试毕,官家御崇政殿钦定一甲人选。排名第一的是新喻人萧贯,官家就点他为状元。枢密使寇准瞪眼道:‘南方下国之人,不宜冠多士!’官家环视左右,有的点头,有的沉默,没有人与寇准争辩,官家只好顺从了寇准的主张,改第二名蔡齐为状元。寇准出殿后洋洋自得道:‘今日又为中原夺得一状元!’哈哈,二位兄台看,这不是大新闻吗?”滕宗谅是西京洛阳人,他知道朱说是淄州人,庞籍是离应天府不远的单州人,所以讲述这个新闻时显得颇为兴奋。

“哦?是听说过朝廷大老看不起南人。”庞籍接言道,“听说当年抚州人晏殊应童子试,官家要录取他,寇准说晏殊是南人,意思是不能录取,只是官家太喜欢晏殊了,就说唐朝宰相张九龄也是南人。”

“哈哈哈!”滕宗谅大笑道,“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神童晏殊是托了唐朝宰相张九龄的福啊!”

朱说心里一沉,怕滕宗谅再说出对南人不敬的话,忙转移话题道:“那天到贡院报名遇到的张三才,我观他非平庸之辈,不知因何殿试落第了。”

去年秋到贡院报名,朱说遇到一个叫张三才的贡生,已是第四次参加省试了。当朱说问他若落第还会不会再考时,张三才一拍胸脯道:“三才若再落第,是圣朝的一大损失!”口气虽大,却也给朱说留下深刻印象。

滕宗谅一撇嘴道:“张三才嘛,太狂傲,落第并不意外。”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不管他啦,我辈该喝酒庆贺嘛!”他向二人挤了挤眼,道:“听说樊楼的歌姬都会填词赋诗,这就去体验一番?”

朱说摇头道:“等琼林宴以后再说吧。”

琼林宴是皇帝宴请新科进士的宴会。在朱说的心目中,琼林宴神圣而庄严,为了那个神圣庄严的时刻,要克制自己。就像过年一样,倘若天天大酒大肉,对年夜饭也就未必那么期待了;倘若三月不知肉味,对年夜饭的那份期盼就足以让人感到幸福。

“那又何必?读书人嘛,嘴上说得再动听,有了合适机会,也不该亏欠自己。”滕宗谅把手向上一扬,“所谓寻欢作乐,所谓苦中作乐,人生在世,不过是为了一个‘乐’字。该乐时不乐也不对。这就走,宗谅做东!”

朱说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披着星光,一路疾驰,直驱长山河南庄。

谢氏坐在院中的一把杌凳上,正和朱愉念叨着什么,突然听到朱愉唤四哥的声音,她打了个颤,不敢相信那个愤然出走的儿子还会回来。五年了,她日夜思念、牵挂着他,怕儿子受不了那个沉重的打击,也不知儿子孤身一人在外该如何安身。她甚至不时冒出或许这个儿子已不在人世的闪念。或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这个身世可怜的儿子了。越是这样,对儿子的思念越是强烈。思念、牵挂朱说的同时,谢氏还觉得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儿子。她时常一个人偷偷哭泣,眼睛都快哭瞎了,视力已然模糊。她伸出双手,颤抖着向前摸索,哽咽着问:“儿啊,是你吗,真是你吗?”

借着天际残月的微光,朱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母亲。五年不见,母亲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眼窝陷下去了;头巾下露出的发丝,闪出银光,像是全白了。又见母亲的动作,抬手摸摸索索,如盲人般。朱说心里针扎般疼痛。他走过去,“嗵”地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喊了声:“娘——”

谢氏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哆哆嗦嗦抚摸着朱说的脸颊,唤了一声“儿啊——”将朱说的头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儿不孝,让娘担心了!”朱说哭着说。

谢氏突然止住哭声,像是怕朱说还会走掉,拉住他的手道:“我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只要娘还活着,这个家就是你遮风避雨的地方。”

听母亲这样说,朱说判断,家里还没有接到他进士及第的喜报。母亲这些年受的委屈太多了,该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了,他起身郑重向母亲鞠躬道:“娘,儿进士及第,做官了,特回来迎娘奉养!”

五年前,在出走长山时,朱说曾发下十年为期接母奉养的誓言。时间刚过半,这一天就提前到来了。他是同榜进士中第一个离开京城的,因为他急切地想见到母亲。五年来,他思念母亲,以苦读来排遣;母亲牵挂他时,又靠什么排遣?每念及此,朱说心里都会隐隐作痛。接到吏部分发敕牒的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上了船。临行前,朱说向滕宗谅、庞籍等人辞行。滕宗谅感到不解。本朝各项规矩曲尽人情,提倡官员外任时奉父母、携家眷赴任。只要向朝廷提出,朝廷就会差专人去接送。所以,滕宗谅劝朱说先到任所,安顿好后再接太夫人不迟。朱说只是苦笑。朝廷体恤如此,他恨不能马上就到任,为国效力,可他身世凄苦,有难言之隐,倘若不先把家安顿好,难以安心做事,所以早就打定了主意,赴任前先回长山迎母。但他不愿招摇,先到醴泉寺拜谒了慧通法师,计算好了路程,天完全黑下来,才进了河南庄。

“我儿考中了?那就好,那就好!”谢氏破涕为笑,伸手抚摸朱说的脸颊,“儿啊,这些年,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朱说刚止住的泪水,“扑簌簌”又滚落下来,摇头道:“娘,儿不苦,只是想念娘……”

“四哥中进士啦!四哥中进士啦!”首门外传来朱愉的欢叫声。

不大工夫,大娘、六婶、八叔员外、五学究等一大群邻居闻讯赶来了。朱说向他们一一鞠躬行礼,感谢他们对母亲的关照。朱愉拉过两把长条凳,请众人入座。朱说向外指了指,吩咐朱愉:“马还拴在首门外的槐树上,把行李搬来。”

八叔员外也站起身,和朱愉一起把马背上的两个包袱搬进了院子。朱说打开一个包袱,拿出几包点心分发给众人。这些都是他路过应天府时李三妹转交的,那匹枣红马,则是李家作为进士及第的贺礼送他的。

“四郎,做了甚官啊?”八叔员外问。

“广德军司理参军。”朱说答。

军,是国朝地方建制之一种,有的与府、州同级,下辖县;有的与县同级,为府、州所辖。依照惯例,本朝进士及第者,包括状元在内,全部分发州县任职。早在发榜前,吏部流内铨已将全国各府、州、军空缺的职位按品级高低、地处远近登记造册,新科进士发榜后,即依照皇榜上的名次,对号入座,授予官职。所以,四月初,蔡齐榜进士就分发出榜了。状元蔡齐授从八品将作监丞,通判兖州;滕宗谅授从九品潍州司理参军;庞籍授从九品黄州司理参军;朱说授从九品广德军司理参军。

“司理参军?嗯,是管审案子的。进士及第初授官,多是这个职位。”八叔员外以无所不通的语气道。又问:“四郎,职田划在何处?”

这一问,点到了朱说的痛处。

本朝优待文士,除俸禄外,为解除在地方任职的官员的后顾之忧,还按照职务高低分配公田,谓之职田。按照朱说的级别,可划职田五顷。依例,职田可划在官员的家乡,也可划在任职地。可在州县初任职的官员,一般是三个年头一任,调动频繁,职田很少划在任职地,多半会划在自己的家乡。朱说仰天追问,家乡何在?他竟是没有故乡的人!淄州固然是他成长之地,但那里不是他的血脉之根;吴县虽是他的血脉之根,但那是陌生之地,他与那里没有丝毫联系。职田划在何处,对朱说而言,竟成为一个棘手的难题。他反复斟酌,请求朝廷允许他把职田划在应天府。幸运之路是从应天府展开的,未婚妻的家也在应天府。在朱说的心目中,应天府就是他的家乡。奏表呈上后,朱说颇为忐忑,还有几分羞愧。应天府刚升格为南京,又距京城不远,是繁华之地,要求在那里划职田,似有非分之嫌。不过,户部很快就为朱说颁下了敕牒,在距应天府六十里的宁陵县为他划了职田。

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可朱说没有见到继父的人影,他心里嘀咕着问:“大人康复了吧?”

众人都沉默不语。

朱说问母亲:“娘,大人?”

谢氏扭过头去,哽咽道:“故去了,开春时故去了。”

“这……”朱说愣了片刻,随即起身道:“我要到他老人家坟前一哭!”

八叔员外拦住他:“没有黑夜上坟的规矩,明日再去不迟。”说着,拉住朱说走到厢房,低声道:“四郎,照规矩父亲故去,儿子要分家产。老叔和大郎说过,也该有你一份。要不,趁你在,老叔把朱氏兄弟召集在一起,把这事办了?”

“不不不!”朱说连连摇手道,“八叔员外万毋提此事!”

八叔员外叹了口气道:“四郎,你这些年过得苦啊!朱老爷毕竟留的有房有地,五兄弟一人至少也可分得百十贯,你都舍了?四郎心肠好啊!”

“四弟何在?四弟何在?”院子里响起二哥朱忭的声音。他在县城富商家坐馆,适才五弟差人告知四弟进士及第衣锦还乡,便急忙赶来了。

朱说向八叔员外鞠了一躬,疾步走出厢房,唤了声:“二哥!”

朱忭走过去,拱手道:“四弟,那次二哥酒后失德,四弟莫放心上。”

朱说忙还礼道:“弟感谢二哥,不然弟去不到应天府书院,未必有今日。”这才想起大哥尚未露面,问:“怎不见大哥?”

“大哥在颜神坐馆,路途远,怕是回不来。”朱忭答。说罢,又畅出口气道:“四弟不计较,二哥就放心了,放心了!”

八叔员外大声道:“四郎一路鞍马劳顿,今晚就歇了吧,有话明日再说。”

次日辰时,朱忭、朱忻、朱愉簇拥着朱说来到亡父坟前。朱说跪地叩首,想到幼年时继父教他识字,给他讲述古圣贤立大志、苦读书、成伟业的事迹,养成了他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不禁放声痛哭道:“儿不能为大人送终,实属不孝!”朱忭、朱忻、朱愉一起把他架起。朱说望着坟茔,收住眼泪,语气坚定道:“儿当后报!”

“后报?”二哥小声嘀咕了一声,附耳对五弟朱愉低声道:“五弟快去问问,你四哥打算怎么报?”

朱愉为难地摇了摇头。朱忭踌躇良久,鼓了鼓勇气,以讨好的语调道:“四弟,你做了官,家产……”

朱说正低头想心事,没有听明白二哥的话,随口“哦”了一声。

朱忭面露尴尬,又推了推三弟朱忻。

“还在惦记着那点家产!”朱忻白了二哥一眼,嘟哝道,“你问问八叔员外吧!”

朱忭眨巴了几下眼睛,明白了三弟的意思,心虚地觑了朱说一眼。

朱说没有注意到兄弟间的言谈,顾自想着心事。他本担心接走母亲势必拆散她和继父,很是纠结;如今继父不在了,可心安理得地接母亲奉养。但是,旧的心结打开了,新的难题随之而来。为了侍奉母亲,他有意早日成婚。李三妹已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还留在闺阁会招人非议。进士及第后成婚,再一起照顾老母,顺理成章。可是,朱说有一块心病:他想以范家子孙身份成家,先复姓归宗,再办婚礼。朝廷有规定,新科进士若回乡省亲,给假一个月;官员到外地上任,除去路途,另给假一个月;官员本人结婚,给假九日。这样算起来,如果顺利,也还来得及。可是,继父的去世,让朱说改变了主意。

“只能这样了!”快进家门时,朱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VGGktLpcrb7kUHWkm9s82lZuENZfKif8DxEVZ19y9wGXOKC3qtzjXQN0fgUO8K5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