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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头疼,疼了好几天,半步也不出宫门,老远只要听到有人下跪的声音,就能把他吓得直挺挺坐起,一身冷汗。御医来了好几拨,看了半天没瞧出毛病,连荣寿大公主也惊动了,亲来探望——这是恭亲王的爱女,自小在慈禧身边长大,贵为固伦公主,静芬不敢让人吃闭门羹,勉强陪上笑脸。

荣寿大公主就絮絮地与她闲话家常,叫她“不要想家,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自然请老佛爷做主”。

静芬只会点头,不会说话。

荣寿大公主道:“老佛爷是疼惜你的,在这宫里自然万事都有她替你看着。不过,要在紫禁城里过得舒坦,除了要有老佛爷撑腰外,自己也得会做人。比方这一次,叫太监们闯到景仁宫,搜出照相机和珍嫔的男装相片——这固然能叫老佛爷教训她,但是你要叫万岁爷面子上怎么下得来呢?万岁爷子自儿的相片还多着呢!”

静芬一愣:“你……你说什么?”

荣寿大公主道:“怎么?你却不知道?珍嫔被老佛爷传去问话,万岁爷跪着求情,才免了杖责,只罚珍嫔日日到老佛爷面前立规矩伺候,三个月内都不得踏出储秀宫半步。”

静芬倒吸一口凉气。

荣寿大公主哪儿料到她回有这种反应,皱了皱眉头,道:“里外奴才们乱传的,皇后也不要放在心上。许是珍嫔自己太招摇,哪里惹得老佛爷不开心了,才借照相的事儿惩戒惩戒她吧。”

静芬知道大公主是安慰自己,挤出些领情的笑容来,却比哭还难看。荣寿大公主便不好再尴尬地耽搁着了,起身离去。

静芬打个寒噤,注意到床边侍立着的满面喜色的张兰德。

“主子听见没?”他笑道,“老佛爷这还是在帮主子哩,珍主儿离不了储秀宫,就迷不到万岁爷,主子您可就有机会了!”

想来这一回又是他去告密的了?静芬盯着他。

张兰德连连摇手:“奴才倒是想来着,却不知道谁比奴才快了一步,听说……”他凑到静芬的跟前,低声道:“听说近来瑾主子老叫人去查‘承欢册’呢,或许她们姐妹俩争风吃醋自家打了起来,娘娘正好作壁上观。”

静芬斥一句:“胡说八道。”想,瑾嫔看来是多么贤惠的一个人,决不会……不论是谁,可害死我了,万岁爷大概没多久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张兰德仿佛瞧出她的顾虑来,道:“娘娘别担心。万岁爷在娘娘和奴才们的面前,当然是厉害的。可是在老佛爷跟前,他能有半个不字?主子您有老佛爷保着,再有十个珍主儿,也不怕。”

亲爸爸。

皇帝。

一个,和她同是叶赫那拉家的人;一个,又当她是仇人。

为什么两个,都叫她这样害怕?

静芬六神无主。

“主子?主子?”张兰德唤着她,“您都好几日没给老佛爷请安了,她这样痛惜您,您该去谢谢她——便是去看看珍主儿的丑态也是好的。”

静芬捏着拳头,咬着牙——珍嫔在储秀宫,光绪一定想方设法在慈禧面前多磨蹭一会,倘若她去了,难免是要撞上的。

光绪的目光就足够杀了她。

她终于身子一歪,倒在炕上,道:“我头痛,要安置了。”

她就又装病装了七八天,整个太医院都惊慌失措,慈禧甚至使李莲英亲来问过一次状况——张兰德说,恐怕再这样下去,老佛爷要自个儿来探视了。

静芬听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地梳洗了,就赶到储秀宫去。

那时已经是下午,慈禧正在用点心,珍嫔立在不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什么,正在朗读。静芬走近时,方才听见,那读的是一本奏章。

静芬木讷地请安问好,慈禧应了,叫她坐,问问她的“病”,并颇有深意地说道:“要是身子病了,自有太医;要是别的什么病了,还有我呢!”

静芬少不得连声感谢亲爸爸,但又害怕这个话题会继续下去,因问道:“亲爸爸怎么还听读奏章呢?不是都由万岁爷看么?”

慈禧“咳”了一声,道:“皇帝虽然大婚了,但毕竟还是少不更事。这些个军国大事,万一出了错,那谁来担待?我只有多劳碌些了——其实你也该帮皇帝分忧的。”

静芬正想以“后宫不能干政”来推托,可发觉这岂不是在打慈禧的耳光么?急忙改口道:“奴才哪有亲爸爸的本事。”

慈禧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文宗先帝那会子病了,给逼的。谁知道,这一来,事事都成了我管;我不管,这朝廷就要乱——我还想清闲哩!”

静芬插不上话,陪着笑。

珍嫔读完一本折子,问道:“老佛爷,这一本,齐东州县水灾,怎么个批法?”

慈禧合着眼睛想了想,道:“你就批‘知道了,发户部,让拨山东库帑备赈。’”

珍嫔答应着,自一边的案上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复又取过另一本折子来读。

静芬看得大惊失色,道:“亲爸爸,您让珍嫔代您批折子?”

慈禧笑道:“她只是代读,代写。批,还是我批的——左右她在这里立规矩也是立,难得她的字写得好,就让我松快松快。”

静芬完全傻了眼——她还以为珍嫔在这里受委屈,挨责罚,所以她不敢过来,怕见了皇帝闹出事情,哪里晓得完全不是她所想:珍嫔在这里是做了女尚书了,做了亲爸爸的左右手了!

慈禧道:“你还别说,珍姐儿这两个字,还就能学得像我——珍姐儿,把你那天写的大字拿来给皇后看看!”

珍嫔听叫,放下奏章,取来一卷红底洒金的纸,展开了,上面皆是“福禄寿喜”一类吉利的话。静芬辨不字的好坏,但是知道慈禧向来喜欢用这种大字赏赐臣子,她阿玛书房里就有好几张——珍嫔的几个字,把慈禧的笔意模仿得惟妙惟肖。

慈禧道:“怎么样?足可以乱真吧?静芬你什么时候也写两个字我瞧瞧?”

静芬背上直冒冷汗,道:“奴才……奴才可学不出老佛爷的气势,还是不写了吧。”

慈禧有些不快了,皱起眉头:“谁要你学我的字了?你是大清的皇后,要帮助皇上,要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学我的字,有屁用?”

静芬的泪水已经涌了上来,几乎不敢抬头。可是想起那个因为低头而被杖毙的太监,她又不敢不看着慈禧。

“看——看——看——看着我有什么用!”慈禧怒道,“要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着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叶赫那拉家,可没有光会看不会做的人!”

静芬的面子实在挂不住了,眼泪决了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珍嫔连忙扑了过来,给慈禧跪下了:“老佛爷,皇后她是敦厚贤惠的人,只要管辖六宫就好了。老佛爷要人辅佐皇上,要人陪看折子,有奴才呢!何苦逼皇后娘娘?”

慈禧一时更火了,抄起手边的茶碗向珍嫔兜头砸了过去,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辅佐皇帝,轮得到你?批折子轮得到你?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念了几本折子,就想爬到我头上去了?”

珍嫔猝不及防,“哎哟”叫了一声,额角流下血来。慈禧本来还扬了手预备着一个耳光,被静芬死命拦住。

“亲爸爸,打不得!打不得啊!”她哀求着,“您就看在皇帝的份上,看在奴才的份上——打不得啊!”

慈禧愕然,颤声道:“你……你……”一连“你”了好几声,方才狠狠地将静芬也一甩,推到了地上,道:“你这死丫头,简直气死我了!”

这光景,屋里屋外,宫女太监早就跪了一地,个个磕头如捣蒜,便是李莲英也手忙脚乱地给慈禧又是抹背又是捏肩,直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

慈禧道:“我息什么怒?迟早要被她们气死!还有那皇帝也是——”

话才刚说到这里,外面就有人报道:“皇上驾到——”便见光绪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额上青筋暴露,一副性命攸关的模样。

他也顾不上给慈禧请安,先俯身扶了珍嫔,才道:“皇爸爸说只是立规矩,怎么又打骂了起来?”

慈禧这时说不出个理由——骂皇后无用吧,是她自己选的;说珍嫔干政吧,那不是等于骂自己?皇帝大了,还是不能当面闹翻。她因而回复了懒洋洋的神态,摆摆手道:“没什么,我打碎了茶碗而已。”

光绪紧紧地搂着珍嫔,激动道:“皇爸爸打茶碗事小,珍嫔受伤了,总不能再立规矩,请皇爸爸就饶了她吧!”

慈禧暗暗咬了咬牙,觉得反正留着珍嫔也无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便点了点头。

光绪面上立刻愁云散尽,惊喜地叫了声:“谢皇爸爸!”便领着珍嫔叩头跪安。

静芬还坐在地上,看到粉碎的茶碗,她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拣。

慈禧瞧她一眼,叹气道:“皇后也回去吧。我乏了。”

静芬咬着嘴唇,颤巍巍叩头跪安。由张兰德搀着走出去时,慈禧又叮嘱了一句:“你是叶赫那拉家的皇后,你要好自为之!”

静芬心想:怎样才是“好自为之”?她出到外面,发现光绪居然还没有走。

她愣愣地看着光绪,而光绪就一字一字对她道:“你背地里告状说了照相的事,害珍儿受罚。现在你还不放手,又来这里害她——你是皇后又怎么样?等皇爸爸搬去清漪园,你小心朕……”

小心你废了我。静芬在心里替他接上下半句话。

好啊,你就废了我吧,她想,这皇后本来也不是我想做的。我也做不下去了。我不会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我不能独当一面,我根本不该姓叶赫那拉,不该做老佛爷的侄女!我只是静芬,只是相貌平庸,才学平庸,气度也平庸的一个女人,合该在家里孝敬父母,平庸的老去,平庸的死亡——却为什么来紫禁城,来受这些委屈冤枉?

心里污糟糟地想着,连光绪去远了也不知道。

张兰德吓得连呼了好几声“主子”,好容易才把她的思绪打断了。可是,她思绪一止,仿佛生命也终止了,瞥了张兰德一眼,忽然人朝后一仰,摔了下去。 nTQdNc/STUDUKs4N02nYzWsEHVz6Mfhbg3abzWilNDLmV07RaF6FW255ibkq1u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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