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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瓢思颜子心还乐

瓢思颜子心还乐,

琴遇钟君恨即销。

——范仲淹

京城开封东南三百里,有一座古城,谓之宋州,又称归德。本朝太祖皇帝后周时曾任归德军节度使,开国后遂以“宋”为本朝国号;太宗皇帝分天下为十五路,宋州为京东路路治;今上景德三年,也即五年前,皇家鉴于宋州乃龙潜之地,为追念太祖,颁令升宋州为应天府。此地濒临汴水,交通便利,商旅辐辏,是国中仅次于东京开封的第二大都会。

落日余晖里,一艘客船在南桥码头泊稳了,乘客们脚步匆匆地下船。朱说也随着人流走出了码头。晚霞投射到脸上,映出了他疲惫而又茫然的神态。

虽向母亲发誓要自立门户,但朱说既无功名又无职业,并没有自立门户的资本。出了家门赶往醴泉寺的路上,他一直在自问:“去往哪里?”按说,他该到苏州投奔范氏家族,可他对范家情形一无所知,且母亲明确持反对态度,这个选项只得排除。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投靠前年带他西游、时下隐居终南山的王镐,可他已然清醒地意识到,对他来说,做隐士就是逃避。他已告诫自己不能逃避。朱说又想到午前在驿馆拜谒姜遵时遇到的蔡齐。比他大一岁的蔡齐祖籍河南府巩县,曾祖主政莱州胶水县时致仕,即就地定居。蔡齐父母双亡,靠叔父蔡元卿的资助读书。显然,去投奔他并不合适。朱说不禁感叹,唐末五代百年战乱,庠序失教,官学无存,不然像他这样有志于学的人尚可到学校存身。想到这里,他突然眼前一亮:前年和王镐西游到宋州时,听说城内正在建造一座书院,不妨到那里去试试运气。回到醴泉寺,朱说辞别了慧通法师,背着琴、剑和一个简单的包袱,徒步四百里到临清,乘船溯汴河一路北上,用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了应天府。

应天府城内建有一道东西向的隔墙,将城区分成了南、北两部分。隔墙上开着两座城门,东是承庆门,西是祥辉门。朱说隐约记得在建的书院是在承庆门南。他穿过南大门,拐向东大街,走了小半个时辰,找到上次与王镐同游时住过的客栈。天已完全黑了,他打算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精神饱满地到书院去。刚要抬脚往里走,又停下了。这种兼带饭菜供给的客栈需要二十文,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感愤离家后,母亲差弟弟朱愉骑驴追到醴泉寺,一再挽留不果,便拿出两贯钱、一对银镯塞给了他。朱说发誓以十年为期接母奉养,这十年里,要读书应考,没有收入来源,一天二十文钱的客栈自是住不得的。

他拐进一条小巷,找到一家不供伙食的脚店住下。客房里摆着一张通铺,散发着一股汗臭气。好在没有其他住客,他把行李放在靠近窗口的铺上。店小二进来用火媒子点着了油灯。朱说一眼看到桌上放着一摞书册,忙上前翻看。到底是应天府,即使是这般小店也有书籍可读。他顾不得洗漱,向油灯前凑了凑,拿起一看,是睢阳学舍创办人戚同文所著《孟诸集》。文集开头有一篇戚同文传,朱说细细阅看,方知戚同文出身儒学世家,自幼父母俱丧,随祖母就养于外曾祖父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朱说仰起脸,长长出了口气,自语道:“世上孤苦的人不止你一个,不必有悲情!”说完,又埋头继续看下去。

当年,富绅杨悫倾尽家财创办了一所私人书院,戚同文因孤单贫苦,无钱拜师求学,就整天在学馆前徘徊,终于感动了杨悫。杨悫收他为徒,并把胞妹许配于他,临终前还以学舍相托。时值后晋末年,天下大乱,戚同文立志不仕,开办睢阳学舍。他以行义为贵,不积余财,邻里有贫困者,便去周济,冬天常将自己的棉袍送给身寒无衣之人。他去世后,弟子们奏报朝廷,朝廷破例给他赐了“坚素先生”谥号。

朱说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暖流,仿佛四处漂泊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园。不知过了多久,灯里的油耗尽了,火苗跳跃了几下,慢慢熄灭了。朱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三个时辰没有进食了,肚子里咕咕叫着,饥饿难忍。借着洒进室内的月光,他看到条案上有一把茶壶,于是拿起晃了晃,对着壶嘴,一口气把壶中的茶水喝了个精光,顺势倒在床上,头枕双手和衣而卧,脑海里回味着适才所读《孟诸集》里的文句。远有颜回,近有戚同文,朱说觉得,饿一天肚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样想着,渐渐忘记了饥饿,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了。

次日一早,洗漱完毕,朱说先到一个早点摊上吃了两个蒸饼,又返回小店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色长衫,头戴高装巾子,背上琴、剑,径直赶往应天府书院。从食客口中,朱说已打探到,戚同文去世后,睢阳学舍一度关闭,本地富商曹诚出资三百万,在戚同文办学旧址建造了一百五十间学舍,并向应天府上书,愿以学舍入官。应天府奏报朝廷,皇上嘉勉,赐额为“应天府书院”,颁敕授戚同文之孙戚舜宾为奉礼郎,主院事。以应天府的地位、朝廷的认可,书院一经重张,就吸引了不少前来求学的人。朱说想象着只剩一个生徒的名额了,忙加快了步伐。

来到书院首门前,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朱说就着门缝向里张望,只见中间是一条南北砖道,两旁对称坐落着古色古香的学舍。他拍了拍门,过了许久,一扇门窗打开了,门公问明来意,知会他,书院三伏天休假十日,又伸出手向左侧指了指。朱说顺着门公手指的方向望去,见牌楼下竖立着告示榜,他走过去查看,尚未看完,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

告示榜上赫然写着,生徒已满,今年不再招人。可朱说等不到明年,因为眼下的他无处存身。呆呆地站立良久,却也想不出该去往哪里。他放下琴、剑,在首门外徘徊,直到夕阳西下,才步履沉重地回到客栈。

一连三天,朱说每天都守在应天府书院首门外。首门两侧各有一棵粗大的杨树,为他遮蔽了夏日里似火的骄阳。他坐在树荫下读书,书读累了就抚琴。门公几次出来劝他另谋出路,朱说只是摇头。

“另谋出路?”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通铺上此起彼伏的鼾声,朱说辗转反侧,暗自思忖。他不知道还能谋什么出路,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他接触过的各色人等。突然,杜衍这个名字闪了出来。杜衍比朱说大十一岁,是越州山阴人,其父官至员外郎,在杜衍尚未出生时就去世了。他的两个异母兄长排挤杜衍的生母,生母改嫁他人,杜衍则由祖父抚养。在他十五岁时,祖父去世,两个异母兄长要求杜衍交出他母亲的那笔嫁妆,杜衍拒绝,两个兄长打得他血肉模糊。杜衍逃到改嫁的母亲家,又被继父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杜衍只好到处流浪,靠为人抄写谋生。在流浪途中,一位姓相里的富人收留了他,还把女儿许配给他。三年前,杜衍登进士第,时下为扬州观察推官。朱说并不认识杜衍,还是在长山拜谒监察御史姜遵时,为了激劝他和蔡齐,姜遵给他们讲述了杜衍的传奇经历。此时,朱说想到杜衍,是在思忖自己的退路:实在走投无路,也只能效法杜衍,到处流浪。

清晨起床,朱说兑了账,带上行李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觉又到了书院门口。也好,算是和书院告别吧!他放下行李,坐在首门外的台阶上抚琴。

“嘎吱”一声,首门打开了,朱说抬头看去,一位银须老者面带微笑向他走来。

奉礼郎、知应天府书院事戚舜宾听门公禀报,一远道而来的后生在书院首门守了三日了。他颇为惊奇,特意赶来书院,听到首门外响起琴声,忙出来查看。见朱说只身一人,未带书童,当出自苦寒之家;又听他抚琴抒怀,琴声激越,当是品味高雅之人。这正是书院最想收的生徒。他走上前去,拍了拍朱说的肩膀道:“公子且跟老夫来。”

朱说惊喜地看着老者,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门公走过来道:“这位就是奉礼郎戚院长。”朱说蓦地站起身,向戚舜宾深深一揖,恭敬道:“小生朱说见过先生!”

戚舜宾点了一下头,带朱说径直进了他的直房。朱说站在书案前,把自己的家状双手捧递过去。

这份家状,还是以前的身世。戚舜宾看糊涂了。照说,一个进士出身的致仕县令的公子外出求学,总是会有一些引荐函的,朱说却没有,也未带书童陪伴。朱说看出了戚舜宾的疑惑,将自己的真实身世如实禀报。戚舜宾平静地听着,待朱说讲述毕,问:“姓名不改了吗?”

朱说摇了摇头。

戚舜宾笑了笑道:“姓不改,字改了吧,我看朱学究已不再‘安之’了。”

朱说感激地点了点头,脱口道:“小生本名仲淹,愿以‘希文’为字。”

戚舜宾微微一怔,理解了朱说取字希文的缘由,露出惊喜的笑容。他抬头打量着站在书案前的朱说,见他面黄肌瘦,双目却放射出渴盼而又坚毅的光芒,又知他已誓言另树门户,必是急于求得功名的,便向后仰了仰身子,问道:“明年朝廷开科,朱学究要参加诸科试吗?”

朱说摇头道:“小生要改试进士科,但小生自知学问浅薄,故特来投书院求学。一则增进学识,二则也有一个存身之所。”

戚舜宾道:“朱学究当知,本书院并非为科考而设。”

朱说脸一红,暗忖:到底修炼不够,未脱慧通法师训戒的躁进之气,被戚先生一眼看出来了。他支吾了一下,表态似的道:“小生誓遵圣人‘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之训。”

戚舜宾满意地点了点头,神情庄重道:“唐末五代百余年,兵连祸结,道统失坠,世风大坏。我太祖混一四海,崇文抑武,治道迈上正轨,但要使天下真正太平,只有从挽救人心入手。正气增长一分,邪气自会消减一分。这恰是儒者的人生价值所在。”见朱说专注地听着,双眉随他的声调不时向上一挑,戚舜宾很欣慰,顿了顿,指了指书案前的一把杌凳,示意朱说坐下。

朱说没有入座,躬身道:“小生受教!”

戚舜宾继续说:“皇宋今日所处环境,与历代都大不同。燕云旧疆沦陷夷狄,屏障顿失;强敌环伺,外患堪忧。故皇宋读书人不可学唐时那种豪气干云、浮华怪诞、异想天开的做派,必须而且只能在忠君报国的位置上实现自我价值。不惟如此,武人称雄的百年战乱,使儒家文脉几乎中断,当今的儒士,还肩负着道德重建与延续的使命,任重道远!”

朱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弱小。曾经自以为内心强大,现在看来只是囿于自我的小天地罢了。他暗自感激朱家二哥说出了那个秘密,让他离家来到这里,又担心限于员额书院不能接纳他——他无论如何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便“嗵”地跪倒在戚舜宾书案前,恳求道:“恳请先生接纳小生!”

戚舜宾向上抬抬手,示意朱说起身,微微一笑道:“本院生徒,有住斋舍者,有走读者。鉴于斋舍已满,只好委屈朱学究在左近的街上赁屋居住。”

“禀先生:小生囊中羞涩,且无后援,实无赁屋能力。”朱说低头道,仿佛伸手向父母要钱的孩子,因害怕被拒绝而不敢直视大人的眼睛。

戚舜宾吸了口气,皱了皱眉头。

朱说忙道:“先生!小生不怕吃苦,随便一个地方,只要能存身即可!”说着,又低下头去。

安置一个生员的住处,终归不是问题,戚舜宾更担心的是朱说举止神情中透露出的自卑感。一个失去生活来源的寒儒来到繁华都市,生出几分自卑在所难免,但在健全的人格里没有自卑的位置。他故作轻松地一笑道:“记得颜回曾经和孔子论为人处世之道,朱学究可否为老夫一述?”

说到颜回,那是朱说暗自引为标表的人,关于他的事迹,朱说都了然于胸,遂道:“颜子请教孔子说:一个人虽出身贫苦,但应安分守己,不以贫为耻;虽是无职无权的卑贱者,但不可自卑,不应在贵人面前低三下四。孔子说:对!一个人虽贫,不在富人面前自卑,安于贫,这样就没有其他欲望……”

“反过来说,自卑缘于向往富贵的欲望。”戚舜宾截住朱说的话道。又担心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忙笑了笑,继续道:“读书人每每对大唐津津乐道,殊不知,那只是权贵的盛世繁华。唐时每到开科之年,朝中权贵纷纷宴请考官,向他们举荐心仪之人,尚未开考,录取名单甚至名次已然预定,考试成了走过场。皇宋就不同了,有一年开科,太宗皇帝一看省试合格者多是在任高官子弟,甚为不悦,说世禄之家不当与寒俊争科名。自此以后,宰执子弟为避嫌,多不敢举进士。故本朝进士多出自寒门。朝廷优礼寒儒如此,读书人自当忠君爱国以报。”

朱说悟出了戚先生的用意,鞠躬道:“小生铭记!”说着,直了直身子,蓦然间感到新生的快乐。他坚信,应天府书院才是他人生真正的起点,他在这里将获得新生。

中秋节在本朝不算大节,但无论是官府还是学堂,照例式假两日。朱说没有外出,埋头苦读。这天上午,正在斋舍伏案作诗,忽闻窗外有唤他的声音:“希文兄——”朱说颇惊异,抬头隔窗向外一看,是书院的同窗王洙。

王洙是应天府富商之子,博闻强记,术数、阴阳、五行、音韵、训诂、书法,无所不通。他比朱说小八岁,却因钦佩朱说自立、刻苦而与他结交,好像和朱说在一起,他也会被人视为沉稳老练的大丈夫似的。

前年夏季,朱说贸然到书院来投,知院事戚舜宾吩咐院吏将一间存放笔墨纸砚的仓库腾出,安顿朱说住下,并明示朱说在此求学期间不收学费,修学日还免费提供伙食,每月另补助三百文钱。朱说心存感激,觉得只有发愤苦读,学有所成,才对得起书院,也好对含辛茹苦的母亲有个交代。原以为自己对儒家经典已然谙熟,满腹经纶,可到书院后方知,他的学问不惟单调,而且肤浅,需要充实的知识很多。所以,节假日他多半是在斋舍苦读中度过。王洙家庭富足,总想给朱说些资助,又怕伤他的自尊,便利用节假日邀他到外游玩。应天府历史悠久,古迹甚多,老子、孔子、墨子、微子、商汤、伊尹等都曾在这里留下遗迹。王洙多次带朱说前去寻访,追怀先贤。追慕先哲,朱说越发觉得要珍惜光阴,充实自己。而每次王洙一说去勾栏酒肆玩乐,朱说就退避三舍。昨日临式假前,王洙就邀朱说出去游玩,被朱说婉拒,或许是不甘心,今日上午又来相邀。朱说正在写一首诗,还剩最后两个字未写完,也就没有起身,叫着王洙的字道:“原叔自便!”

“哈哈哈,是不是金屋藏娇啦!”王洙笑着道,用力推开舍门,径直闯了进来。

屋里只有朱说一人,还坐在书桌前,手里提着笔。王洙搓了搓手道:“朋友嘛,该同甘共苦才是,出去玩玩嘛!”

朱说放下笔,起身一笑道:“能同甘的未必是朋友。”

“说的好!”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呀呀呀,差点儿忘了!”王洙一惊一乍道,“希文兄,给你引介一位官爷。”说着,出门拉住一位中年男子的手走进来:“此乃李纮字仲纲者,前年进士及第,试衔知歙县,前不久差应天府军巡判官。”

朱说看过去,李纮约莫三十来岁,中等身材,胖乎乎的面庞上挂着好奇的笑容。李家乃应天府望族,李纮的伯父李昌龄担任过参知政事;父昌图、叔父昌言,皆进士出身,在朝为官。王洙常常在朱说面前说起李纮,夸赞他虽出自官宦之家却无纨绔气,为人豪爽仗义,值得结交。今日虽首次晤面,朱说却有如见故人之感,忙抱拳施礼道:“久仰!幸会!”

“彼此彼此!”李纮环视斋舍,晃着脑袋道,“凌晨一通舞剑,夜半和衣而眠。别人看花赏月,他在六经寻乐。”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几句话是书院师生对他在书院生活的描述。朱说自己也觉得很是恰切。到书院两年余,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快乐,以至于过了二十岁,个子又长高一指。

“可在下不解的是——”李纮摇着头道,“但凡是人,若对美色佳酿不动心,是不是有些虚伪?”

“哎,我也这么想。”王洙附和道。

这类质疑,朱说早就听到过,他微微一笑道:“虚伪若非因恐惧,便是为过度追求功利。士风之弊,莫过于言行不一。儒者要践行圣贤之道,就要先磨炼面对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一无动其心的坚强意志!”

李纮正为一见面就说出如此唐突的话而后悔,不意朱说不惟不生气,反倒说出这番话来。他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口中喃喃,似乎还在回味着。

王洙背着手在舍内走了一圈,看到书桌上放着一碗凝结成块的粥,皱着眉头,以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朱说,突然道:“希文兄,你是个怪人!”

朱说一惊,拱手问:“原叔何出此言?”

王洙紧紧盯着朱说的眼睛,以质疑的语调道:“入书院两年多了,从未见希文兄回家省亲,这岂不令人生疑?希文兄有克己成圣之心,誓做真儒;可真儒纯孝,希文兄之举与之大相径庭!”

这是朱说的痛处,他最怕谈及这个话题。王洙质疑他不孝,这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他不怪王洙,单从他从不回家省亲这一条,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误解。既然做朋友,就不该隐瞒什么,他顺手把刚写完的《睢阳学舍书怀》递给王洙。

王洙举着诗稿小声诵读:

白云无赖帝乡遥,

汉苑谁人奏洞箫。

多难未应歌凤鸟,

薄才犹可赋鹪鹩。

瓢思颜子心还乐,

琴遇钟君恨即销。

但使斯文天未丧,

涧松何必怨山苗。

李纮眼睛眨巴了几下,接过诗稿细读了一遍,蹙眉道:“我观希文惬意盈盈,‘多难’者何?‘恨’‘怨’又因何而生?”

院中响起几声鸟鸣,太阳透过窗前的一棵槐树,把斑驳的阴影投到朱说的脸上。他望着窗外,背对着李纮、王洙,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哦!原来是这样!”李纮恍然大悟。他又拿起诗稿,坐在面前的杌凳上,细细品读了良久,道:“希文不是怪人,是圣人!”

“嗯,圣人!圣人!”王洙连连道,“颜回转世!”

朱说忙回礼道:“岂敢!”

“那弟就明白朱兄为何以‘希文’为字了!必是表示对大儒王通的敬仰!”王洙晃着大脑袋道,好像窥破了朱说的一个秘密,为此感到自得。

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朱说就决定将来要重新取字。字他也想好了,就是“希文”。这缘于对唐朝诗人王勃的祖父、隋朝大儒王通的敬仰。王通在隋唐并不知名,但在本朝被重新发现,士林认为自孔子之后,学其道而得其门者,唯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寥寥数人。朱说在醴泉寺时,读到了慧通法师给他的一套王通所著《王氏六经》,对他十分敬仰。王通终生以恢复王道为奋斗目标,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倡导实行仁政,又主张诗文重在教化。这都使朱说内心折服。王通字仲淹号希文,朱说既以仲淹为名,便取希文为字。此时,听王洙脱口说出王通的名字,朱说抱拳向他拜了拜,目视前方,慨然道:“天下之乱系于人心,收拾人心系于名教。王夫子痛心于魏晋南北朝之乱致使名教失坠,致力于复兴儒学,仅此一点,就值得我辈敬仰。”

李纮端详着朱说,不住地点头,喃喃道:“看来,希文慨然有志于天下啊!”随即又问道:“希文与姑苏可有联络?”

朱说摇头道:“倒是望侧面了解一下姑苏范氏的情形。”

李纮一拍胸脯道:“此事交给愚兄就是了!”

王洙有些等不及了,突然脸一沉道:“希文兄,你真不去?”

“免了,免了吧!”朱说求饶似的道。

王洙拉住李纮的袍袖,顿足道:“哎呀仲纲兄,怕是那几个歌姬都等急了呢!”

李纮被王洙拉着走到门口,又扭头问道:“希文定亲否?”

朱说自嘲一笑道:“不能自立,哪有资格成家?”

王洙打趣道:“希文兄是等着榜下捉婿呢!”

皇宋崇文治,举国形成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风气,进士及第者若未婚配,便会被官宦之家和豪富之户抢为快婿,世人谓之“榜下捉婿”,故而不少寒儒不登进士第即不定亲。

李纮甩开王洙,转过身来,紧紧盯住朱说问:“是这样吗?”

“尚未想过。”朱说笑着答。

王洙讥笑道:“仲纲兄,你怎么突然婆婆妈妈的了?”

“哦、哦……”李纮支吾着,向朱说一拱手,匆匆忙忙转身而去。

上元节之夜的应天府已有了春意,千家万户张灯结彩,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观灯的男女。平时难得出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也纷纷迈出家门上街观灯。绮罗丛中香风阵阵,竹阴花影下少男少女打情骂俏,一派承平祥和的夜景。

李纮拉住朱说的袍袖,在颁庆门南大街的人流里穿行。自中秋节与朱说在斋舍一见,李纮即把他引为知己,时有小聚,谈《易》论道,抚琴弈棋。今日,他有一件大事要办,生恐一撒手被冲散,故而紧紧抓住朱说的袍袖不肯松手。

“仲纲兄!仲纲兄!”朱说大声唤道。李纮像是没有听到,脚步反倒加快了。朱说甚感诧异,说的是上街观灯,可街道两旁的彩灯也好,街心的鳌山也罢,李纮一概熟视无睹,只顾拉住他急匆匆赶路,令人不解。

到得静安门下,李纮终于驻足,松开了朱说的袍袖,向门楼上一指,道:“希文,登楼观灯!”

朱说连连摆手,做出向后退却的样子。登楼观灯是达官贵人的特权。因皇上即将巡幸真源县祭祀老子,还要巡视应天府,朝廷特差遣本地人李昌言知应天府,他是李纮的叔父,李家人自是有资格登楼观灯的。但朱说不想沾李纮的光。更重要的是,漫步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上元夜空气中特有的芬芳气息令人沉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走吧!”李纮不由分说,拉住朱说的袍袖就往门楼上走。刚上到偏殿的平台,一眼望见两个女子正临轩而站,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齐齐转脸向这边观望。

“三妹!小妹!”李纮唤了一声,甩了甩朱说的胳膊,“这就是我常说起的朱希文!”又转向朱说道:“看到了?那是在下的两位堂妹。”他指了指靠左站立的中等身材的女子:“那是三妹。”

朱说慌了。李纮说这两位女子是他的堂妹,当是新任知应天府李昌言的千金。他的心突然怦怦乱跳起来,不敢直视,低下头,动作慌乱地躬身行礼。

“呀!”李家小妹甜甜地惊叫了一声,笑道,“朱公子、朱大哥,快来看呀,走马灯过来了呢!”又转脸对李家三妹嘻嘻一笑:“三姐,看上去,朱公子很腼腆呢!”

李三妹手扶栏杆,扭过头来觑了朱说一眼,正与他目光相遇,她的脸唰地红了,急忙低下头去,转身往帷帐里走。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啊!”朱说心里说。镇静片刻,他用余光打量着李三妹,见她举止端庄,含羞带怯的样子透出大家闺秀的温婉,忽地一下,一种莫名的酥痒从心头飘过,向周身四散开来。他不敢再留,向李纮一拱手,紧张得话也没有说出口,就仓皇下楼,逃也似的跑开了。

李三妹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撩开帷幕伸头观望,李纮向她努嘴道:“三妹,如何?”李三妹没有接话,起身走到栏杆前,踮起脚尖凭栏四顾,似乎是在寻找朱说的身影。

“三妹,你在找甚?”李纮故意问。

李三妹忙摇头,收回了目光。李纮走过去,逗她道:“三妹面颊为何这么红?”

三妹举袖遮面,转身又进了帷帐。

李纮暗自高兴。自听说朱说的身世后,李纮钦佩他的为人,也同情他的际遇。想到叔父家二十岁的三妹尚未定亲,一大家人都在为此着急,就萌生了撮合朱说和三妹的念头。他时常在三妹面前夸赞朱说,又刻意安排三妹与朱说一见。朱说惊慌而去,恰恰说明他被三妹的魅力所征服,也印证了自己对三妹所说朱说志操高洁的话不是虚言。所以李纮并未阻拦朱说,而是留心观察三妹的反应。他断定,经过几个月来的铺垫和这次见面,三妹对朱说已然动心。有了这个基础,他就好向叔父说透了。

正月十九,上元节收灯。一用罢晚饭,李纮便赶到叔父李昌言的宅邸。李昌言刚送走客人,见李纮进来,劈头问:“纮儿可听说过一个叫郑戬的书生?”

李纮思忖片刻,答道:“侄儿不识得,但听说过他的一首诗,有‘春到不择地,石傍花自开’之句。”

李昌言点头道:“适才来的客人乃侍御史张士逊,他提到了这个人。说郑戬乃吴县人,早年丧父,发愤读书,游京师,曾与张士逊一同投在文坛领袖杨亿门下,深得杨公赞赏。”

李纮心里一沉。作为应天府名门望族,李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择女所配,必于寒素之门。叔父提到郑戬,必是有为三妹定亲之意。李纮觉得,三妹性格温婉,配于朱说再合适不过。他清了清嗓子道:“叔父大人,在侄儿看来,天下布衣俊杰,莫过于朱说!”

“我怎就未听说过?”李昌言不以为然。

“时机未到之故。”李纮勾头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朱说乃书院生徒。刻苦攻读,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物不给,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朱说不以为苦。”

李昌言摇手道:“世上还有连糜粥也吃不上的人呢!”

“那不同!”李纮辩解道,“朱说是有境界的。书院师生皆谓朱说是颜回转世。”

李昌言捻须不语。

李纮的袖中,特意揣着朱说新写的《咏史五首》诗稿,他慌忙掏出来,呈给叔父。李昌言走进室内,借着烛光翻看,是咏陶唐氏、有虞氏、夏后氏、商人、周人的诗作。

“大人!”不等叔父看完,李纮就急切地说,“这是朱说对尧、舜、禹、汤、周历代政治的有感而发,非通六经之旨者,谁能有这般感情流露?诗中分明蕴含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

“读书人,谁不会写几首诗?读过圣贤书的人,谁不会说几句大话!”李昌言轻描淡写地说。言毕,把诗稿递给李纮,起身往内室走去。

望着叔父的背影,李纮顿足挠耳,头上冒汗。镇静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快步向后院走去,到了二门外,唤道:“三妹——”

李三妹忙迎了出来,眉梢间挂着甜蜜的笑意。

“三妹,有人要给你提亲了,不是朱公子。”李纮沮丧地说。

三妹愣了一下,笑容瞬间不见了,抿着嘴不出一语。李纮凑过去,附耳向她嘀咕了几句,三妹这才缓过来,命女使把小妹唤来。

须臾,十六岁的李家小妹欢快地走来了,李纮盯着她,把郑戬吹嘘了一番。他知道小妹最喜读诗,便摇头晃脑把郑戬的那句诗吟了出来。

“大哥是什么意思呀?”小妹忽闪着眼睛问。又转向三姐:“三姐,你说呀!”意思分明是说,既然郑戬那么好,哪里轮得到她呢!

李纮诡秘一笑道:“你三姐已有属意之人。”他拉了拉小妹的衣襟:“快去找大人说,过这个村没这个店!”

小妹见三姐红着脸,低头不语,这才相信哥哥并非捉弄她。她在父亲面前一向撒娇卖乖,没有不敢说的话,果真拉上三姐就往前院走。

兄妹三人到了前院,径直到了上房,尚未进屋,就听屋内正在说郑戬。李纮向小妹一伸舌头,扬了扬下颌。小妹推了推他:“哥哥先开个头,不然人家自己怎好开口呢!”

李纮顾不得那么多了,轻咳了两声,迈步进了上房,给叔父和婶母聂氏施了礼,开口道:“大人,朱说是书院最受钦佩的人,若不信,可召戚主院打问。还有,朱说也是吴县人,和郑戬同乡,比他大两岁。以侄儿之见,莫不如把三妹字于朱说,把小妹字于郑戬。”

“是的呀爹爹!三姐早就属意人家朱公子了呢!”李家小妹躲在李纮身后,探出头来,接言道。

“胡闹!”李昌言呵斥道。

“不信,爹爹可问问三姐呀!”李小妹并不畏惧,继续说。扭头一看,三姐并未进屋,她唤了声:“三姐,你来给爹爹说呀!”

李昌言沉脸道:“都给我出去!”

李纮兴冲冲赶到书院时,朱说正在吃粥块。

按照入院时戚舜宾的吩咐,上课日朱说免费享用书院伙食,但节假日要自行安排。本朝节假日甚多,除了圣诞日式假,正旦、上元、立春、端午、三伏、七夕、中秋、重阳、冬至等等,不一而足,都要休假,谓之式假。朱说买来粟米,凡遇式假,照着在醴泉寺时的做法,每天两顿饭,每顿两个粥块。

今日是上巳节,书院照例式假一天。朱说没有想到李纮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局促间举着粥块道:“仲纲兄要不要尝尝?”

李纮不语,向外一摆手,仆从把两个食盒挑进屋内,摆到书桌上。李纮打开食盒,得意道:“希文看到了?这是蒸酥肉,这是三鲜笋炒鹌子,这个呢是红烧汴河鲤,还有就是煎茄子、三脆羹。”

一大早,叔父李昌言就差人传话,要李纮到他家里去。两家住间壁,李纮几乎每天都到叔父府上问安。可自从那天被硬生生赶出上房,李纮已经五六天没有过去了。叔父唤他去,想必是为那天赶他走道歉的。但见了面方知,是吩咐他给朱说送菜肴的。李纮颇意外,想问个究竟,可叔父却笑而不答。李纮不便再问,能给朱说改善一次伙食毕竟是好事,便亲自带着一个仆从,挑着两个食盒,急匆匆赶到书院。

扑鼻的香气让朱说五脏六腑一阵痉挛,顿觉有晕眩感。他放下粥块,对李纮一揖道:“厚谊心领了,菜肴不敢受。”

李纮向仆从递了眼色,二人转身就走。朱说追出去,无论怎么喊,李纮一概不应,反而加快了步伐。朱说回到斋舍,只觉室内香气弥漫。他掀开食盒,鼻子用力吸了吸,箸举半空,又停住了。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诫他:“不可食!”他放下筷子,盖上食盒,把咬过几口的粥块吃完,喝了口茶,又继续埋头读书。不知过了多久,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朱说拿起剩下的粥块,眼睛却紧紧盯着食盒,自语道:“不可拂了人家的好意嘛!”说着,急切地掀开食盒。举箸间,那个“不可食”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朱说蓦地盖好食盒,搬到了窗台上。

隔了两天,李纮正在用晚饭,仆从挑着两个食盒进了他家的院子。李纮不解,仆从打开食盒让他看,却见里面的菜肴原封未动。李纮顿时火冒三丈,一脚把食盒踢翻,转身就往书院走。

“朱希文,你……”到得朱说斋舍前,李纮火气冲天地大喊。

朱说大惊,急忙起身相迎,拱手施礼道:“仲纲兄因何动怒?”

李纮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不住地跳着,指着朱说的鼻子,质问道:“家大人闻你清苦,特嘱送以食物,你竟不下箸,是蔑视还是以相勉为罪?”

朱说深深一揖道:“不是弟不感尊意,皆因弟食粥已久,倘若享用了盛馔,恐以后会以吃粥为苦,故不敢动箸。还请仲纲兄体谅!”

李纮怔住了,一时语塞,但余怒未消,一顿足,转身就走。回到家里,命仆从挑上食盒跟着,去向叔父禀报。心想,倘若叔父说出惩罚朱说的话,他定然不会劝阻。

“哦?竟有这样的人!”李昌言听罢,露出惊喜的目光,“此子意志力惊人哪!”他回避着李纮的目光,咳了两声,支吾道:“纮儿,这个,那天你说什么?”

李纮如坠雾中,瞪大眼睛问:“大人指的是哪天的事?”

李昌言又咳了两声,道:“就是你领着两个妹妹到上房那天。”

李纮恍然大悟,但还是不敢相信,问道:“大人,是不是三妹字于朱说,小妹字于郑戬的话?”

李昌言点点头。

就在李纮力荐朱说的次日,李昌言就向主应天府书院事的戚舜宾打探过,果如李纮所言,李昌言已然动心,所以才有馈送菜肴之举。朱说拒绝食用,李昌言更被他惊人的定力所打动,认定这样的人绝非庸常之辈。因此,决计将三女字于朱说,而让幺女字于郑戬。

李纮本来生着朱说的气,被叔父一句“意志力惊人”冲得烟消云散,怒气转瞬化为钦佩,一听叔父同意了他早前的提议,嘿嘿一笑道:“大人,上元节朱说曾与三妹有一面之缘,这些天他几次向侄儿问起三妹呢!”为坚叔父之心,李纮说了句善意的谎言。

李昌言道:“既如此,你知会朱说,可请人来提亲。”

李纮已娶妻生子,知道有地位的人家男女定亲仪式繁琐,第一步要由男家派媒人送帖子,帖子上要写明男方父系三代,朱说身世特殊,只这一步就会让他感到为难。李纮生恐出岔子,便一拍胸脯道:“三妹和朱说之事,大人不必费心,侄儿一力办妥!”又笑道:“大人,咱李家看重的是朱说这个人,依侄儿看,就权当榜下捉婿,一应礼节就不必讲究了。”

李昌言踌躇片刻,还是点头应允了。

“甚好甚好!”李纮高兴道,竟忘记给叔父施礼,大步流星赶回家去,向夫人要了一根金钗,跨马赶往书院。

朱说正担心李纮误解,忽见他又来了,忙抱拳施礼,欲再作解释,李纮绷着脸,一语不发,从怀中掏出一根金钗,“啪”的一声拍在书桌上。

朱说吓了一跳,拿起金钗看了看,疑惑地问:“仲纲兄,这是做甚?”

李纮接过金钗晃了晃道:“听说过本地的习俗吗?男女相亲,男子若是相中了女子,就用金钗插到女子冠髻中,谓之插钗;相不中,就送彩缎两匹,谓之压惊。”

朱说笑道:“没听说过。不过,仲纲兄不是已成婚了吗,还要去相亲?”

“送你的!”李纮依然沉着脸说,把金钗塞到朱说手里,“家妹论模样俊俏端庄,论性格温婉贤淑,又不是嫁不出去,如今却还要我搭上一根金钗相求,何苦来哉!”

朱说明白了,感激地看了李纮一眼,急忙低下头去,沉吟良久方道:“一个尚未自立的人,哪有资格娶妻?”

李纮故作生气道:“我最知三妹。你当乞丐,她也会拿根棍儿跟着你。若错过了,你一生都会后悔!”

朱说脸一红,向李纮抱拳一揖道:“令妹是好女子!弟……弟何德何能,得配仙侣?”说着,把金钗拿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像是怕被人抢去似的。

上元节之夜在静安门一见到李三妹,朱说就被她的美貌和温婉的气质所吸引。之所以仓皇辞别,就是怕自己恋上她,饱尝单相思之苦。即便如此,自那天以后,李三妹的身影,还是装进了他的心里。但是,自己一无所有,能给三妹这样的好女子应该得到的幸福吗?他常常这样自问。只好拼命压抑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可是,听到李纮适才的话,朱说再也不想隐藏了,他不愿错过这样的好女子。

李纮见朱说局促的样子,知他心里是装着三妹的,顿时轻松下来,故作高深道:“定亲的程序繁杂着呢!什么保媒、纳采、问名就不说了,即使插钗了,还要找媒人去商量定礼,到女家报定,然后议下迎娶日期。”

朱说苦笑道:“仲纲兄,弟孤身一人,你是知晓的……”

“哈哈哈!”李纮不等朱说说完,就大笑起来,起身道,“哪天随我到家里走一趟,为三妹插钗,先把亲事定下来再说!”说罢,拱手告辞。

朱说跟在李纮身后,起誓般道:“仲纲兄,请知会令妹,今生今世,朱……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f4Og4Fss61NISu+SEbbz/p/Qjz4Lu5DzW7Pdd0WT5hLnH1OjKQc312H7EmdkDkS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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