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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芬素没有领懿旨领得这么开心的,轿子也不坐了,一径到景仁宫里依约见白大姐。

白大姐以为,虽然端王和军机大臣也要去“照料”,但是瀛台那边早就安排好了替身的小太监,到时候只把光绪装成太监,送法国医生出宫门就可以了。倒是珍妃那边,因慈禧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从前传书递信还好,现在要投换出一个大活人来,的确困难。

白大姐道:“所以奴才还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求娘娘带奴才上主子那去一趟。”

静芬道:“我去了也不见不着她,有什么用?”

白大姐道:“娘娘可说,是老佛爷要您去训话,您便带了奴才进去,带珍主儿出来。”

静芬心里先一愣,想:这不是假传懿旨么!但再一想,比这更厉害的,她都已经做出来了,还怕什么!当即就点了点头,带了张兰德和白大姐上景祺阁来。

竟没想到事情比她预料得顺利百倍——景祺阁的看守太监见是皇后驾到,又有慈禧太后懿旨,吭也没敢吭一声,就开了门。静芬在内随便吆喝了几声,着张兰德拍了几巴掌权当是掌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珍妃偷转了出来。回钟粹宫的一路上,更加无人注意,一直到进暖阁,到榻上坐下,一切快得如同一场梦——仿佛早晨去宁寿宫前坐过的垫子还是热的。

静芬此时看珍妃,圆润的苹果脸已经消瘦成了清秀的鹅蛋脸,眼睛因憔悴而微肿着,却另有一种妩媚之妙。

明日此时,她就已经见了光绪了——光绪和她重逢,心里会是怎样的欢喜呢?静芬都猜测不出来。

珍妃起身下榻,跪在静芬的脚边:“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先替天下苍生谢过,再替万岁爷谢过,三替奴才自己谢过。”

静芬忙道:“起来吧。我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白宫女的计策好,待万岁爷和你出了宫,我总想法把白宫女也放出来。”

珍妃红着脸笑了笑:“哪里是白大姐的计策,是奴才想的不是法子的法子,把娘娘也牵扯进来了,实在是不得以。”

她的计策?静芬该吃惊,又不用吃惊:珍妃的何等的聪明,是那个真正看着大清江山社稷的人,倘若没有慈禧,珍妃该是皇后——罢了,她此一去,真是做皇后了。

珍妃道:“不知瀛台那边的事,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静芬道:“你放心,亲爸爸给了我懿旨,我明儿一早,就请法国医生和庆王爷、端王爷还有那些军机大臣进宫。”

“端王?军机大臣?”珍妃愣了愣,“请他们做什么?”

静芬道:“是亲爸爸一定要的,说非得这些人陪着,才能让洋医见皇上。这些人,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

珍妃已经变了脸色:“不对!这些人当然不对了——这端王爷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恨不得赶尽杀绝,军机大臣个个都是老佛爷的心腹——这可要坏事!”

静芬听了,立刻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珍妃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道:“娘娘,老佛爷的懿旨在么?”

静芬道:“在——”因叫张兰德立刻请了出来。

珍妃展开看了看:“这种便条式的懿旨连印都不用,改也不难。”说着,便命张兰德取朱砂毛笔来。

张兰德“扑通”跪下:“主子们别闹了!这是要杀头的!”

珍妃却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替老佛爷批过折子,写过大字,她的笔迹我学得来。”

张兰德的表情仿佛要哭出来,希冀静芬能就此收手,然而静芬理会得,这时是回不了头了,把心里的“杀头”二字硬挤出去,命令道:“珍主儿吩咐呢,快拿笔来!”

张兰德无奈,只有遵旨。一时笔与朱砂齐备,以珍妃双手写梅花篆字的工夫,模仿慈禧的两个字如何在话下?俄顷即就,珍妃便道:“牢烦娘娘明一早就上老佛爷宫里去,怎么也得把老佛爷拖住了,另派一信得过的公公出去宣旨——我这里加了若干个名字,都是忠心于万岁爷的人,到时候全上了瀛台,人多易乱,趁乱就把万岁爷救出来。”

“哦……”静芬还正想着,珍妃要如何把端王和军机大臣的名字勾去呢,没想到居然出此妙计,实非自己所能及,只盼她和光绪逃了出去,真能做成他们的新政吧!

至于那个信得过的公公——静芬想,也就只有张兰德了。

第二天寅时不到,静芬就再也睡不着了,匆匆地起了身,卯正准时上宁寿宫给慈禧请安。

十年来头一次,张兰德没跟在她身边,这还真叫她有点胆怯——怎样在慈禧面前耗上一天的时间,她还没有打算好。

但是,慈禧仿佛正好想留着她似的,先留她用了早膳,再接着就留她一起见递红头牌的大臣。

第一起叫进来的是荣禄,带着一本众大臣联名的折子,要慈禧过目。

慈禧瞟了两眼,说:“这么大事儿,谁挑起来的?留中。”

荣禄在下面磕头道:“这不是谁挑起来的,是内外大臣商议许久才由奴才执笔写的,请老佛爷定夺!”

慈禧道:“我老了,皇帝不中用了,这国家大事,你们问皇后好了。”说话时,把折子一甩,丢到了静芬的跟前。

静芬本来心里有事,听慈禧这话,颇有弦外之音,不由发了一身冷汗,可面上还强作着笑容,把折子翻开胡乱看着。

慈禧就把荣禄打发了出去,跟着叫下面的大臣进来。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慈禧根本就不容他开口,也像打发荣禄一样吩咐道:“国家大事,以后问皇后。”

徐桐虽着实惊讶,但不能不从,也把折子留下了。

再接下来有故阿鲁特皇后的父亲崇绮,军机大臣徐用仪,礼部尚书裕禄,以及一大批静芬名字也叫不出,面孔更加生疏的大臣。

无一例外的,慈禧训话说,大事皆由皇后定夺,折子留下,然后就打发人走路。如此约莫到了辰时三刻,回话告一段落了,慈禧才站起身来,道:“我也乏了,去歪一会儿,皇后你慢慢看折子,回头我问你话。”

静芬吭也不敢吭一声,恭送慈禧进内殿休息去了——发现有一点反常,是二总管崔玉贵扶着的,李莲英留下给静芬站班儿。

真是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有鬼!静芬暗想,左右慈禧不过是休憩去了,还在这宁寿宫里呢!这会子,张兰德该把懿旨传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她不敢露出声色,只低头看那些折子——有些说地方上刁民闹事的,有些说某某处出了假皇上的,有些说哪里哪里洋人教堂被烧的……静芬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一本本翻下来,最下面是荣禄的那折子,真有百来号大臣的署名。静芬已经疲倦得眼皮打架了,根本一目十行,不知所云。她的心思都朦朦胧胧飞到瀛台——却不知道那边的情形究竟怎样了?

忽然间,台子上的自鸣钟“当当当当”地报时,静芬惊醒过来,手中半开半合的折子抖了抖,两个刺目的字跃入眼帘——废立。那竟是一本联名要求废立的折子!

静芬惊得“啪”地将折子合上:废立。还好珍妃的计策来得及时!还好她静芬的决心下得及时,否则皇上可真是……

只听外面有阵急匆匆的脚步,静芬惊喜得“倏”地从榻上立了起来——张兰德回来了!她几乎就要迎出去,可外面人说了句:“奴才有话和老佛爷回——”竟然不是张兰德。

李莲英道:“老佛爷歇着呢,有话同我讲!”便走出门去。静芬看一个小太监同他附耳说就几句,李莲英连连点头,道:“好,你去吧!”说完,转进来点头哈腰地冲静芬笑了笑,上内间去了。

没多时,静芬听慈禧重重地“哼”了一声,伴着花盆底的“笃笃”声出暖阁来。静芬忙起身问安。慈禧道:“我吉祥得很,折子你看得如何了?都有些什么意见?”

静芬寻思着道:“各……各位大臣说得都有理,就照他们说的办吧。这外面的事,奴才不清楚,不敢乱批。”

慈禧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悠了两圈,道:“说得好。我听说当年雍正爷也有这么一道朱批,说外面的事要外面的人办,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你学得真好——可是,荣禄那个,我叫留中的,也按他们的办?”

静芬不敢接腔。

慈禧道:“你和法国公使的夫人谈了那么些话,她就没和你透露过什么?她没和你说,洋人都放话出来了,要是另立皇帝,他们决不承认?”

静芬骤然听提起法国公使夫人,晓得自己非得把那个谎扯圆了不可,急忙答道:“啊……她是和奴才提过……可是,咱们中国皇帝的事,洋人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

慈禧哼了一声,道:“这会子你怎么这样大度?偏偏叫洋医生看病,你就非依了他们不可?”

“这……奴才……”静芬背后已经湿嗒嗒冷汗粘成一片。骑虎难下,她不得不继续瞎掰道:“奴才想着……瞧病……真瞧出病来,咱们要换皇上,洋人还能反对么?他们不承认也得承认啊。”

“哦?”慈禧仿佛对这个答案既吃惊又满意,那转悠着的目光直直地停在了静芬的脸上,盯着静芬的眼睛,露出了些许笑意,道:“你还真知我心意了,看来皇爸爸在你身上的心思没白花。”

“是……是多承亲爸爸教导……”静芬结巴着。

慈禧笑:“我还真没想到,有这么一日,你的嘴也变这么伶俐呢——伶俐是好的,可我怎么就听着你这语气有点儿像珍妃?”

静芬一愕,连忙打哈哈:“哪儿啊……奴才几时会像她?”

慈禧道:“这倒也是。你是我亲侄女儿,她是个不孝的东西。你是不会像她的,你还该多替我上景祺阁里训训话,好叫她知道知道做媳妇的本分。”

这句话一说出口,静芬登时半个身子都僵住了,两腿坠得如铅一样,偏偏腰就瘫得像泥,整个人不听使唤地要蹭下榻去给慈禧磕头认错。可是,她的头脑嗡嗡直响,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厉声警告着她:静芬,坚持住,坚持住,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她因而两手死死抓住了榻沿,坐着不动,道:“这事……亲爸爸怎么知道了?”

慈禧道:“这么大事儿,还能瞒过我去?没见我这里前前后后这么些人都给我办事回话么?”

还没讲下文,内间出来两个小太监,一个捧镜子,一个持梳子,问慈禧是不是现在梳头。慈禧是最宝贝那一头青丝的,镜子里瞧了瞧,吩咐立刻梳,然后边梳边再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道:“你前脚出了景祺阁,后脚就有人来同我说了——你训话训得可真厉害,噼里啪啦的掌嘴,没把那不孝的东西打得面目全非吧?”

静芬道:“奴才……奴才可能是打得重了些,不过,珍妃实在说了许多不孝的话。奴才本来想劝她好好悔过的,她执迷不悟,奴才只好……”

“她都说了些什么不孝的话啊?”慈禧追问。

“她……”静芬顾不得许多了,“她说……亲爸爸您把持朝政,软禁万岁爷,革除新政,危害……危害社稷……”

“这是她的口气。”慈禧淡淡道,“她还说什么?是不是说我挪用军费修葺颐和园,祸国殃民啊?”

“这个……”静芬飞快地转动着心思,一咬牙,道:“是……亲爸爸明鉴,珍妃她就是这样说的,奴才才打了她。”

“呵,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女。”慈禧道,“不过,说这话的人多呢,犯不着为了这个就打她吧?她是不是还说了别的什么?”

“她……”静芬编得早已词穷,慌乱地抬起头,见慈禧正盯着自己。

“说啊!有什么说什么!”慈禧道,“在亲爸爸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

“她……她……她没说什么了。”静芬的声音低了下去。

“真的吗?”慈禧声音却加大了,“她没说,要你帮她救皇帝?要你放她们走?没说要和皇帝去天津?没说要去洋人那里继续闹新政?”

静芬耳边仿佛“轰隆”一声,眼前也猛然一黑。

坚持住,坚持住!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慈禧的脸上又显出那种全无表情的阴森,身子探向静芬这一边,逼视着。

那梳头的小太监不防备慈禧突然移动,失手拽下她一根头发来,吓得慌了神,连忙就把头发往怀里藏。然而慈禧正对着镜子呢,一眼就看见了,呼地把镜子夺了过来,回身狠狠抽在那小太监的脸上,骂道:“藏什么藏?一根头发有什么大不了?”

小太监满嘴鲜血,滚落在地上,拼命地磕头求饶。可是慈禧将手里的镜子兜头向他砸了过去,道:“为了一根头发,是可以饶了你。可是你想骗我,我就要你的狗命!” e40/LsiazKxjCcjowdnEy3yfPKv3CNdqCI4epiCfsr5c9P36s8/EtiIYbvuV4k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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