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有元晖(谢朓,字玄晖,本书作“元晖”盖避玄烨讳)一人,足与颜、谢、鲍三家力敌。视颜则过之,视谢、鲍则一之。此齐之所以与宋并称千古也。康乐沉郁较胜元晖,元晖爽朗过于康乐,盖一则风骨高,一则神气清也,千古并称,乌得漫置轩轾于其间也。
夹批:诗至六朝,世风日薄,萧梁之代,又不若宋、齐。宋所赖者,康乐、明远二公,能令诗风独振,其外更有一颜延之,几欲与谢、鲍并驱,故诗风薄如六朝,而宋则犹能进退于汉魏两晋之间,以其有三人故也。至于齐,则兴起者寥无人焉,几叹天意何所偏也。忽尔元晖一出,文质俱备,陵轹千秋,遂使诸家尽掩,其微妙处能达康乐之所不达,能穷明远之所不能穷。呜呼!齐所以与宋争锋者,赖有元晖一人而已。然当宋时,犹有作者继起,至齐则愈况愈下。幸天不欲绝诗派,特悬一硕果之不食。幸哉,元晖也。吾于此益叹元晖之不可及也。使无元晖,齐无人矣。方且不及梁、陈,又何敢与宋并驱哉。
萧子显《齐书》:“谢朓,字元晖,陈郡人。少有美名,文章清丽。解谒豫章王,行参军,稍迁至尚书吏部郎,兼知卫尉事。江祜等谋立始安王遥光,朓不肯,祜遂白于遥光。遥光收朓,下狱死。”
沈归愚曰:“元晖灵心秀口,每诵名句,渊然泠然,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
潘德舆曰:“康乐沉郁,未若元晖爽朗。故太白亟称之。”
太白诗曰:“一身低首谢宣城。”盖太白天才,傲睨百世,而其源出于《离骚》,独元晖纵横跌宕处尽掩古人,故太白宗之,遂不禁貌似之。夫以太白之才,陵轹千古,而独低首于宣城者,真乃谢公之知己也。元晖诗雅淡处如陶公;沉着处似康乐而清俊过之;滔莽处似汉乐府;描写处实开唐人先声。齐有元晖,真如景星庆云,洵骚坛之名将也。
骚坛大将,余独举四人:陈思、彭泽、太白、少陵,而元晖不与焉。盖元晖追踪陈思,夺胎彭泽而能自成一体,所以列为大家。然风骨总在陈思、彭泽下。若太白,虽学元晖而奔放过之,气魄骨力亦过之,故又当驾乎元晖以上。至如少陵,具备万物,横绝太空,凡诸家之长,无不在其牢笼中,永为骚坛首座。虽陈思、彭泽、太白三人,尚当让渠一步,何况元晖。余所以独以四人为大将者,以四人之圣于诗也。而少陵尤为圣中之圣,特以六朝绮靡之时而元晖独能振起,所以可贵,其不目为骚坛大将者,以元晖之长四人无不概之也。余故列元晖为名将,知者鉴诸后。
◎评《江上曲》
用意沉婉而出以清浅之笔,最是元晖神妙处。后来为王、孟二公有此风派,此外无人矣。
◎评《同谢谘议咏铜雀台》
嘲笑中却有惋惜之神。立言极其温厚,能令读者神往,由得不叹为绝调。
◎评《蒲生行》
“此不得志而安命之词。蒲生湖中,固得所矣。漂于风浪,言富贵不能长保也。通首全重一命字。”(引自王尧衢《古唐诗合解》)
夹批:结得婉妙,却极微至,又不板重,真乃神乎技矣。
◎评《玉阶怨》
怨生于情。三四语情味弥永。
夹批:在唐人中为最上绝句,惜乎与汉魏稍远矣。
◎评《金谷聚》
题注:此诗愈澹愈高。
弥淡弥真,“别后思今夕”五字,初读之不知其妙,愈味而情愈深。
◎评《入朝曲》
通首纯用俳偶,开五七言近体先声。妙在极其浅近,风骨自在唐人以上。
◎评《同王主簿有所思》
四语决尽思之之神,意深而语清,最为婉妙。
◎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何义门曰:“次联固自惊绝,然其得势全在上二句‘出’字、‘向’字,无不笼罩。”
何义门曰:“以廉节自励,使事无迹。”
夹批:结笔迭宕声姿。
写景微妙入神,千古名作。
◎评《敬亭山诗》(《谢宣城集》中作《游敬亭山》)
孙月峰曰:“构法是康乐而下语更清妙。”
“人、仙、峰、溪、草木、鸟兽、云雨,布置一一有次第,便是唐律所祖。通篇布置精密,遣词清快,自是骚坛真色。”(引孙月峰语)
◎评《休沐重还道中》
孙月峰曰:“琢磨入细。”又曰:“妙以生构见致。”
有感思归,层层叙出。写景微妙。
常意常语,撮得中节,自是妙手。
“志狭”四语,言明己志。
◎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去国之悲,一题已定。音调清快,笔墨亦极浓厚。自是绝大名作。
“余霞”二语写景神品。
结能凄然。
◎评《京路夜发》
用虚字何等斟酌。
孙月峰曰:“意趣全在此点景四语上。”(指“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犹沾余露团,稍见朝霞上”四句。)通首摹写夜发情景,结笔生出感叹。神味弥永。
夹批:字字是夜发,细意熨帖。骨不高而气清,语不浓而味永,自是元晖本色,何义门谓为唐人律体所祖,犹是浮言。
◎评《游东田》
短章以淡远取致。
何义门曰:“透出春去,仍自新绮。”
“鱼戏”二语随手拈来,自成天然妙趣。
◎评《新亭渚别范零陵云》
邵子湘曰:“短章却起得阔大,正觉别绪黯然。”
运典决不板重,与康乐迥然两途。
◎评《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一起惊天动地,冠绝千秋,真可以泣鬼神矣。
孙月峰曰:“‘秋河’六句是关山近,‘驱车’六句是返路长,思荆州也。”
“秋河”六句,眷恋之怀蔼然纸上。
孙月峰曰:“‘风云’二句正是隔两乡意。”
收归斥谗,用长卿语意结,甚劲快,太白心折者断是此种。
夹批: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黄河落天走东海”,起笔似之。余年十四,读此二语,为之拍案惊绝。十馀日不敢起视焉。东坡论文惯争起笔,作诗亦然。如此起笔,千古而下,更有何人措手。宜乎太白一身低首谢宣城也。
何义门曰:“沉郁顿挫,元晖压卷之作。”
起笔苍莽雄深,结笔寄言高远,中幅淋漓顿挫,波澜秾艳,洵为千古杰作。
◎评《酬王晋安》
孙月峰曰:“奇秀。”
首四句酬王,中四句言己,末四句王己分收,布置分明。
方伯海曰:“因上鸿雁飞不知为秋,复以草色更绿提醒之,点缀《招隐》诗,可谓青出于蓝矣。”
◎评《观朝雨》
起笔苍苍莽莽,与“大江流日夜”同一气概。
苍莽中尤有一种飘洒之致,真是仙笔。
元晖既有先知之明,而终不免曝鳃之祸,言之易,行之难,亦可悲夫。(櫽栝何义门语)
◎评《高斋视事》
起四(指“馀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四句)写雪后初晴,情景如一幅画图。结亦超旷。
◎评《落日怅望》
“落日余清阴”十字神似渊明。
序时却有如此点法,“凉风怀朔马”,自是秋尽冬初时也。又以喻战征之世。
◎评《移病还园示亲属》
读元晖诗,如挹西山爽气,一种锦心绣口,妙笔灵珠,千古见之无不折服。
◎评《秋夜》
即景生情,何等姿态,何等超脱。
“白露”二语句顺意逆,妙甚。
◎评《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
起四语,宾主分明,层析有致。五、六语,景中情。一结尤情景兼到。
◎评《离夜》
从夜说到离,便有情致。“离堂”、“别幌”(指“离堂华烛尽,别幌清琴哀”两句),造语亦新。结笔沉着而流动。
◎评《王孙游》
有此一曲,意更深,情更厚,读之令人低徊不已。
◎评《和何议曹郎郊游二首》
“春心澹容与”其一
起得超妙。
用数虚字一唱三叹,弦外犹有余音。
“江皋倦游客”其二
前写陆游,此写水游,流动稍逊前作,意致正复不泛。
◎评《送江水曹还远馆》
元晖名句有金石声。结笔尤有远神。
◎评《临溪送别》
元晖灵心秀口,令人读之神怡。
结笔勉之以谨慎,尤得古人送别遗风。
夹批:元晖诗名句极多,却不徒以名句见长,骨高、品高、精神团炼。多录之,以开来学。
元长诗蕴藉有致,落笔清超,然亦渐开沈、范之派矣。
◎评《渌水曲》
从时序叙起,亦有层次。
写景处饶有笔致。结亦合体。
◎评《巫山高》
起得流动。都从“巫山”二字生出,下字意味不尽。
◎评《萧咨议西上夜集》
似唐人律句,情节可歌。
结二语有晋初风味。
◎评《和王友德和古意二首》
二诗清超越俗,意味不尽,情致缠绵,真是合作。
其一:结二语无穷摇曳。
其二:上章一韵,此章转韵,古人不拘一格。音节较上章更自和缓。
◎评《移席琴室应司徒教》
写琴室妙在虚无想象之间。
思光诗渐近唐音。
◎评《别诗》
清超越俗。
◎评《有所思》
起得飘忽,朗朗可歌,最是清超之格。
众人乐,我独忧,无穷心绪,岂可告人?
心乱如雪,并不知有所思,深情远韵,一至于此。
◎评《游太平山》
在唐人绝句中最苍劲者。句法奇紧可爱。
◎评《临江王节士歌》
清拔。转接处曲折有筋节。“节士”下三语颇似汉人歌词。
◎评《北戍琅琊城诗》
“芳树似佳人”,开后人多少门径。“丈夫”下将笔提起。结二语能扫一切,自佳。
◎评《东昏时百姓歌》
似嘲似讽,荒滛之政,自于言外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