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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丁亥,上谕下:

“……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钦此!”

是日,慈禧垂帘于便殿训政,诏以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褫其职,与其弟广仁皆逮下狱。有为走免。

戊子,诏捕康有为与梁启超。

庚寅,户部侍郎张廕桓、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御史杨深秀暨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并坐康有为党逮下狱。

甲午,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俱处斩。

乙未,以康有为大逆不道,构煽阴谋,颁硃谕宣示臣下。

丁酉,籍康有为、梁启超家。

乙巳,懿旨复乡、会试及岁、科考旧制,罢经济特科,罢农工商局。

……

这些消息一点一滴地传到静芬的耳朵里来——

当初,她看到光绪何等意气风发,她便将这些新政的事一条一条传到颐和园。

如今,她亲耳听着这些新政一条一条被废除了,她却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传递——慈禧临朝自然训政,下了朝还召三亲王五军机的在宫里议论,忙得没可开交,连静芬日常的请安问好竟也免了。

这样百无聊赖,使得一个钟粹宫更加寂静阴森,而没有了珍妃的御花园,也成了死气沉沉的盆景。静芬不知道自己身在这盆景中的哪一个部分,走来走去看不到一个出口。

她恍惚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盛京的故宫,凤凰楼的跟前,看到那个快乐挖掘的小女孩。她知道所有的情节只不过是叫她沮丧的重复,因此她转身就要离去,可是小女孩突然就在她背后叫道:“主子!”

静芬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好在有张兰德扶住了她,她才也发现自己是发了白日梦。

张兰德道:“主子,奴才方才说的话,主子可听见了么?”

静芬摇摇头:“你说什么?我乏了。”

张兰德便扶她上亭子里坐下,道:“主子,奴才方才说,这些日子各家福晋带着哥儿们来给主子请安,这些亲王家的哥儿,您中意哪一个呀?”

静芬心里浮起一丝深切的悲哀:十年幽居在这宫城里,郁郁,她也惯了,也没什么好伤心了,偏偏这程子不知何故亲贵的女眷纷纷带着爱子前来拜访,仿佛轮番提醒静芬,她是个没孩子的女人,这叫静芬心里一抽一抽的疼。那个螽斯门的笑话,还真成了笑话。

她苦笑道:“中意哪一个?中意哪个都是人家的孩子,我还能抢来不成?”

张兰德“咳”了一声,道:“主子,奴才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的委屈奴才还能不知道?现下皇上怕是不中用了……”

“作死了!”静芬吓得一把将他推开,“这种话也能说的?传到皇爸爸那里,你还有命么?”

张兰德道:“主子,说句不知高下的话,奴才总觉得,把主子奴才当当成自己人,这才跟主子提个醒儿——平日里福晋们从不上门的,这时一个个都带了儿子来,您还看不出端的?”

静芬真看不出端的。

张兰德道:“主子非要奴才说破?”他四下里望望,凑到静芬跟前,低声说破了那两个字。

废立。

静芬刹那变了脸色。

张兰德道:“主子,您莫要不信。您是老实的人,可那些福晋却不是。现如今皇上在瀛台,后宫里没哪个主子肚里有消息,老佛爷那边看中谁,总是不放个话儿,福晋们能不往主子这儿跑么?”

静芬道:“皇上在瀛台,不过是老佛爷让他在那儿住几日,反省反省新政的事儿。皇上同老佛爷认了错,不就回来了么?”

张兰德道:“万岁爷这都反省了快一年了!他不是早就认了错了么?但是珍主儿没呀——奴才听说外面那些个洋人,都支持万岁爷,奴才揣度,老佛爷面子上很过不去哩,所以才把万岁爷一直关在瀛台——”

“住口!”静芬被他说得心都乱了,“这也好乱讲的么?什么事情,自有皇爸爸拿主意,轮得到你揣度?”

张兰德讨了个没趣,不过多年来也深知主子的性情,只好不再把这话题说下去了,转而道:“那么老佛爷叫主子挑两个宫女的事儿,主子打算怎么办?”

由他这么一提醒,静芬才想起几天前慈禧说过,因各国公使夫人都要来给她拜寿,而珍妃已囚,瑾妃又天天拉长了脸,根本场面上无人,所以要静芬挑选两个宫女打扮成二妃的模样,敷衍敷衍。静芬神不守舍的,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她忙道:“你看怎么办?”

张兰德道:“依奴才的,咱们钟粹宫的人到时候都要跟主子去见人的,不能短了排场。不如就从珍主儿和瑾主儿的宫里挑现成的,扮也扮得像些。”

静芬素来没有主张,想张兰德办事利落,因点头允了,道:“你就看着办吧,挑好了带来见我。”

张兰德果然就把事情办妥了,隔日便带了两个宫女来。静芬亲自交代了各项事宜,到了慈禧大寿那天带去了西苑,果然中规中矩。尤其珍妃处找来的是她的贴身使女,人称白大姐的,大约跟久了珍妃的缘故,很是上得台面,处处得体,让静芬在慈禧面前着实立了件功劳。

宴罢回到钟粹宫里,静芬便打赏了两人。瑾妃的宫女跪安便走,白大姐却犹豫着,犹豫着,忽然扑上来抱住了静芬的脚。

“娘娘……求您救救万岁爷……救救我主子吧!只有娘娘才能救他们了!”

静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想开口唤张兰德,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白大姐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跟前,砰地给她磕了个头:“娘娘,奴才冒犯了。可是奴才没有办法。老佛爷她要杀万岁爷……是真的……娘娘,只有您能救万岁爷了。”

静芬也手脚并用地在地上蹭着,向后挪:“你……你胡说什么……”

“奴才没有胡说!”白大姐追了上来,“奴才冒死,替我家主子传信给万岁爷,这大半年来,万岁爷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万岁爷是春秋鼎盛,怎么会一天不如一天?是老佛爷要毒死他呀!”

静芬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动弹不得。白大姐爬过来将她逼在死角上,砰砰地磕头不止,同时絮絮道:“万岁爷进的膳食里都有硝粉,娘娘!奴才不敢造谣,太医瞧过万岁爷……太医不敢说出来,因为老佛爷会要他们脑袋的啊!”

静芬喘不上气来,手指死死地抠住地砖的缝隙,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她不信,她不信!她为什么要相信?这宫里有这么多的传闻,鸩毒的故事,关于阿鲁特皇后,关于慈安太后……可那都是传闻啊,临到自己头上,谁相信?

“啊——”终于发出一声尖叫,将白大姐推开了,自己像个僵尸一样跳将起来,喊道:“张兰德!张兰德!快把这奴才押出去!”

张兰德应声而入,还带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喝了声:“造反了!”便七手八脚扑了上去,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把泪痕满面的白大姐架住了,问:“主子,送敬事房还是奴才们直接教训?”

静芬张大口拼命呼吸,感觉白大姐又惊又愤的目光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是胡说的!她是胡说的。静芬告诉自己:亲爸爸要杀皇上做什么?

废立。

废立。

废立。

前日的那个不要命的话题回到了她的脑海——废立呀!

难道是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看不出来?

依稀那天慈禧和荣寿大公主聊天,净说什么庆王的长子载振,恭王的长孙溥伟,还有慈禧的亲侄孙子溥儁……没事她们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真的要废立了么?

天!

静芬一下子瘫到了榻上——

天!

慈禧还是紫禁城的天!

可是天,光绪是天子啊,居然废他?

静芬看看一屋子的人——都还在等她发话呢——她是皇后,要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叶赫那拉家,可没有光会看不会做的人!

慈禧这样训斥过她,她究竟要怎么做?她嫁了一个主子,进了另一个主子的家,究竟看谁才是看了江山社稷?

她想起那个夜晚,光绪没有一点厌恶的眼神:是朕错怪你了。

她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道:“放开她,你们出去守着,我有话问她!”

白大姐求静芬帮的忙很简单。

法国公使将派洋医生入宫给光绪瞧病,这事须由静芬在慈禧面前提出来。洋医生进宫时,将光绪偷龙转凤救出瀛台,而静芬则拖住慈禧。白大姐另想法子去景祺阁放出珍妃。待光绪和珍妃出宫后,有日本使馆的人负责接应,将他们送到天津,这样有洋人支持新政便可继续实行。

静芬心里慌得紧,不过她想这还算是一个两全的法子,既不伤害慈禧,也不伤害光绪和珍妃;至于新政究竟能不能继续实行,她才没有兴趣。

张兰德作为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了此事。他竟一反常态地比静芬慌乱百倍。他说:“主子,宫里还有谁斗得过老佛爷去?主子千万别做傻事。”

静芬道:“咱们又不是和老佛爷斗。左右老佛爷也是要立新皇上,难道咱们就真看着万岁爷困死在瀛台?”

张兰德道:“主子糊涂啊!老佛爷立了新皇上,万岁爷听老佛爷的话,就能封亲王,明朝不就有个例子?但是万岁爷要是离开了紫禁城,上天津洋人那里做皇上,这一个大清朝,怎么容两个皇上?这要乱哪!老佛爷追究起来,奴才只有一个脑袋,丢了命也保不了主子啊!”

静芬心里果然楸了楸,不过,救光绪这件事,大约是她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冒险事的,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撑着自己决不后退——她这一辈子,做皇后的一辈子,姓叶赫那拉的一辈子,总要有件事做得对得起她的姓氏,她的地位吧?

况且,形势也早不容她回头——这都到了宁寿宫门口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了张兰德一眼,跨进了宁寿宫的宫门。

荣寿大公主正坐着和慈禧说话,见皇后来到,相互寒暄问好不提。

静芬隐约听见她们方才正谈论溥儁在南苑玩枪的事,因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生怕慈禧开口会占了话头去,她就直接说道:“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御医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毛病来,皇爸爸可知道么?”

慈禧和大公主都望了望她——大公主的眼里有分惊讶,慈禧的眼里却还是漫不经心。

“你听谁说的?”慈禧道,“皇帝天天养着,除了有点风寒,还能有什么欠安的?对外头咱们说他病了,那是为着叫他好好反省,别坏了祖宗的基业。”

静芬挤出一个笑容,道:“奴才也是这么看的,可是……那天在西苑,法国公使的夫人非要问奴才万岁爷是生的什么病。她说,洋人不信万岁爷病了,要来给万岁爷瞧——”

慈禧的目光的突然一变,道:“有这等事?法国公使夫人同你谈得来么?”

静芬硬撑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依照白大姐教的话说道:“哪里,亲爸爸该知道,洋婆子都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奴才怎么说,她都不信,非说要法国医生看了才算数。”

慈禧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咱们中国皇帝病没病,干法国屁事?”

静芬道:“奴才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按例,外国公使是可以探视皇上的……”

还没说完,慈禧已经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住了静芬:“按例——皇后,果然没白费我教你一场啊!”

静芬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脊梁骨都快撞上身后张兰德的脑袋了。可她还依旧笑着,道:“亲爸爸疼奴才,奴才敢不用心学么?其实奴才想,横竖皇上有风寒,叫洋人看看倒好。否则,外面的人不晓得皇上到底有病没病,还猜疑亲爸爸。不如叫洋人看一看,一登报,天下都知道皇上病了,谁还敢烂嚼舌根子?”

慈禧眯缝起眼睛来,眼珠子在那窄窄的缝里将静芬上下打量,半晌,慢悠悠说道:“果然长进了,不枉我疼你一场——这事儿就你去办吧。”

静芬心下狂喜,忙不迭道:“多谢亲爸爸!”转身就要跪安。

然慈禧唤住了她:“你回来——”

“亲爸爸还有什么吩咐?”

“我是想……”慈禧慢条斯理道,“洋人总是居心叵测的,叫他们看皇帝,我多少不放心。要派个亲贵大臣去陪着,这才好——皇后你看派谁?”

静芬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还好这一点白大姐也有交代过。她就镇定地答道:“奴才看,庆王主管洋务,请他出马再好不过。”

“庆王——”慈禧笑了笑,“不错,是个好人选——只是光他一个,怕也招架不来。我看再派个端王吧。”

“哦……”这一条白大姐没交代过,静芬辨不出好赖,只有点了点头。

慈禧道:“那就这么办,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uDwN+O6JPvHwoHrsHNYsZgXpLTbhRCoseGlYnWDrQ0pQC5eLrQiDSc7diadU70Z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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