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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完了!

静芬躺在钟粹宫的黑暗里——当那个小太监的哭喊和惨叫响彻整个紫禁城,她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有络绎不绝的太监去和慈禧回话:瀛台方面办妥了,钟粹宫看守起来了,景仁宫搜过了……一切顷刻就回到慈禧的掌握中了——或许,根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掌握。

更那时,当静芬木偶一般傻坐在暖阁榻上时,张兰德居然从慈禧的内间走了出来,扑通跪在静芬的脚边,道:“主子,珍妃是在利用主子啊……奴才不忍看主子受骗……奴才不忍看主子和老佛爷被珍妃离间……主子……奴才是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好个一片忠心!这一切,就是完在这个奴才手里么!静芬一脚将他踢开,真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可是,将他碎尸万段又有什么用?没有这个奴才,就能斗得过慈禧么?没有这个奴才,静芬恐怕连命也没有了吧!

还依稀记得,当时那张兰德泪流满面地匍匐到慈禧的脚边,抱着慈禧的脚道:“老佛爷……老祖宗……您饶了皇后娘娘吧……奴才跟了娘娘十年,知道娘娘是敦厚老实的人……都是珍妃花言巧语迷惑娘娘……再者娘娘对万岁爷一往情深,这才着了珍妃的道儿……娘娘对老佛爷,决没有二心啊……”

娘娘对老佛爷,决没有二心。

就是这一句话,静芬才能躺在钟粹宫,而不是宗人府。

但是这钟粹宫她还能躺多久,她心里都没个底——

珍妃在懿旨上添的几个人,都被端王爷逮捕下狱。

珍妃复囚景祺阁。

白宫女杖毙。

所有景祺阁看管太监宫女,瀛台看管太监宫女,凡有涉光绪珍妃私通书信者,杖毙。

钟粹宫,景仁宫凡知情不报,或窝藏珍妃者,杖毙。

一众参与其事的,除了“忠心”的张兰德,还剩下她静芬一个。

丁酉,诏以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穆宗嗣,封皇子。命崇绮直弘德殿,授皇子读——看来离废皇帝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她这个皇后,迟早也废了吧。

她不在乎了,不能在乎了。她想她仿佛是用了一切来赌博,可是她的一切既算不上雄厚的资本,她也没有高明的手腕,如今是输得一败涂地,唯死才解决得了问题。

但可笑她竟是如此一个懦弱的人,连死的勇气也没有,躺在黑暗里想了无数的死法,却一条也没实施。

也许再好不过,是去到盛京故宫的凤凰楼,叫那个诡异的小女孩挖坑把她埋了,这样她再次做那个怪梦时,就知道那坑里是自己的尸骨。

可是梦里的小女孩并不答应她,而是笑嘻嘻对她道:“我是挖东西,才不埋你——再说,我挖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挖出你的尸体来有什么用?”

静芬问:“那你挖的究竟是什么?”

小女孩道:“你也来挖挖看,不就知道了吗?”

静芬起初愣了愣,有些犹豫,可是心里一想: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连命都不知道会在哪一天丢了,还怕什么呢?因往地上一跪,双手插进泥土里挖掘起来。

钟粹宫的人自此便都传皇后疯了,白天黑夜只在床上撕扯被子。

张兰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去慈禧面前求情,慈禧只是不肯来看,只传话说:疯就由她疯去,糊涂起来像根木头,疯了或许还好些!

张兰德无法,只有回来匍匐在静芬的床边上哭。

静芬也分辨不清,只依旧扒拉着她的棉絮——

这一扒拉,光绪二十六年的什么事儿,她都没了印象——慢说正月里,拳匪起山东,号“义和拳会”,假仇教为名,劫杀相寻,蔓延滋害;便是夏末秋初乒乒乓乓的枪炮声也没让她清醒。她只觉得四周围好像“喵喵”地多出了许多猫来,吵得她挖掘都定不了心。

她恼火地问那个小女孩:“哪里来这么多猫?”

女孩不答她。张兰德一把将她扶住:“主子,不是猫!是洋人的子弹飞进来了!”

静芬还迷迷糊糊的,说:“放手,我还要挖东西呢!快把猫赶走!”

话音刚落,就听“咯噔”一声脆响,一件事物撞在了地上,滴溜溜直打转儿——这样新奇的玩意倒还吸引了静芬的目光,叫她好奇地盯着。可是那事物停止转动后,张兰德失声大叫:“哎呀,主子,这就是颗洋人的子弹啊!”

静芬还没清醒过来,但是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饶有兴致地把那子弹捡了起来,对着明媚的秋阳细细地打量。

张兰德急了,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拖着哭腔道:“主子,求您醒一醒吧!李总管那边传出话来,老佛爷要带皇上和大阿哥出巡去,正商议着妃嫔里带谁走……主子您这样,叫老佛爷见了可如何是好啊!”

“走?”静芬恍惚听见了,“走到哪里去?走去做什么?什么带谁走?”

张兰德急得不行,僭越地将静芬两手一抓,把那子弹甩脱了,道:“主子,拳匪闹事,惹火了洋人,都打进城来了——不走就要殉难!珍主儿昨儿已经奉懿旨殉难了!”

当头一棒,静芬的心智稍稍明白了些,愕然道:“你……你说什么?珍妃死了?”

张兰德道:“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主子——是珍主儿不识好歹,硬说万岁爷应该留镇北京和洋人议和,老佛爷就叫她投了琉璃井……”

静芬发出“啊”地一声低呼,接着两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张兰德又接着磕下头去:“主子,您清醒过来就好……快上老佛爷那边去,跟老佛爷请个安,问个好,求她老人家带您出巡。”

慈禧亲爸爸。

静芬连连摇头——一年来疯疯癫癫的不知窗外事,可慈禧当初狠狠瞪着她的眼神,她还血淋淋刻在心里。她是背叛慈禧的人,珍妃死了,下一个便是她。终于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让她挖出个结果来!

张兰德却不容主子在这节骨眼儿上继续疯狂下去,大声喝令小宫女们道:“都傻了么?还不快把那衣服拿来伺候皇后娘娘穿上!”

小宫女们素知张公公的厉害,不敢怠慢,急急上来伺候,而张兰德就亲自拿了梳子给静芬梳头。静芬没有力气的,任由他们摆布,只是两只手还不停地在空中乱抓。

没多时,静芬穿戴妥当了,张兰德早也备好了轿子,脚不沾地匆匆朝宁寿宫赶。正好在宫门口,撞上了慈禧和李莲英。

慈禧此时的样子简直不敢相认,金碧辉煌的朝服换了个灰土布的袄子,把儿头梳成一个汉家的圆髻,看来完全像个乡下婆子,若不是她在这紧要关头面上显出那副毫无表情的肃杀,静芬也要识她不得。

静芬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李莲英道:“老佛爷,是皇后啊。您不是才说,看个人造化么?究竟还是皇后娘娘跟您一条心,连模样都扮得好像母女一般哩!”

慈禧没说话。

静芬看自己,才也发现穿着打扮亦是汉家妇人模样,原来是张兰德早有安排。

李莲英道:“老佛爷?”

慈禧哼了一声。

张兰德忙推推静芬:“主子,快请安啊!”

静芬不由自主,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奴才……奴才给亲……亲爸爸请安……”

这声亲爸爸的威力能有多大,当听天由命了。慈禧并没有就答她的腔,只因那边路上匆匆赶来了各宫的主子,还都没换装束,火急火燎,哭哭啼啼的一大群。

慈禧叹了口气,对李莲英低声道:“你到处给我乱放话儿了?哪里带得走这么多人?”

李莲英道:“奴才不敢,就只张公公求奴才,奴才透了个风儿——事到如今,老佛爷您是一国太后,一宫之主,好歹敷衍她们两句吧——哎哟,您看,万岁爷到了——”手一指,果然那边几个太监抬着光绪奔了过来。

静芬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光绪了,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了看——光绪这一向又消瘦了许多,穿一件半旧薄棉袍,轿子跑得急了,袍子就在他身上晃荡着,让人有一种仿佛被掏空了的感觉。

他的确是被掏空了啊!静芬心里一酸,珍妃的事,他知不知道呢?

转眼光绪就到了跟前,下得轿来,颤巍巍地要给慈禧行礼,被慈禧拦住了。

慈禧自己向那群妃嫔都了几步,缓缓开口道:“洋人进京了,李鸿章大人会和洋人议和。只有我和皇帝走了,不落在洋人的手里,谈起条件来才容易些——你们暂时就不必和我走。洋人终不会进宫来骚扰的,你们放心。”

妃嫔们或有明白的,或有蒙在鼓里的,可听慈禧这样说话,都嘤嘤哭了起来,有几个同治皇帝的妃子呜咽道:“老佛爷这是不要咱们了么?”

慈禧看这情形,也有些此情何堪,面上虽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里滚出几滴泪来。她用袖子拭去了,声音微颤道:“如何舍得你们。要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我也不带皇帝出去吃这个苦头。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你们留下,我和皇帝到了地头,自然有旨意传给你们。”

众人听了这个话,晓得慈禧是心意已决,再求也无用。同治的敦宜荣庆皇贵妃富察氏,年纪较大些,率先擦干了眼泪,道:“皇太后,皇上早日回銮,奴才们一定在京里好好守着!”

“恩。”慈禧点了点头,算是满意。

众妃嫔就全都跪了下来,恭送两宫启跸。

静芬一直都跪在她们的对面——本来这事,该是她皇后带头的,可是,她的模样,哪里还像个皇后呢?她从来就不像皇后啊!这是她一辈子的伤心事,而她的一辈子,看来就要在这一次完结在紫禁城里。

慈禧和光绪都上了轿,穿过人群而去。

张兰德面如死灰地望着。

“主子,您开口说个话呀!老佛爷去啦!”

静芬说不出来,低着头,紧咬着嘴唇。

“张公公!”这是李莲英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跟前,道:“张公公,怎么还不伺候皇后娘娘跟上来?”

出蹈和门急步往西,在西华门前有瑾妃跪在那里,没功夫罗嗦,慈禧下令把瑾妃也带着。再出西华门,到西苑,稍停了片刻,上车混在难民中往德胜门仓皇出逃。

这时人人自危,街上乱成一团,几乎寸步难行,这几辆车子直花了两三个时辰的工夫才出到城外。

静芬和光绪坐在一辆车上,十多年的夫妻,相顾无言。

光绪一直失魂落魄地靠着,出德胜门后,静芬看他忽然掀起车帘回望北京城。静芬想要阻止他,因为慈禧吩咐过,帘子一定要遮严实,防备给人发现。可是,她一眼瞥见光绪的脸上挂下两行泪水,再眺望北京城头,竟赫然竖起了白旗。她也仿佛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眼泪夺眶而出。

光绪颤抖着手,连挑着帘子的力气都没了,颓然靠倒,眼睛只愣愣望着车顶。静芬跟着他抬头看——再看,也看不见天啊!

一行人一路向西走,因为走得急了,口粮也没有带上,临时叫各地官员进上来的,大半中途就被义和团的劫走,还有些官员干脆溜之大吉,众人风尘仆仆,更兼饥肠辘辘,都是狼狈万状。

行至沙城堡时更加凄惨,驿站中连活人也不剩一个,慈禧渴得喉咙发烧,命人打水来,一口井没吊桶,另一口中居然漂了个人头!

夜里的荒原狼嚎声声,驿站没有床铺,静芬和光绪背靠背坐在一条凳子上不能合眼。

静芬感觉光绪的心跳就从她的背后传来——讽刺啊,过去他们曾经同床共枕,倒还没有此刻的亲密。

光绪在黑暗里幽幽地开了口,没头没脑地说道:“皇后,原来你也瘦了很多。”

静芬鼻子一阵酸楚,道:“奴才替万岁爷担忧,万岁爷瘦了,奴才也就瘦了。”

光绪的身子微微抖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皇后——”他说,“朕哪里还是个皇帝呢?你何苦还要给朕担心?”

静芬“呼”一翻身跪到了地上:“万岁爷,您是一朝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来日方长,您要保重龙体啊!”

看不见光绪的脸,听他苦笑着说道:“来日方长?朕还有什么来日?北京城都陷落了……还有……”他顿了顿:“还有珍儿……珍儿也没了……”

他知道了!静芬骤然呆住——一路上,她最怕光绪问起珍妃的事,怕谎话编不圆。可是光绪居然已经知道了,而且说出来时,竟然那是这样平淡的语气!

她心里陡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双手摸索着,抱住了光绪的腿:“万岁爷……万岁爷千万别乱想……珍妃她是殉难的……她……她是为了大清国啊!没了她,您还有瑾妃呢……还有……还有奴才呢……奴才没有珍妃的本事,但是万岁爷要奴才办什么,奴才一定帮您办到……”

光绪傻傻地由她抱着,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饥饿劳累使他染了风寒,身子滚烫,心也滚烫。他抖嗦嗦握住了静芬的手,颤声道:“皇后……朕……朕向日不仅错怪了你……还错待了你……朕只为你……你是皇爸爸身边的人……朕就……”

静芬的手被一点一滴地烫着,她撑起身子来,扶着光绪,也哭道:“万岁爷……奴才自选了秀女,就是您的人,您要怎么待奴才,都没错的……奴才无德无能……有心要万岁爷好,可是又没那个能耐……奴才倒希望……希望殉难的那个是奴才啊!”

光绪听了这样的肺腑之言,再也忍不住了,将静芬一把抱住,痛哭出声:“皇后……皇后……朕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你了,皇后……”

静芬亦是泣不成声,抽噎道:“万岁爷……您是奴才的天……奴才也就只有您了!您千万要爱惜身子,天下还指望着您——奴才也就指望着您了!”

光绪把头搁在静芬的肩膀上狠狠地点着。静芬感觉到那种走投无路,拼却性命的决绝,也跟着点头,咸涩的泪水就流进嘴里,咽进肚子里。

她想,这样的依偎,是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的事。如果一件祸事才能成就一件好事,是不是北京城的陷落,成全了她呢? fJ+4y4DhzDYD38eGKcduuXQlA0VdrW2CMxuzUZ1tyHOhpuBfshyPapJj1NC2Gg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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