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彭与长洲文氏家族

明代艺文兼善者数量的增长，促成了艺文家族的出现乃至勃兴。由于高度普及的教育和上乘的教育水平，加之浓郁文化氛围的熏陶，江南地区的人才呈现出井喷式的增长。“太湖的四围，长江以南，钱塘江以北，即以前苏、松、常、太、杭、嘉、湖六府一直隶州之地，整个是一个人才的自然区域。” 优良的文风代代相传，促成了文化家族的大量涌现。明清时期，江南的文化世家数量多，水平高，延续时间久远，为全国其他地区所难以企及。而苏州在江南各州府的文学家数量仍处于一骑绝尘的地位，充分说明吴文化圈在江南乃至全国的地位和影响力无可撼动。 世家大族拥有显贵的政治地位，雄厚的经济实力，优越的教育条件，因此文化素质较高，从而会强有力地促进文化的进步，这也是无须多言的明显事实。世家大族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都满足了，便可以啸聚园林，游玩山水，怡情养性，吟诗作文，于是便有了文学，进之便有了文学家。

“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 晚明时吴县人顾凝远云：

自元末以迄国初，画家秀气已略尽，至成、弘、嘉靖间，复钟于吾郡，名流辈出，竟成一都会矣。

自明中叶开始，随着江南地区经济、文化在战乱之后日益复苏，江南地区艺文人才开始遥继元末的辉煌，汩汩涌现，并且通过家族传承和联姻等方式，散珠串为项链，环环相扣，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艺文家族网络，这个网络的核心位于苏州——明代产生画家、书法家最多的区域，并旁及附近的松江、常州、嘉兴、杭州、湖州等地，其枝端所及，遍布江南，清初的张庚就说：

吾乡项氏自墨林，李氏自太仆，游心艺苑，考究六法，为一时领袖，至今两姓代有闻人，与太仓王氏，鼎足江东矣。

这里说的是晚明时期的江南三大艺文家族——嘉兴的项氏、李氏和太仓王氏。而在整个明代，江南地区具有代表性的艺文家族除了项氏、李氏、王氏三家外，还有就是以沈周为核心的相城沈氏，以文徵明为核心的长洲文氏。长洲文氏家族，作为江南地区规模宏大、成就显著的艺文家族，是明代江南灿烂辉煌文化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并组织或参与了该地区多数重要的艺术和文学活动。

长洲文氏家族世交，上元许氏家族许隚之子许穀，应文彭之子肇祉之请，为文彭所撰的《明两京国子博士致仕赠文林郎文公墓志铭》中，就对文彭所述的长洲文氏家族的谱系及渊源有过阐述：

按：先生讳彭，姓文氏，字寿承，人称为三桥先生。系出汉蜀守翁之后，历唐宋元代，有显者详在太史翁志中。自高祖惠赘苏之张氏，因占籍长洲，遂为长洲人。曾祖洪，中成化乙酉应天乡试，仕为涞水教谕，累赠南京太仆少卿。祖林，中成化壬辰进士，仕终浙江温州知府。考即衡山翁，讳徵明，文行至高，名震宇内，以荐举为翰林院待诏，兼修国史。

苏州文氏家族始出西汉时期的四川成都，据《文氏族谱续集》记载“吾文氏系出汉蜀守翁之后” 。自此，文氏在不断繁衍与迁移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按地域划分的几大世系，苏州文氏家族正是从成都世系、庐陵世系、衡山世系一路繁衍形成。文彭所属的长洲文氏家族祖居成都，从五代至宋，又累迁庐陵、衡山等地，至第十一世文宝，因官衡山教授，子孙因此皆以衡山为籍。许穀在为文彭所撰墓志铭中同样写到：

吴有国子先生文公者，前太史衡山翁之长嗣也。

至元代，官镇远大将军湖广管军都元帅文俊卿的次子文定聪仕散骑舍人，随其岳父蔡本驻守苏州，文定聪的次子文惠因为入赘于苏州张声远家，而留居于吴中，成为苏州文氏的始祖。文彭所属的长洲文氏一系，在元末明初时为武胄世家，自文彭的高祖父文惠定居苏州后，始以习儒为业。

文氏自涞水公至书深先生为九世中，如温州之廉明，待诏之德艺，文肃之公忠，炳在《明史》不具论。其有集行世者十有八人，书画笔札擅名者又二十八人，可谓盛矣。

长洲文氏家族是当时一个颇具特色的文化世家。其家族成员遍布文坛、画坛、书坛，以诗文笔翰蜚声当世，且代代相传，各代均有闻名于时者。正如清雍正年间的杨绳武所言：

吴中旧族以科第簪冕世其家者多有，而诗文笔翰流布海内，累世不绝则莫如文氏。

文惠，字孟仁，号存心老人，生于洪武年间，年少时随侍父亲定聪至苏州，被苏州张声远招之为婿，“始业儒，教授里中” ，终生隐居不仕，文惠即为苏州文氏的始祖，苏州文氏世代业儒，就是从文惠开始。文惠之所以弃武从文，一方面，苏州地区浓厚的文化底蕴与崇文的社会风气必然对其思想产生一定的影响；另一方面，据文惠生长的年代来看，明朝的统治已非常稳定，战争日少，社会日趋安定，政府对能征善战的武学之才的需求日益减少，相对而言，治理国家的文官地位日益上升。形势的转变让文惠在思想上有意识地向当时的官方思想——儒学靠拢，于是“命子儒。其子洪随登成化乙酉乡书” 。客观形势的需要与主观意识的顺应，使以文惠为始祖的苏州文氏从以军功兴家到以诗文耀族，成功地实现了由崇武到尚文的转型。

文惠之子文洪，则是长洲文氏家族文化传统的真正肇始者。文洪（1426—1479），“字功大，号希素，成化乙酉举人，涞水教谕” 。著有《括囊稿》、《尤志》二卷（乾隆《苏州府志·艺文》著录），今只存诗文各一卷，收入《文氏家藏诗集》。作为迁居苏州的文氏第二代传人，文洪引领了这个家族在文化上的突破，《文氏族谱》云：

吾宗自涞水府君以文学起家，风流奕叶，代有著述。

不仅在文学、德行上广受赞誉，更为重要的是，文洪在功名上取得的成就，成为推动和激励后代进一步发展的巨大动力。文洪刻苦努力，不分昼夜。其勤奋好学，“补博士弟子，为经师，从游者日众” ，经他指点者，往往高中，唯独文洪屡试不中。成化乙酉年间，文洪与子文林一同参加会试，林遂中进士，洪在副榜，文氏始以儒学起家。文洪因教谕涞水，被尊称为涞水公，在涞水四年，训诲有方，未老就解官归乡。后凭子贵，累赠太仆少卿，有隐德，史载“长洲文氏，世载其德，希素先生（文洪）实始之” 。文洪于成化元年（1465）中举，此后其家族成员多从事儒学，在成化年间代有闻者。

文洪有三子，林、森、彬。文林（1445—1499），“字宗儒，号交木，成化壬辰进士，温州知府”。文森（1464—1525），“字宗严，号白湖，成化丁未进士，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文彬（1468—1531），“字宗质，号贞山，庠生” 。文洪的三子，先后在科举考试之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考虑到文氏已经八代人没有在科举上取得任何成绩，而整个衡山世系的六代实际上人丁萧条，职务卑微，那么文氏在迁居长洲后仅三代就取得如此不俗的成绩，的确是非常了不起的。 三子中，文林则是在长洲文氏家族发展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人物，文林受到长洲文氏家族勤奋自勉家风的浸染，一直影响整个文氏家族后来的发展；同时对家族交游圈的开拓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文氏族人由于他的带动而得以进入了更高层次的社交群体，这一点在其子文徵明的发展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文林（1445—1499），字宗儒，号交木，文洪长子。学问该博，有志著述，能诗善文。他一生著作颇丰，辑成《文温州集》十二卷，又有逸闻杂钞《琅琊漫钞》一卷。文林曾随父受《易》，故尤精于易学，亦通堪舆，能卜筮。成化八年（1472）进士及第，官至温州知府。

文林雅志山水，性喜隐逸。同时亦怀揣报国之志，致力于仕途，以期在雄心施展、报国愿偿之后，徜徉山水，吟咏林间。虽然科举顺利，仕途却屡遭打击，在与挚友吴宽的书信中，就曾感叹道：

仆自第进士为县，自县为寺丞，皆仕途所鄙弃不屑者，而某笑而领之。当此时，年少气锐，诚不自量，谓可以行其素志，或能有所建立。比入仕版 踬困顿，忧患百出，驱驰二十余年，竟无寸补，始厌恶不甘，思以自息。

而据杨循吉所作《明故中顺大夫温州知府文公墓志铭》记载，文林在任南京太仆寺丞期间，针对“太仆政久弛弗振，部内吏皆骄，不奉法” 的情况，文林上奏按察其罪，使上下肃然。此外，“公（文林）尽心马事，深究其法” ，文林曾上呈《马策》三篇，详论畜牧之计。文林任温州知府期间，针对当地盗贼猖獗，崇尚鬼神，好溺女的风俗，他科条处分，处置得法，以至当地的监狱屡次空缺。同时他将当地的淫祠毁之殆尽，作《俗范》来训导当地人民。总之，文林在职期间，遇事敢言，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深得当地百姓爱戴，最终因病卒于官。可见文林一生仕宦不甚显，但致力于政事、民事，随事建言，无所避讳。以一闲散马曹而上言圣政，亦可谓敢言矣。

文林性喜交游，常与友人登临唱和、煮茶论诗。在其所著的《文温州集》中，就有专门的一卷，为文林同友人交游唱和的诗文作品。文林一生所著诗文不多，其诗文成就都不甚高，但其诗文的内容特点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其后代，文氏家族的诗文风格与家族风格的继承和发展，亦是相辅相成的。

文氏传至四世时，文林一房人丁兴旺，文林有三子，分别名为奎、徵明、室。且因仲子文徵明在诗文书画方面的成就及其高介的品行，声名远播，令整个文氏大放异彩。相对而言，文森、文彬两房或因无出类拔萃的人才，或因人丁不旺而日趋销声匿迹。

长洲文氏家族，到了文徵明这一辈，文氏始以书画闻名天下，达到了其家族文学艺术成就的顶峰。文徵明诗、文、书、画兼精，主盟吴中艺坛达三十年之久。文徵明（1470—1559），原名壁，后以字行，是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又位列书画“明四家”，是诗文书画集大成的著名文人。

文徵明幼时“生而少慧，八九岁语言犹不分明”，因而年长后，“性简静”，但是“古貌古心，言若不出口，遇事有不能决者，片言悉中肯綮” ，性格趋于内敛，后来更是“临组乍绁，旋憩丘园，隐迹矫时，秉操弥坚。闭心静居，心耽其玄” 。其实，文徵明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为人处世的态度，决定了他的艺术风格，也决定了他的诗文创作风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子文彭。

受父、叔的影响，文徵明早年曾有志于当世。他所追求的理想人生是文声奕奕，政绩显显。从弘治八年乙卯到嘉靖元年壬午（1495—1522）共举行十科乡试，文徵明便参加九次，可见其对入仕的孜孜不倦地追求。屡试不第，年齿渐长，文徵明曾对科举、对入仕感到了厌倦。但其虽然科场失意，十试不售，但始终坚持个人的操守，在待人处事方面谦逊而审慎，坚持原则的同时又执中而为，乐于奖掖后学，结交官场而不私通权贵，加之享寿颇高，又宾客门生不绝，终于成就其百世流芳的美名。 文徵明一生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个朝代，热爱文艺，诗、文、书、画皆精，闻名于当时，除了创作大量书画作品外，还著有大量的诗文集。同时文徵明的交游是极其广泛的。《明史·文徵明传》、文嘉《先君行略》等传记中，都曾提到其交游的盛况。既有其所师的前辈名家，亦有以其为师的晚进后辈，还有与其同辈的知己好友。

思想上，文徵明一生所固守的是儒家学说，并倾一生之力，努力践行之。从其年轻时积极入世，希望可以兼济天下，到屡试不第，进无阶梯，只能转而独善其身，并逐步形成了其淡泊无欲、逍遥物外、和合温厚、安贫守节的儒雅性格。从这一点而言，文徵明堪谓一个真正的儒者。因此，也无怪乎，人们称其为“人品第一”，“若太史者，可谓以字与画掩其诗，以诗掩其人也”。

文徵明是长洲文氏发展过程中的巅峰，他这一支，后来成为姑苏文氏的正宗，人才济济，其辉煌一直延续到明末清初。作为文徵明之子，文彭与其兄文嘉，延续长洲文氏家族这一鼎盛势头，工诗、书、画，名于当时。后其家族的文学艺术传统世代绵延，大多成员诗、文、书、画兼工；亦有专工一艺者，或书、或画，风流奕叶。

在对长洲文氏家族的形成进行梳理后，从源流上，对文彭所在的这一支系的主要人物简介，文彭的先辈，从仕途与交游、性格与思想、文学与艺术成就上，都对文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家族“仁爱”“忠孝”的传统，“仁厚”的家族性格，促使文彭恪守儒家传统；家族长辈平和雅正的心态与“和”而“介”的处世风格，对文彭的性格养成和社交风格，也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家族崇儒好学，以科举应试入仕途为重的家族观念，也促使文彭走上了求仕之路；另外，家族前辈丰硕的艺文成就，也在潜移默化间促使文彭取得至高的艺术成就。可以说长洲文氏家族的发展与繁荣造就了文彭，文彭在其一生的种种作为，也在推动文氏家族继续发展延续。 HcGcVGYmXyD+zLlK8W3Dzktk0kzpIURJVwhezthgDT5T+jaBPLX4FQ2eYCZ8s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