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好了。
光绪在坤宁宫住了三天,一个时辰也没有多留,仿佛逃离牢笼一般,回他的养心殿去了。
静芬也如释重负,不必在每个夜里警醒着,以防一翻身碰到了皇上,惹他一通恼火;也不必在每个白天风声鹤唳,听到皇上的动静就远远躲开,省得他又摔杯砸碗。
她心里有一些不明白——哪怕她就这样不讨人喜欢呢,皇上又何至于恨她如斯?
不过,她也不想去弄明白——皇上的喜怒哀乐,哪是她能管的?既然皇上不喜欢她,今后必不会来找她,那她也就不会再惹得皇上发怒了。
心情就稍稍好了一点,让小太监领着,上储秀宫给慈禧请安。
慈禧还依旧是当日选秀时懒洋洋的神情——这几日静芬和光绪貌合神离地来请安,她也都是这个神情。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光绪在跟前,眼睛里的厉色少了些许,多了几分“亲爸爸”的慈祥。
“皇后来啦?”她用小指的长指甲挑了点鱼食撒进那硕大的玻璃鱼缸里,五彩斑斓的鱼争先恐后臣服在她的恩泽下。
“皇太后吉祥。”静芬老老实实地说道,“奴才给皇太后请安。”
“罢了罢了!”慈禧摆了摆手,让李莲英把鱼食缸子捧走,自己朝静芬走了两步,示意静芬搀着自己。
静芬傻傻的,不之其意图,直到身边的小太监叫了声:“皇后!”她才恍然醒悟,赶忙双手托着慈禧的手肘,陪着她缓缓而行。
慈禧幽幽地说道:“我呢,是你的姑妈,也是皇帝的姨妈——皇帝管我叫亲爸爸,你也管我叫亲爸爸,这样才显得你们小两口恩爱。”
静芬一句不敢答,低头只是走路:倘若叫老佛爷知道她和皇帝不恩爱,甚至皇帝讨厌她,那她会怎样?当时皇帝不是说过一句:“以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么?”那是在大婚的当晚,就起了废她的意思了。
“怎么了?”慈禧是个厉害是眼,“你和皇帝怎么了?”
“没……没什么……”静芬慌乱地撒谎道,“万岁爷怪忙的,奴才不敢去烦他。”
慈禧道:“是么?你别是心好替他遮掩吧?他没上景仁宫去?”
景仁宫?静芬闻所未闻,景仁宫里是谁呀?
“皇后!”慈禧厉声一喝。
静芬吓得差点摔倒:“奴才……奴才在……”
“抬起头来,看着我!”慈禧吩咐。
静芬不敢不听。
慈禧就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你知道么皇后,你姑妈我呀,最不喜欢人家在我面前低着头了。从前有个小太监,就是站班儿老低头,被我拉出去,乱棍打死了!”
静芬两腿禁不住直哆嗦,声音也打了颤:“奴才……奴才记住了,以后不敢了。”
慈禧“嘿”地笑出了声,伸手在静芬的胳膊上拍了拍,道:“奴才什么呀!不是才说了,我是你的亲爸爸,你是我的好侄女。我乱棍打死小太监,还能打你不成?”
“是……亲爸爸……”静芬小声应着,心里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亲贵女眷中常流传的一番话来——据说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因为和同治皇帝说了几句气话,慈禧听到后,大发雷霆,要把皇后廷杖伺候,同治帝被当场吓晕了过去,引发了“痘内陷”,便驾崩了——亲儿媳妇尚能打,何况侄媳妇呢?除非还真是念在亲侄女儿的份上?
“你放心!”慈禧在暖阁的炕上坐下了,拉静芬坐在她的身边,“这宫里,你是姓叶赫那拉的,我也是姓叶赫那拉的,谁还能好过咱们去?咱们是一家人呢,一条心的。”
静芬唯唯应着,不敢有半句其他。
慈禧又道:“其实皇帝也不忙,只要你有心,总是能和他亲近亲近的。你们亲近了,他有什么话,就会跟你说——我心里最疼他了,可他脾气拗,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话藏在心里,不好——你明白不?”
静芬想要摇头,但是慈禧的目光钉得她脖子发直,只好点了点头。
慈禧笑道:“好,这才是我们叶赫那拉家的好姑娘,大清朝的好皇后——你可不输给景仁宫的黄毛丫头!”
景仁宫。
静芬不想注意这个,可是,出了储秀宫,这“景仁宫”三个字,就好像她夜里的怪梦一样,纠缠不休。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太监道:“这景仁宫主子,是谁?”
那太监回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景仁宫是珍主儿,选秀一结束,就和瑾主儿进宫伺候了。”
哦,是她。静芬想起那俏丽无双的脸,聪颖灵活的目,倔强活泼的嘴——是她,传叙家的珍姐儿。
“皇后娘娘要见珍主儿?”太监揣度着问。
“不,不见。”静芬连忙摇头——其实进宫以来,并不是没见过珍嫔,妃嫔朝贺皇后的时候,她都见过了,只是,当时慌得跟什么似的,全没在意。
太监愣了愣,立刻揣摩出其他的意思来,说道:“主子不见她,是应该的。像她那样成天黏糊着万岁爷的狐媚子,主子非但不能给她好脸色看,还该去老佛爷面前好好告她的状——主子您不知道吧,大婚那晚上,万岁爷还想翻她的牌子呢,被老佛爷知道了,狠狠教训了她一顿,连万岁爷也挨了训。可见主子您在老佛爷心里的地位,那是无人能及啊!”
静芬心里的什么地方闪了个火花——大婚那晚,原来皇帝突然跑走了,就是去见珍嫔?后来也是为了这事发脾气么?
太监还接着说道:“奴才对主子是一片忠心——主子,万岁爷那件逾矩的事儿,就是奴才向老佛爷禀报的。奴才可不能让景仁宫的……”
“你叫什么名字?”静芬忽然问道。
“奴才——”那太监大喜,“奴才张兰德,听皇后娘娘差遣!”
“张兰德……”静芬很想说“你从此别再进我的门”,但是她没敢,沉默了良久,道:“张兰德,你叫他们抬我去花园散散心吧,钟粹宫太闷了。”
“喳——”
二月初的御花园,不见得就比钟粹宫好。树木都光秃秃的,石头好像黑夜一般凉。
静芬百无聊赖地在冷风里闲逛着,暗想自己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圈圈里打转,转到死为止。
小格格,你做什么呢!
那个声音又响在她的耳边——是啊,她在做什么呢?她在做皇后啊!
也不知转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如从梦中醒来,她循声望去,见有几个宫女太监正拍手而笑,中间围着一个明黄色袍子的,仿佛正是光绪皇帝。
静芬慌了神,拔脚就走。
张兰德跟在后面叫道:“主子,上哪儿去?当心啊!”
静芬只是不听,夺路而逃,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人过来了,砰的一头撞了上去。
那人被撞得一个趔趄,随即骂道:“怎么走路的,可恶!”正是光绪的声音。
静芬倒吸了一口凉气,扑通跌坐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皇上……万岁爷……臣妾……奴才……”
光绪很是不耐烦,道:“话都说不出一句整的——亏你还是皇后!”
静芬跪着不敢言语。
身边就呼啦一下,晃过了那明黄色的袍子,一个甜甜的声音道:“万岁爷,皇后也只是无心的,您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接着,这人又跪了下来,扶了静芬道:“娘娘,天冷石凉,小心跪坏了筋骨。万岁爷也不是量小的人。”
静芬瞧着这人,分明就是方才自己看着仿佛皇上的那一个,穿袍戴冠,只是鬓角露出几绺青丝来,勾勒出圆润丰满的脸庞,衬托出宜嗔宜喜的妙目——是她,珍姐儿。
“你……你……”静芬诧异地瞪着这大逆不道的僭越之举,“你……”
“奴才和皇上在这儿照相呢!”珍嫔笑着解释道,“皇上说,奴才扮男装好看,奴才只好遵旨扮了,娘娘您看如何?”
如何?可害死我了!静芬想。可她嘴里低声说:“很好。很好。”
“真的?”珍嫔咯咯笑了起来,“娘娘您不晓得,皇上方才还说,他要穿奴才的衣服来照几张呢,您说皇上要是扮成了女装,会不会是满洲第一美人儿?”
光绪羞得大声喝道:“珍儿!”
珍嫔抿着嘴一笑,道:“行了万岁爷,您还真的不赐娘娘和奴才平身了么?再这样跪下去,都要得风湿了。”说着,也不等光绪开口,径自把静芬扶了起来,道:“娘娘,您也一起来照两张,如何?”
静芬感觉光绪的两道目光,满是厌恶,都刺在她头上呢,哪里敢答应,连连摇头。
张兰德也在旁边道:“主子,不能照——这洋人的玩意儿,照了就把魂都照进去了。”
“谁说的?”珍嫔撅着嘴反驳,“我照了这么多回,万岁爷也照了这么多回,难道魂都丢了吗?你红口白牙的,胆敢诅咒主子?”
“奴才不敢。”张兰德道,“奴才只是想提醒万岁爷和珍主儿,老佛爷她不喜欢洋玩意儿……”
“混帐!”光绪一声暴喝,“朕是皇帝,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朕的?皇爸爸就要撤帘归政搬到清漪园去了。她不喜欢的东西,以后这宫里还会多得是——朕还要学洋人,改旧制!”
张兰德哪里料到皇帝会这样大发雷霆,急忙自己掌嘴,念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可是光绪还不解气,抬起脚来直把张兰德踹倒在地,厉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可恶至极!有胆你就去拨弄是非,看朕取不取你的狗命!”说到这最后一句时,两眼分明是瞪着静芬的,说完了还瞪着,直到珍嫔担心地拽拽他的袖子,他这才哼了一声,去了。
珍嫔紧紧跟在后面,她的太监宫女面上无不有幸灾乐祸之色,捧着照相机急急地追了上去。远处的假山边很快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静芬傻呆呆地打着哆嗦,张兰德捂着腰爬起来哼哼道:“娘娘,别动怒,奴才陪您回老佛爷去,自有老佛爷给您做主呢……哎哟。”
“别,别……”静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头疼,你扶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