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丹徒陈廷焯亦峰以词学名世，其初瓣香竹垞，浸淫《词综》者有年，增删其间而成《云韶集》一编，凡廿六卷，并词论百馀则名《词坛丛话》者，冠于斯编。光绪丙子间，亦峰偶闻中白先生之馀绪，嘱以清真、白石之外，尚须深悟碧山，而后可以穷极高妙。由是潜心碧山十馀年，境地迥别，识力亦开，遂因循中白而接迹于毗陵二张之派也。录词廿四卷成《词则》四集，以大雅为正，而以放歌、闲情、别调三集副之。复于岑寂萧斋，撰《白雨斋词话》十卷，本诸《风》、《骚》，独标真谛，以温厚为体，沉郁为用，所谓“引以千端，衷诸一是”者是也。清季、民国词学一时称盛，若静庵、蕙风、彊邨之属，虽各有门径，而沾丐亦峰，殆亦匪浅。至瞿安《通论》，则似为亦峰百计牢笼，亦其尤者也。

亦峰素持诗词一理之说，盖其发端《风》、《骚》，同源而分派也。由诗以入词，以其根柢槃深，方使衬合无间。故不明亦峰诗学蹊径，实无由进窥其词学端倪。余检其《词话》，有“余选《希声集》六卷，所以存诗也；《大雅集》六卷，所以存词也”之语，《大雅》乃其《词则》之正集，则《希声》或亦为“诗则”之一部耶？今《希声集》已佚，“诗则”则更渺无踪影矣！又其拟录《唐诗选》一种，纲目已具，似未藉手以成。职是之故，欲明亦峰诗学之源流本末，犹别无他径，唯面断港绝潢而驰想于海，岂可得乎！

然天佑斯文，终不可弃。其《骚坛精选录》于其诸种诗选失传之时，竟独存人间，幸何如哉！余摩挲残卷，恍如于白雨斋晤对亦峰，聆其清音，能无感乎！因亟迻录其眉批、题注、夹评，合诸词选词话之或论词及诗、或诗词合论、或泛论文学、或仅以诗为喻之语，成此一编。犹记《云韶集》评板桥论诗偏嗜沉着痛快而以温厚和平者为枝节之语，乃“小家”有偏之论，并言及“余《诗话》中论之详矣”，则亦峰曩撰诗话，因之征实焉。余特疑此《诗话》或即与《骚坛精选录》相辅而行者也。盖选、论合一，固亦峰之常例也。惟亦峰未著其名，余黾勉名之曰《白雨斋诗话》。

亦峰论诗以陈思、彭泽、太白、少陵为骚坛四将，而以少陵为“首座”，故其诗学濡染少陵尤深。少陵平生追慕汉魏，窃攀屈宋，其诗风沉郁而饶有风骨。亦峰心香独奉少陵，《词话》于此亦三复致意。若《骚坛精选录》所选所论，固已肇其先声也。然诗旨要眇，亦如谷风阴雨，虽自期以同心，而其离合之间，实有莫可究极者在焉。此非亦峰一人之所言，乃四海之公言也。余于亦峰诗学虽言之滔滔，而所以惴惴焉如临如履者亦在此。

溧阳彭玉平癸巳三月十日于倦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