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光绪十四年选进的宫。
那一次选秀并不像她小时候所听说的一般,亲贵的小姐争奇斗艳,都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相反的,她闺阁那些才艺兼备的女伴们一个个或者病了,或者匆匆嫁人了,或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都不在选秀的名单上,再余下的,才初选就被撂了牌子。
她问额娘说,这是怎么了。额娘搂着她哭,说:“女儿,你若不是我家的人,娘也真想把你藏起来。”
而她阿玛却道:“什么没见识的话!别家的丫头怎及我桂祥的女儿?万岁爷和静芬是表姐弟,太后是静芬的亲姑妈——静芬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静芬不明白。
她家三姐妹中,大姐嫁了镇国公载泽,三妹被指婚嫁予孚郡王的嗣子贝勒载澍,她却因为既不漂亮又少威仪,到了十九岁,还无人问津。
能安安稳稳出嫁已是谢天谢地了,若说做皇后,那就真是笑话。她还能记得小时候去给万岁爷伴读,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走一步路,气得万岁爷直骂:“木头!木头!”
书里不是讲,婚姻大事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须双方情投意合么?即使有姑妈老佛爷撑腰,万岁爷又怎会看上她静芬这样的木头?
到了选秀那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来做陪的:且看那德馨家的鸾、凤二姐妹,明艳照人;传叙家的瑾、珍姐妹,一个是有名的端庄贤淑,另一个又是骨子里透出甜美伶俐。哪一个是她静芬能比呢?
她木讷地站在队伍的最左边。
姑妈老佛爷在榻上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有玉如意一柄,荷包两只,选上皇后的,就送玉如意,剩下两个缺,给荷包,立嫔。
年轻的光绪皇帝羞赧又兴奋,但还是不忘规矩,恭恭敬敬地说:“万事还须亲爸爸做主。”
慈禧懒洋洋地歪着,说道:“后妃的选择关系着大清的国脉民命,关系着皇帝的终身幸福,谁堪母仪天下,皇帝自己选择吧。”
这时候,光绪才不再推辞了,擎着那柄玉如意直奔德馨家的凤姐而去。
静芬在心里轻轻地笑。
可是,蓦地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听慈禧喝道:“皇帝!”
光绪吓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回头怔怔地看了“亲爸爸”一眼。
静芬注意到,懒洋洋的老佛爷,眼睛里都是厉色。
她打了个寒噤。光绪也颤了颤,悻悻地朝队伍左面移,来到了瑾、珍姐妹面前。
他的手又要送出,瑾姐儿的脸羞得嫣红,珍姐儿的明眸却愈加善睐。
然而,榻上懒洋洋的慈禧却号啕大哭了起来,道:“皇帝,你要慎重——这事情都办不好,怎么治理国家?你太叫人失望了!”
光绪这次不是愣住了,而是定住了,手和玉如意都悬在半空。他缓缓地偏过头去,抬起了目光——静芬觉得这一眼,仿佛一把钝刀划开了自己的脸。她几乎站不住。而光绪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将玉如意像鞭子一样挥了出去,狠狠砸到了静芬怀里。
静芬吓坏了,接也忘了接,一任那如意直坠了下去,“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这才扑通跪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拾着满地碎片,哭着道:“奴才该死,求万岁爷饶命……求老祖宗饶命!”
光绪理也没有理她,暗暗动了动脚,将一块碎玉踢飞。
而榻上的慈禧破涕为笑,道:“好,今儿皇帝总算是选了位好皇后——这两个荷包就赏给传叙家的两位格格吧,我看着她们挺心疼的。”
侍立一边的李莲英忙不迭地答应着:“喳——”颠颠儿捧着荷包就下来赏赐。慈禧身边的荣寿大公主即骂道:“不长进的奴才,还不先把皇后扶起来?”
静芬还在哭呢,想自己一辈子也拣不齐这碎片了。而李莲英就在这时跪在了她的身边,尖声尖气道:“奴才小李子,给皇后娘娘道喜了!”
光绪十四年冬十月癸未,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整个朝野没有震动——这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可是静芬震惊了,神情恍惚,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鼓乐声中到了家中,又如何接受了家人的长跪迎接——还有印象,临走,姑妈老佛爷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就你和姑妈做伴,你放心,姑妈不会亏待你。”
而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待家人洒扫正室,迎她入住,她开始梦见盛京的宫殿。
“小格格,你在做什么呢?”那看不见的女人一遍一遍地问。
是啊,在做什么呢?静芬惊醒,浑身冷汗——怎么就选了她呢?她怎么能当皇后呢?谁来阻止这件事情?
然而额娘只会哭,阿玛只顾请客,家里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除非天——
十四年十二月癸巳深夜,迎娶皇后所必经的太和门失火。太和门、贞度门、昭德门毁于一旦。
这样宏伟的宫殿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是万万造不出的——本来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得好几个月的光景,何况年来又是修铁路又是建清漪园,还要办海军,一时间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盖宫殿?
静芬默默地向老天祈祷——祈祷奏请节俭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祈祷市井间流传起新后不祥的蜚语。
不过,这北京城里,她的姑妈老佛爷慈禧才是天。
一应折子——清漪园的,铁路的,海军的,全部压下;太和门的“天怒”以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的“天功”来弥补——朽木腐土之外,雕梁画栋,足以乱真,号称花费一千万两银子,连举子也提早进京凑个热闹。
于是光绪十五年己丑春正月癸酉,大婚如期进行。
迎亲的仪仗从朝阳门内大街一直排到了东四牌楼,紫禁城宫殿监督领侍佟禄持节,乾清宫总官禹禄捧册,关防营总管冯国泰捧宝,静芬跪迎。
听宣,受册,受宝。静芬在黄绫拜褥上瑟瑟,直想跳起来逃跑,可心慌脚软,朝服沉重,动弹不得。等到终于鼓起勇气,礼已成。
然后节授还正使,金册金宝置龙亭内,钟乐齐鸣,爆竹声震天。
上了銮舆,太监把门推紧,她听见清脆地“喀嚓”一声响,一把小巧却坚固的金锁把她和她闺阁的平淡岁月永远隔绝。
过东单牌楼,出崇文门往西,马乐队、细乐队、南方乐队,几个班子轮流地吹打,也不知究竟走了多少时辰,鼓乐稍稍轻缓了些,就预示着是进了皇城了。过端门、午门,太和门,在丹墀上歇下,等着新郎官儿射三支辟邪的桃木箭。
静芬听着“嗖嗖嗖”,然后在血红的昏暗里检视自己的胸口——若是光绪的箭法差一些,将她杀死了该有多好!然后又意识到,这桃木箭是没有箭簇的,这当儿即便求死也不能。
金锁又喀嚓一声地打开,静芬支撑着千钧重的头饰被好几位宫女几乎是拖拽了出来。隔着面前白花花的璎珞珠串,她看见明黄色的身影被引到自己的上首并肩站好——这是光绪了,瞧不见面目,只有吉服上的金龙在飞舞。
许多人影掇弄着他们,走上殿,三跪九叩,谢天地,再三跪九叩,谢祖宗,然后本该是夫妻交拜了,他们却被带到西隅的一张盘龙椅前——慈禧正默默地坐在其上,静芬除了五光十色的礼服之外什么也望不分明,已经被揿下了头去。
“皇上和皇后谢老佛爷主婚的恩典。”一个声音尖细地说。是李莲英。
慈禧望他们笑了笑,道:“还有这许多麻烦的?快叫他们成了礼,别耽误。”
李莲英答:“喳。”
话音落下,静芬又被人转过了身子来,和光绪面对面。璎珞一晃,好像可看见皇帝的脸了,她赶忙低头——拜,再拜,三拜,礼成了,人给递过一双绞在一处的红绿绸,一头交在光绪的手里,另一头塞在静芬的手中,带入新房。
按理,他们要经过乾清宫内庭,换轿,于钟粹宫歇息了片刻,再抬入坤宁宫。可是,才一走出慈禧的视线,忽听人唤道:“万岁爷,上哪里去?”静芬还不及反应过来,只见喜洋洋的红绿绸像死蛇一般逶迤在地,那头拴着的她的丈夫已经不知去向。
她愣了愣,喉咙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似的,失了举措。
喜烛和灯笼纷乱地晃动:怎么办?快告老佛爷去!快把万岁爷拉回来……又有人对静芬道:“皇后娘娘,请先跟奴才这边走。”静芬便如木偶一般到了坤宁宫。
她一由众人摆布——肃亲王福晋、礼亲王福晋、豫亲王福晋、怡亲王福晋给她梳起双凤髻,簪上如意钗,换上同和袍——边梳,这四位还边窃窃议论:过往穆宗皇帝大婚,给皇后梳妆的惇王、恭王、醇王三位福晋,一个寡居,一个弃世,一个避嫌不来,如今旧不如新——言下之意,从前的都已过气了,现在该谁得着老佛爷的宠爱,且看奉迎命妇就知。
只是这些话,听在静芬的耳朵里,简直是生离死别的况味——想想选秀当日的情形,她连“旧”也算不上!而皇帝又这样半中途弃她而去,她打跨进这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过气”了。
四命妇又把宝瓶塞进她的怀里,告诉她,这里有一双万年青——百年长寿;一对黑枣——伉俪和谐;两只莲子——称心如意;两件青果——健康快乐;最后是两枚龙眼——早生贵子。她们用红色的贡缎扎紧瓶口,表示一切的妖魔都不能侵害。
静芬默默地看着:原来人一生的幸福就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瓶,她要好好抱住了,不能出差错。然而又有什么用呢?皇帝啊,皇帝是看不上她的。
正这样想的时候,只听外面礼乐奏起,太监唱说:“万岁爷驾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碎静芬的呼吸——他怎么,又回来了?难道……四命妇慌忙帮她做了最后的收拾,把盖头替她遮上。
光绪就进来了,毫不客气,将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盖头“呼啦”揭开。
静芬没敢抬头看,而她知道,光绪也没在看她。
一片道喜声,道喜声止。
一曲《交祝歌》,《交祝歌》完。
一场合卺宴,合卺宴罢。
一樽交杯酒,静芬没敢喝——万岁爷没喝。
一碟子孙饽饽,静芬还没拿到手,已经被光绪砸在了地上。
像当初踢走碎玉一样,皇帝飞起一脚。
静芬瑟缩着,躲向床里。命妇们一声不敢吭地跪安出去。
光绪冷笑一声,往床上一坐,蹬飞了自己的两只靴子,扑落扑落,砸在门口太监宫女的身上。
静芬不直如何是好,就听光绪骂道:“你们这些奴才,以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么?你们谁再敢到皇爸爸面前搬弄是非,朕就要了他的脑袋!”说罢,往床里一倒,再也没有半句话。
静芬的喘息又短又急,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的哭泣——大喜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否则老佛爷会挂不住面子的——可是她的心里就是苦啊——她是长得不好看,她是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她也没想做这个皇后啊!
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太监和宫女淅沥哗啦跪倒了一片。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们都叨念。
唉,你们不该死,不是你们的错,你们走吧,我很好……静芬说,我很好,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