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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涧松何必怨山苗

但使斯文天未丧,

涧松何必怨山苗。

——范仲淹

读了一个多时辰书,朱说饿得眼前一片模糊,起身去取昨日的剩粥充饥。端起碗一看,剩粥结成了块。他举在眼前看了又看,突然高兴地跳了起来,为自己找到一个窍门而兴奋。

当朱说决定放弃学究科改攻进士科时,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减轻父母的负担。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节俭。昨晚他借寺院伙房煮了一锅粟米粥端回精舍,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举到嘴边又放下了。此时见这碗粥一夜间结成了块,他竟忘记了饥饿,兴奋地跑到山坡上,采了一把野菜,就着粥块下肚,仿佛吃到了世间罕见的美味,脸上流露出回味无穷的满足感。他决定,每晚煮一锅粥,待过夜凝固成坨,用刀划成四块,上午巳时半、下午申时半各取两块,配上野菜,再加半碗醋、一点盐,用以果腹。既节省粟米,还省去做饭时间,一举两得。

次日辰时未过,“咕噜噜”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腹中回荡,闹得他精力难以集中。他咬牙坚持着。不多时,前肚皮贴着后肚皮,“咕噜”声变成了“叽叽”声。渐渐地,这种无力感向周身蔓延开来,伴随着阵阵心慌,手开始颤抖,拿不住笔,甚至无法翻动书页。虚汗从额头上冒出,一簇簇金星在眼前闪烁,书册上的字体变得一片模糊。他不得不丢下书册,摇摇晃晃走到放在窗台上的砂锅前,揭开锅盖,口中道:“先吃一块垫垫肚子。”颤抖着抓起一个粥块,一口咬了下去。肚子里得到补给,心跳骤然加快,促使他不得不把另一块粥也吞了进去,才把心慌压制住了。心满意足地抹了一下嘴,把锅盖盖上,自语道:“就算是第一顿饭提前了,下一顿饭还要按时吃,不能破了规矩。”

可是,午时未过,饥饿感就再一次袭来。“务必坚持住,坚持住!”朱说给自己打气。勉强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视线又模糊起来。他不得不走到砂锅前,又一次把锅盖揭开。就在要抓到粥块的瞬间,他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啪地盖上锅盖,后退了两步,向后一仰,瘫卧在床上,口中说:“朱说,你现在是在与契丹人打仗,你不能投降。就算是负伤了吧,躺下养伤。”

饥饿像是头猛兽,把他的五脏六腑掏空了,朱说感到阵阵窒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恍惚间,他看见一碗炖肉摆在面前,散发着扑鼻的香味。他用力吸了吸鼻翼,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再来两张煎饼,对,煎饼。”他默念着,口水随着他的想象不断涌上来,又被他“咕咚”咽下去。他露出了笑容,笑容僵在脸上,伴随着他慢慢进入梦乡。

与饥饿的战争进行了三个多月,肠胃慢慢收缩了领地,以换取短暂的平静。可当连野菜也因严冬的到来不再吃得上时,新的战争又拉开了帷幕。肠胃冒出一股股酸水,抵抗粥块的进入。由以往的狼吞虎咽,变成在嘴里嚼来团去,久久难以下咽。这天,夜幕已然降临,他还没有胃口吃第二顿饭,只感到浑身麻木。闭着眼拿起粥块,刚咬了一口,突然一阵作呕,急忙跑出门去,在雪堆上吐了一片酸水。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浑身打了个激灵,仍然强忍着把雪水咽了下去。他慢慢抬起头,仰望夜空。夜空繁星闪烁。朱说眼里泛出泪花,望着星星发呆。突然觉得西方天际的一簇群星,像是孔子和他的门徒。他仰脸细观,似乎是在分辨哪颗星是颜回,哪颗星是子路……直到看得脖子发酸,才低下头,扭动了几下,耳边仿佛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朱说大口大口呼气,像是蓦然找到了支撑,转身回到屋内,抓起粥块咬了一口。说来奇怪,呕吐感消失了。

随着春天的来临,朱说赢得了与饥饿的战争。他再也没有为吃粥块而烦恼过。不惟不认为自己是在吃苦,反倒因为能够坚持吃粥块而生出一种内心的喜悦。

醴泉寺的僧人见朱说每天只开一次火,不觉纳闷。两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趴在窗口窥视了几次,这才明白过来。吃惊之余,纷纷来劝朱说不必如此节俭。朱说先是笑而不语,来劝的人多了,他索性提笔作《齑赋》一首,贴在门上,以为答复:

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

慧通法师闻报,露出欣慰的笑容,评点道:“朱公子这是以颜回自许啊!”

“如此清苦,受得了吗?”沙弥不解地问。

法师慨叹道:“在暗昧的苦况中,必能养成卓尔不群的操守。”

听了法师的话,众僧不再找朱说好奇地打问、热情地劝说,而是代之以钦佩的目光。

“朱说真是一个奇人!”

“呵呵,也未必,说不定过些日子他就坚持不住了呢!”

众人私下议论。

一个月过去了,朱说坚持着;半年过去了,朱说坚持着;一年半过去了,朱说依然坚持着。看到朱说淡定的神情,洋溢在消瘦的脸庞上的笑容,全寺的僧人无不感到惊奇,就连到寺中进香的香客也在传布朱说划粥断齑的佳话,引得不少好奇者特意来到朱说居住的精舍一探究竟。朱说哭笑不得,想起黉堂岭的石洞可避喧嚣,索性搬到那里住读。

这天薄暮,朱说坐在洞外的巨石上抚琴。初夏的微风带着暖意吹拂在他的脸上,归巢的鸟叫声充满了柔情。朱说抚完一曲,起身回到洞中,照例到锅里取粥块吃,尚未走到锅边,就听到一阵“吱吱”的叫声,定睛一看,一只硕鼠爬到了锅沿,见有人走近,叼起粥块拼命向外逃去。朱说急忙追赶,追出不远,老鼠钻到一棵紫荆树下不见了。朱说既生气又好奇,蹲在紫荆树下,扒开杂草细细查看,鼠洞若隐若现。他回到石洞,拿出自己带来的短剑,照着鼠洞挖了下去。挖开一层黄土,突然发现下面有一块石板,他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掀开,里面放着一个陶罐,揭开盖子一看,陶罐里放出闪闪金光。朱说伸手掏出一块,细细端详,竟是黄灿灿的金元宝!

朱说一脸惊愕。他慌忙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暮色里,不见一个人影。他又蹲下身去,细细查看了一遍,心里怦怦乱跳,慌慌张张把陶罐盖上,双臂撑地,半仰着望着天空,脑海里突然闪现三位兄长惊喜的面孔。这是他很少见到过的充满温情的面孔。仿佛在说,全家从此再不必为生计犯愁,兄弟几个都能安心读书了。这个闪念一出,朱说浑身战栗了一下,蓦地收回手臂,腾地仰躺在地上。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扎得他的脖子又疼又痒。他仰起脑袋晃了晃,仿佛刚从梦中醒来,默念着:“或许,这是上天在考验我的意志吧?”这样一想,朱说蓦地起身,照原来的样子盖好石板,把土填上,又从旁侧找些干土、草屑覆盖上去,直到看不出痕迹,这才安心地回到石洞,重新煮粥充饥。

这一夜,朱说睡得格外踏实。他感到,虽然自己尚未顶天立地,但内心已然强大。日复一日划粥断齑的艰辛、灿灿黄金的诱惑,他都经受住了,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摧垮他了。

夏日午后的阳光照得朱说睁不开眼睛,汗水“啪嗒啪嗒”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没有停下歇息,脚步轻快地穿过孝水桥,走上河南庄里的一条小道,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宅院了。这时,右眼皮突然跳个不停,朱说用力挤了挤眼,没有止住,又抬手揉了揉,还是没有止住,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低着头走了几十步,抬眼望去,半年未见的二哥朱忭像是刚和谁吵了架,气鼓鼓地迎面走来,边走边骂骂咧咧。一见朱说迎了上来,二哥嫌弃地哼了一声,扭头拐上岔道走开了。

朱说倒吸了口凉气,加快了步伐,小跑着进了自家的院子,却见弟弟朱愉一脸苦楚,坐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下的木墩上发愣。见朱说向他走过来,他惊诧道:“四哥怎的回了?”

自从到醴泉寺读书,三个年头来,朱说很少回家。昨天慧通法师差小沙弥召他回寺,告知他有位叫姜遵的监察御史奉命出巡,来到长山多日了,希望朱说前去拜谒。朱说立即动身赶到县城,在驿馆见到了姜御史。不知是听到了划粥断齑的传闻还是朱说的谈吐打动了他,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姜御史对朱说赞赏有加。更令朱说高兴的是,在驿馆遇到一个专程从莱州赶来拜谒姜遵的叫蔡齐的举子,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了,怀着美好的心情,朱说顺道回家看望父母,不意尚未进家,就感到气氛不对。他没有向朱愉解释什么,而是急切地问:“母亲呢?”

“在厨房做饭呢。”朱愉目光躲闪道。

朱说快步进了厨房,一眼看去,母亲脸上泪光闪闪,还在低声抽泣。他心里一沉,忙问:“娘,这是怎的了?”

谢氏一惊,待回过神儿来,忙扭过脸去,举起袖子慌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说道:“四郎,你爹病了,你这就去看看。”

朱说明知母亲以这样的口气说话,是要把他支开,但他不想违拗母亲,只得转身去看父亲。刚进上房,就听到从里屋传来父亲重重的叹息声。朱说疾步趋前,唤了一声:“大人——”

朱文翰听到是朱说的声音,猛地咳了几声,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向外摆了摆道:“四郎,快回醴泉寺专心读书。”

朱说一愣,还是恭顺道:“是!大人多保重。”出了上房,快步走到朱愉面前,拉起他低声问:“到底出了甚事?”

朱愉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朱说听明白了:母亲给父亲煮了一碗馎饦,刚盛碗里,二哥进来端起就吃。母亲说了句“你爹病着,吃不下粗粮”,二哥啪地把碗摔在地上,骂骂咧咧着走了。

“我去找二哥!”朱说一顿足道。

朱愉用力拉住朱说的手,朱说甩开他,出了院门,沿着门前岔道去寻二哥。向西走出不远,就是八叔员外开的酒肆。朱说近前向里张望了一眼,见二哥朱忭正坐在酒肆独自饮酒。他走过去,拱手唤了声“二哥”,再一看,桌上足足摆了荤素四盘菜,不觉皱了皱眉头。

朱忭满脸通红,抬头看了朱说一眼,目光迷离,一言不发,自顾自又饮了一盏酒。

朱说压住火,坐在二哥对面的条凳上,低声劝道:“二哥,莫再喝了。”

“不关你事!”朱忭向外一扬手道。

“二哥,家计窘迫,还是节俭些好。好端端的一碗馎饦,摔在地上可惜了。”朱说又道。他找二哥来,不能露出为母亲出气的痕迹,只能责备他浪费不节。

朱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老朱家的钱财,与你何干?”

朱说的脸唰地红了,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颤抖地问:“二哥,此话何意?”

朱忭哼了一声,举起酒壶“咕咚咚”一口气把壶里的酒喝完,啪地往桌子上一撴,用力甩了甩袍袖,起身而去。

朱说脚步踉跄地跟在身后,喊道:“二哥,你把话说清楚!”

“四郎!”八叔员外唤了一声,疾步追过来,一把拉住了朱说的两只胳膊,让他坐下。

朱说挣脱道:“适才家兄之言何意,待小生去问个明白。”

八叔员外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和不少邻居早就听说了朱说身世的秘密,对蒙在鼓里的朱说无不充满同情。三年前在去往醴泉寺的小道上相遇时,见朱说神情恍惚,八叔员外还以为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后来察觉出朱说并未知情,急忙避开了。适才朱家老二的一句话点醒了八叔员外,这个秘密已然不可能再保守下去了。他时常帮邻居调处遗产纠纷,明白大宋的一条律法:父亲去世,诸子即分遗产;改嫁的妇人所带儿子无权要求得到继父的遗产,但若继子改继父之姓,可以分割部分财产。时下年过花甲的朱家老爷卧病,朱家老二必是担心朱说将来参与分遗产,有意把这个秘密点破,以使朱说得知真相后愤然出走。八叔员外觉得,是时候说出真相了,遂道:“四郎已长大成人,老叔不妨把那件事点破吧,四郎乃姑苏范氏之子。”

尽管适才二哥的话已近乎说破,可朱说还是不敢相信;听了八叔员外的话,朱说脑袋“嗡”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胸脯剧烈起伏着,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八叔员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四郎可怜,以后若有用着老叔之处,老叔愿意帮你。”

朱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打蒙了,泪眼模糊地抓住八叔员外的手用力晃了晃,似乎是表达感谢之意,又像是要从他那里获取力量。放开八叔员外的手,朱说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酒肆。他两眼发直,神情飘忽,仿佛魂魄已脱离了躯壳,只留下一团郁气堵在喉头。

“四郎,回家问问令堂吧,外人终归只是揣度。”八叔员外提醒道。

朱说打了个激灵,仿佛从梦中醒来,大步流星往家走:要找母亲问个明白。所谓问个明白,无非是一时的自我宽慰罢了。这些年来,母亲吃斋念佛,每当见到他和哥哥或弟弟起了争执,就会搂着他垂泪,那是可怜他的孤苦;难怪四邻八舍看他的目光都是那么怪异,他们知道他是外来的;还有父亲的客客气气,包括为他取的令人不解的“安之”的字,这一切,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谢氏刚打发朱愉给朱文翰端去新做好的一碗馎饦,正要出去寻找朱说,就听到“噔噔”的脚步声传来。见朱说满脸涨红,像是受了莫大羞辱,她浑身一软,后退了几步,靠在厢房的门框上,身子慢慢向下滑去。朱说冲过去,“嗵”地跪在母亲面前,两行泪珠簌簌而下,抽泣着唤了一声“娘——”,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多年来不敢面对的那一刻,到底还是来了。“儿啊——”谢氏抽泣着唤了一声。她伸出颤抖的手,边给朱说拭泪边哭道:“可怜的儿,孤苦的儿啊……”

埋藏在内心深处二十年的这个秘密,随着朱说一天天长大,早已压得谢氏喘不过气来了。此刻,当终于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扶着门框,慢慢站起身,拉起朱说进了厢房,坐在床沿,拍了拍右手的位置,示意朱说坐过去。朱说摇摇头,又跪倒在母亲面前。谢氏转过脸去,抽泣道:“儿长大了,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说完这句话,她却又沉默了。虽然拖了二十年,这样的时刻却来得过于突然,谢氏欲言又止。哪些该告诉这个可怜的儿子,哪些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过了片刻,她让朱说坐在对面的矮凳上,又转过脸去,遮遮掩掩,向朱说讲述了他的身世。

朱说的生父名范墉,吴县人。皇宋开国之初,吴县还属吴越国,范墉在吴越国入仕为官。国王钱俶纳土归宋后,吴越国官员被皇朝留用,范墉先后任成德军、武信军、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在成德军任节度掌书记时,原配陈氏因病去世,儿女尚幼,幕中的一位书手给他引介了谢氏。

谢家世居真定县高平村,家里有几亩薄田,一座宅院。谢氏是家中独女,父母老来得女,视为掌上明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二老为招婿还是嫁女争论不休。按照律法,出嫁女不能继承父母遗产,而没有继承人的遗产要充公;在室女可得到遗产的三分之一,其余充公。再者,时俗嫁女的花费比娶新妇要多得多,稍有家产者,都要为女儿预备丰厚的嫁妆。鉴于此,谢氏的父亲力主招婿。可是,招婿招来的往往是家境贫寒、无俊雅相的男子,谢氏的母亲先就不中意。挑挑拣拣中,谢氏已过了二十岁。本朝律法明定,女十三、男十五即可成婚。若女子超过二十岁尚未出嫁或招婿,谓之“失时”。谢氏既已失时,又连遭父母之丧。按制,为父母服丧期间男不得娶、女不得嫁。几年下来,谢氏已二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女子如果择婿出嫁的话,注定只能做继室了。

就这样,谢氏带着几百贯钱并首饰衣物嫁给了范墉。次年八月二十九日,生下一子,照家族排行“仲”字辈,取名仲淹,按存活于世的堂兄弟大排行,仲淹行六,故呼为六郎。

仲淹出生后不久,范墉奉调武信军节度掌书记。武信军在遥远的蜀川,仲温、仲淹兄弟年幼,范墉只能单身赴任,将谢氏母子留在真定。赴任途中,又接到改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的敕牒,范墉返回真定,偕谢氏与四岁的仲温、襁褓中的幼子仲淹到徐州赴任。不幸的是,仲淹不到十五个月时,生父就在徐州官舍与世长辞。谢氏带着咿呀学语的仲淹和他同父异母的三哥仲温,扶柩回到范氏家乡吴县,葬范墉于苏州城西的天平山祖茔。

范墉辞世后,谢氏母子在苏州处境艰困。这时,进士出身、同为真定人的朱文翰由池州青阳县丞改任平江军节度推官,到苏州上任。朱文翰原配初氏刚刚去世,遗下四个年幼的子女,正要续娶继室,便托人说媒。谢氏为亡夫守丧期满,带着幼子仲淹改嫁朱文翰。

此时,仲淹虽计为四岁,其实还不满三十个月。对生父和吴县的家,他毫无记忆。朱文翰为他改名朱说。不久,朱文翰调任洞庭湖畔的安乡县主簿,朱说随母侍父,并在那里启蒙受教。朱说十岁时,朱文翰调任淄州长史,此后再改长山令,一家人搬到了长山县河南庄。

这二十年间,尽管又生育了一个儿子,可是,对自幼丧父的朱说,谢氏格外爱怜,夜夜都会偷偷拜星星,又一直长斋绣佛,为朱说祈福。多少次,她想告知儿子真相,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伤了他的颜面,刺痛他的心,更怕失去这个儿子。她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知道他外表柔和而内心却异常倔强,一旦得知真相,很可能不会继续留在家中。此刻,她垂泪把身世对朱说简述一遍,这才转过头来,抚摸着他的脸颊,抽泣道:“儿啊,娘因贫无所依,不得已改适朱家,儿莫要怪娘。”

朱说用力摇了摇头,紧咬嘴唇,浑身战栗。他感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崩塌了。

本朝妇女再嫁并不少见,也为朝廷律法所许可。但朱说知道,世人对再嫁的女人终归不像对守节的寡妇那样尊重。而再嫁的女人若带着前夫的子女,会被人讥笑为“拖油瓶”。朱说有种被抛弃的哀伤,又有一种被豢养的屈辱。

“娘啊——”朱说唤了一声,嚎啕大哭,悲伤欲绝。他为生父而悲。他不知道,在生父身边的十几个月里,他有没有唤过一声“爹爹”;他想象着,面对孤儿寡母,父亲临终时定然难以瞑目。他为母亲而悲。母亲嫁入范家是做人家的后娘;再嫁朱家,还是做人家的后娘,活得多么憋屈!他为自己而悲。丧父之人谓之孤。而他,刚脱离襁褓就成了孤儿,二十多年来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

“母亲,儿要到苏州去!”朱说站起身,抹了一把泪道。

谢氏现出惊慌的神情,连连摆手道:“不可,万万不可!”

朱说没有追问缘由,既然母亲不许,就只能放弃这个打算。他攥紧了拳头,眯起双眼,默念道:“从今日起,自立门户!”

谢氏被朱说的表情吓得浑身颤抖,战战兢兢唤道:“儿啊!”踌躇片刻,嗫嚅道:“你爹,哦,朱家老爷,是个好人,我母子的大恩人。”

朱说点点头,鞠躬道:“儿去上房看大人。”说着,失魂落魄出了厢房,走到上房朱文翰病榻前,缓缓跪下,哽咽道:“大人二十年训育之恩,儿铭记于心,容儿后报!”说完,腾地起身就往外走。见母亲在厢房门口一脸愁容地看着他,朱说快步上前,再次跪倒在母亲面前,边流泪边道:“母亲善自珍重,儿要自立,十年后,儿再回来接母亲奉养!”不等母亲回应,朱说伏地叩了一个头,蓦地爬起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迈开大步,向院外走去。

“儿啊,你要到哪里去呀——”身后传来母亲焦急的、牵挂的问询声。 nypVOuruLEZ2YwPlMLvOgBDQB6cf18WGzhrSW9cA6zkNU/9xVRbCDj8GFGIS7p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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