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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场

明天——十月二十九号,国立六十大庆纪录片的拍摄进入了第二天。

对于楚翘和其他的演员来说,和平时没什么分别,仍旧是上班、练功、吃饭、排练、下班。只不过楚翘下了班之后还要和陆鑫去排练上电视要跳的那段舞。

曲目已经选定了。是乔治·巴兰钦的《柴可夫斯基双人舞》。当楚翘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简直想把陆鑫掐死。这部传奇作品是新古典主义大师巴兰钦在1960年为他的纽约市芭蕾舞团所编的一支只有八分多种的舞,用的是《天鹅湖》第三幕中的一小段音乐,自问世以来,就被戏称为“八分钟芭蕾技巧大炫耀”。舞段以浪漫的柔板开始,接着是充斥的大跳和旋转的男变奏,然后是速度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女变奏,直看得观众眼花缭乱,舞者跳得七死八活。这还没完——后面的高潮coda更叫人应接不暇,无数的跳跃,无数的旋转,正当你快要累死的时候,更难的动作又出现了——女舞者要远远地离开舞伴,然后鱼跃入舞伴的怀中,几乎呈头朝下的状态。对于楚翘和陆鑫这样首次合作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怎么会选这支舞呢?楚翘心中暗暗埋怨——哪怕是陆鑫想要炫耀他那过人也技术,也不能不管搭档的死活呀!

但此刻她已经是骑虎难下,唯有硬着头皮学起来。其效果,可想而知,是手忙脚乱,万分抓狂。而且经过一上午的练功,和一下午的排练,再要把这支舞跳上几次——虽然是慢节奏的——她很快感觉自己快找不着腿了。当老师终于离开练功房,让他们“自己练习”,她就立刻躺到地上:“让我歇五分钟。”

陆鑫上来推推她:“累啦?要不咱们别练了,反正这么晚了,老师也不会回来看。”

“你这臭小子!”楚翘踢了他一脚,“谁让你选这个的?想杀死我吗?”

“冤枉啊!”陆鑫道,“这不是我选的——我提了好几个建议给团长和陈师兄,全被他们否决了,这老柴双人舞是他们硬塞给我的。”

楚翘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你都提了些什么,被人家否决了?”

“好多呀!”陆鑫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啦,《睡美人》啦,《关不住的女儿》啦,《灰姑娘》啦……”

“去死!”楚翘拿足尖鞋在地板上跺着,“我早跟你说我不能跳这种少女兮兮的角色,你非要拿这些去和领导说,能不被否决吗?”

“我还没说完呢!”陆鑫道,“我也提议过《堂吉诃德》,谁知正好是陈师兄和夏瞳要在国际芭蕾明星节跳的曲目,团长说,咱们跳那个等于是和陈师兄还有夏瞳叫板——是自寻死路。”

“团长说的没错呀。”楚翘道,“人家叫你选一个有新意又能代表国立水准的舞,你提的这些,哪一个有新意了?”

“我有提呀!”陆鑫道,“我说可以跳现代舞,团长又不让。结果搞了个巴兰钦的破玩意儿——我最不待见这老头儿了!把自己手下的女演员一个一个娶回家去,见一个爱一个,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遇到那些不买他帐的,就把人家放逐,整一老色鬼。”

楚翘也不怎么喜欢巴兰钦。是不怎么喜欢他的编舞风格,对于其人品就没什么评价——自古以来,天才都是有些怪癖的。或者不如说,人人都有怪癖,唯有天才的怪癖为世人所知,也为世人所理解。

“其实,我们不如偷换舞码吧,怎么样?”陆鑫提议。

“你疯了!”楚翘瞪他,坐起身来。

“这有什么关系啊?”陆鑫道,“这是去参加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又不是去国家大剧院演出,咱们爱跳什么,领导才管不着呢!我觉得我们顶好就跳黑天鹅大双人舞。”

“你可真是狗胆包天!”楚翘道,“陈团不是说了吗?不让咱们跳那个。”

“他又不是电视台台长,他管得着吗?”陆鑫满不在乎,“我觉得他和崔团长给咱们选的这支舞整一不靠谱!你想,大部分观众根本就不懂舞蹈,更加不懂这种新古典主义芭蕾,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故事,没有爱情死亡永恒主题,就这么跳来跳去的,算什么?就算咱们拼了老命,把所有的技巧都做到完美,做到连巴兰钦老头儿都从坟墓里跳出来鼓掌,观众也不买账。古典芭蕾就不同了,好歹是童话故事,大家耳熟能详,而三大芭蕾舞剧更是家喻户晓。就算观众不知道每个动作的细节,好多人也听说过‘三十二圈挥鞭转’——不是还有部电影拿了奥斯卡奖的,叫做《黑天鹅》吗?咱们去跳黑天鹅大双人舞,不管跳得好不好,观众一定兴奋得拍烂巴掌。”

“就会胡说八道!”楚翘道,“你没听昨天陈团骂你?这一段,咱们还不够水准。芭蕾哪儿有‘不管跳得好不好’的?你妈听你这么说,肯定要被你气死了。”

“我才不管我妈怎么说呢!”陆鑫道,“我只管你怎么说——我不是要随便乱跳,我的意思是,咱们狠狠练一练,然后去跳。我是认真计划过的——你在《天鹅湖》做替角已经做了多少次了?这次说不定又不能上台。要是上不了台,那岂不是白练了?又被他们耽误一年!我就想找个机会让你露露脸,到明年业务考核的时候,也多几分升级的把握。”

楚翘呆了呆:她以为陆鑫不过是个嘻嘻哈哈的大孩子,没想到他已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尤其,将她那黯淡的前程瞧得一清二楚。竟想出这种剑走偏锋的方法来帮助她。她心中不由五味杂陈——既感激这大男孩的关心,又恼恨自己不争气——别人舞校八年,她也舞校八年,她甚至还打入过洛桑的决赛,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要用这样“卑鄙”的手法为自己争取一线希望?而就算争取到了又如何?她都已经这个年纪。该退休了。何旭还在等着她呢!

见她不说话,陆鑫在她对面坐下,抓住她的肩膀:“干嘛?感动得傻掉了吗?”

“别闹了。”她拍开他的手,“这种综艺节目哪儿能影响领导的意见呢?你以为团长会看电视吗?”

“团长不看电视,但是团长看票房啊!”陆鑫道,“作为前团长的儿子,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咱们团的经费,有百分之三十是靠票房的,余下的靠文化部的拨款还有赞助人捐赠。如果全国观众都认识你,愿意为了你买票进场——你不是变成了大功臣了吗?再说,赞助人说不定也是看电视的嘛!尤其那些土豪——要是看了电视眼睛一亮——这个美女好!说不定一下就捐个一百万,那团长可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成天就会胡说八道!”楚翘整理着鞋带,“咱们团最大的票房功臣就是夏瞳。最多赞助人的也是她。连夏瞳都没哪个赞助人一次捐一百万的,你别做大梦了。”

“切,这么没志气!”陆鑫嚷嚷,“夏瞳也是个人——夏瞳舞校毕业之后跳了五年群舞呢。她能做主演,你为什么不能做?”

这是个任性又愚蠢的问题。楚翘摇摇头:“世界上不能做主演的人多得去了——谁规定跳芭蕾就一定会做主演呢?还有许多人一辈子都跳群舞呢,还不是一样在舞台上发光发热?”

“阿Q!”陆鑫刮她的鼻子,“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跳主角的演员也不是好演员。”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楚翘瞪着他,“当年在洛桑,不知道是谁只想胡差事呢!”

“没错,当年胡差事的那个是我。”陆鑫叉着腰,“不过,我后来知错能改,不是拿了这么多奖回来吗?所以现在我有资格教训你——你当年说的话,我原样奉还——我最讨厌筋松腰软脚背大却不认真练功,整天发牢骚的家伙。你不爆发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能比夏瞳更厉害?”

这分明是楚翘自己和自己思想斗争的时候常常说的话。她心底的一个声音叫她放弃,另一个声音却叫她坚持。如今,要她坚持的那个变成了陆鑫,她就彻底变成了放弃派。摇头道:“奋斗啊,努力啊,机会啊,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的。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得考虑其他事了。你不会明白的。”

“你是什么年纪啊?”陆鑫歪头看着她,“别说得自己好像我妈似的——再说,什么年纪该干什么事,这都是别人发明出来的条条框框,你干嘛要理会?自己想怎样,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想怎样?楚翘愣了愣:是啊,她想怎么样呢?她想到何旭,想到婚礼,房子,孩子,假期……又想到舞台,十几年来她为之奉献一切的芭蕾梦……她必须要取舍。她却举棋不定。

“我也不知道……”她喃喃。

她这样迷惘的神气让陆鑫有些意外:“你……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堪的心情怎能与这孩子分享?她站起身:“练舞吧。”

“你别敷衍我呀!”陆鑫也站起来,“我就觉得你和我去法国之前不一样了。到底什么事嘛?不许说是因为你变老了——再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

楚翘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道:“好吧,就算不是我变老了,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屁孩长大了,所以看我就觉得不同了。”

“真的?”陆鑫跳到他跟前,“你真的觉得我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是不是比何医生还成熟可靠啊?”

“何医生从来不会把成熟可靠挂在嘴边。”楚翘对他翻白眼,“因为真正成熟可靠的人是不需要别人去肯定他们的。”

“好哇,你绕着弯骂我呢!”陆鑫跳脚,“看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门口有人探头喊道:“陆鑫,老团长来了,在办公室,叫你去。”

“啊?”陆鑫立刻一僵。楚翘知道,这家伙虽然嘴上说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见到他母亲,还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哪里有半分的成熟稳重了?不禁摇头微笑,丢了条毛巾给他:“快去吧。”

陆鑫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去了,剩楚翘一个在空旷的练功房里。音响没有被暂停,乐曲一首一首地播放下去:《睡美人》《胡桃夹子》《吉赛尔》《海盗》《堂吉诃德》……都是楚翘在国立这么多年以来参与过的节目。却没有一次是跳主角的。

在她退休之前,可以跳一次主角吗?

没有陆鑫和她的阿Q想法唱反调,她自己心中的芭蕾梦就抬起头——她可以吗?成为舞台上那束白亮灯光追逐的对象?哪怕一次也好啊!

乐曲播到《天鹅湖》了,是第二幕里的《白天鹅》变奏。每次白天鹅在舞台上跳这支变奏的时候,楚翘都在舞台袖里——刚跳完四小天鹅,还没喘过气来。但她仍然会看着舞台,看这段如泣如诉的舞蹈,同时也想:如果是她,她会怎样跳?

此刻没有人看见。为何不试一试?这念头一起,她就好像着了魔,走到练功房的中间,随着音乐舞蹈起来——起先,那音乐是低缓压抑的,舞步主要几组平衡的动作。这是她在诉说自己的遭遇——她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她变成了天鹅,只有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才能脱去那身羽衣。然后,音乐的旋律虽然相同,但动作却变成了一系列的Sissonne fermée,她要从舞台的一角跃去另一角。这是她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孤单地生活在这阴冷的森林,也许就要如此死去。最后,音乐的旋律改变,且节奏不断地加快——她要以四组重复的旋转动作穿越舞台——这是她在向王子呼求:你愿意拯救我吗?你愿意拯救这样可怜的,不堪的我吗?

以前,国立演出的《天鹅湖》没有序幕。楚翘从不曾深究少女奥杰塔为什么被变成天鹅。今年首次加入序幕,她才意识到,奥杰塔并不是好好的在湖边散步,就无辜被魔王施咒语。而是她被魔王假扮的翩翩男子所吸引,才落入不幸的深渊。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自作自受的。

其实任何事都自有因果——若今日处于困局,或多或少有“自找”的成分。楚翘想,她若不是屈从于父母的安排进了舞校,若不是迷上了夏瞳的舞蹈考来国立,若不是存着一线希望要争取舞台中央的位子……她何至于如此为难?她也是被施了魔法的少女,变成了天鹅。谁来拯救她?

童话里说,非真爱不能得救。何旭已经向她求婚,不就是要拯救她吗?但是她却犹豫——她想要继续留在天鹅的国度里。

也许,不是每个被变成天鹅的少女都渴望王子来搭救吧?黑天鹅呢?又是怎样的故事?

恰好,下面一曲就是第三幕黑天鹅变奏。多年替补,舞步她已烂熟于胸,丝毫不用考虑,就随着音乐舞起来。黑天鹅奥迪特来了,在皇宫的舞会上艳惊四座。贵族小姐们对她既讨厌又羡慕。而齐格弗里德王子则一看到她就认定她是自己所爱的人——但他不知道,虽然有着一样的脸孔,是奥迪特与奥杰塔却是不同的。奥迪特不需要人拯救。她享受着自己的魅力,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哪怕在世人的眼中她是邪恶的化身,她也毫不在乎。未来?未来她会怎样?让未来去忧虑吧。

楚翘沉浸在舞步中。其实以前她很怕这段舞——伟大的彼蒂帕一百多年前编这支舞的时候,简直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两圈五位转,直接开腿,attitude转……一个接一个,需要舞者像精密的仪器一样,丝毫不能有偏差。等到这一段独舞结束,人已经快累晕了,而后面还有两段高潮coda——包括著名的三十二圈挥鞭转!排练的时候,楚翘只要一听到这段音乐就已经神经紧张,两腿发软。但此刻,她兴致高涨,竟不打愣地跳下来了。虽然累,但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酸痛中找到兴奋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尽兴——或者不如说,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尽兴过。心里的烦恼和疑问好像在飞速地旋转中被抛出去了一样,畅快无比。

然而,正沉醉的时候,忽听到背后冷冷的声音:“你……你在跳什么啊?”

楚翘一愣,停住舞步,回头看,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好几个人——中间是国立的老团长江美华,陪同在侧的有国立的现任团长崔宁,芭蕾大师赵刚,首席男女主演夏瞳和陈岩,以及江美华的独生爱子陆鑫。而他们的后面还有电视台的那帮人,摄影机正瞄准房里。

“你在跳什么啊?”江美华盯着她。

楚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怯怯地微笑:“老团长好……”

“嗯,好。”江美华皱着眉头,“楚翘,我还在团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是独舞演员,已经学跳《天鹅湖》,怎么跳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

楚翘不敢答话,感觉脸颊发烧,但手脚却冰冷。

“我觉得挺好啊!”陆鑫道,“挺有新意的,嗯,是吧,陈师兄?”

“你别乱插嘴!”江美华喝斥她,又道:“夏瞳,你去做个白天鹅变奏的准备动作来看看。”

夏瞳呆了呆,没有反对,脱掉外套,走到练功房的中央,抬起胳膊,在自己的面前划了半个圈,先是右臂,再是左臂,好像天鹅在梳理翅膀上的羽毛,末了,两翼交叠在身前,轻轻推出,似乎要指向湖中的倒影。

“好。”江美华道,“你再做个黑天鹅变奏的准备动作。”

夏瞳一言不发,又一次抬起手臂,仍然是在自己的面前画圈,这回先是左臂,再是右臂,依旧以双臂交叠向前推出结束,但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凄婉哀怨,而是充满了神秘的诱惑。

“这才是白天鹅和黑天鹅。”江美华道,“楚翘你刚才跳的是什么?是你自己吗?”

好厉害的眼睛,楚翘不敢接话。

“我觉得挺好啊!”陆鑫又一次抗议道,“夏瞳师姐的白天鹅纯洁无暇,黑天鹅邪恶妖媚,是很传统的诠释方式。但是楚翘的白天鹅战战兢兢,黑天鹅张扬跋扈,不是很有新意吗?”

“这是现代舞吗?”江美华横了儿子一眼,“诠释角色可以,但不能脱离角色——《天鹅湖》是爱恨分明的童话故事,这不是Matthew Bourne的那个版本!”

“我倒觉得Matthew Bourne的版本好看。”陆鑫低声嘟囔。陈岩扯扯他,让他别再火上浇油,又出来圆场道:“楚翘是年轻演员,还没有在台上跳《天鹅湖》的经验,老团长批评过,她会改的。”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随随便便,自由散漫!”江美华说着话,又瞪了儿子一眼,“其实角色怎么诠释,你们可以说我老掉牙,老古板,我也认了。毕竟现在的观众可能也和从前不同,也许想看看更复杂的童话故事。可是说到技术,那标准从来都是一样的——夏瞳,你跳那一段白天鹅的Sissonne fermée来看看——比划就好,没暖身,不要弄伤了。”

夏瞳全然躬顺,走到练功房一角,就开始跳那段好像天鹅伤心欲绝拍翅挣扎的舞步。一次,又重复一次。

江美华点点头:“再转两个挥鞭转来看看。”

夏瞳整了整头发,摆四位准备,接着立起足尖,一气转了十个。

“看到没有?”江美华对楚翘道,“Sissonne fermée每一次落地都要落五位,挥鞭转要在同一点上旋转,好像钉在地板上一样——你刚才跳的是什么?为什么Sissonne fermée结束不把五位夹紧?为什么挥鞭转满舞台乱移动?还有你的手指,这么紧张——学校的时候老师没跟你说过吗?来团里之后,赵大师没教你吗?每根手指要要分开,有呼吸的空间。这也许是外行人不会注意的细节,但是你是专业舞者,为什么不把动作做到干干净净?”

楚翘答不上来。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她难得有一次能自得其乐,甚至觉得自己超常发挥了,却原来是如此不堪入目。江美华批评的没有错——随性而为,在动作上又怎么会精益求精呢?但同时她又感到委屈——怎么能把她和夏瞳相比呢?原本就差十万八千里呀!夏瞳只不过是比划,就已经有慑人心魄的力量。一个芭蕾界的女神,主演过《天鹅湖》几百次,另一个只是个普通的小配角,连一次正式主演都为做过。有什么可比性?

“老崔,你要好好督促这班年轻演员!”江美华转头叮嘱崔宁,“国立的将来始终是他们的,要是他们不争气,国立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牌子可就砸了。”

“是,是,是。”崔宁点头,“楚翘,你听到老团长的话了?要加把劲,好好练——你这次还是替角吧?演出没多久了,你跳成这个散漫的样子,万一真的要你上台,怎么办?”

“我……我会努力的。”楚翘嗫嚅着,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嗯,嗯,加油努力。”崔宁点头微笑,又来请江美华:“江部长,咱们上三号练功房去看看——上次部里拨款搞的那个摄像系统已经装好了,带你去看看。”

“嗯。”江美华点点头,出了门去。大家也都跟着她。陆鑫想要留下,却被他母亲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只能向楚翘投来抱歉又为难的一瞥,跟着大家走了。

楚翘一个人留在练功房里。听着那些人远去的脚步,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而音响里的音乐还没停,继续一曲一曲地播放下去,有的活泼,有的柔美,可惜此时此刻,全都仿佛尖锐的噪音,让她快要发疯——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这双腿,不够准确,这双手臂不够细腻,这副肩膀,常常太过紧张,这张脸,有时会忘记需要表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个舞者都在镜子里挑剔自己——行外的人,也许会以为他们是自恋,总在顾影自怜。但却不知道,每次看镜子,他们只看到错误错误错误。

到什么时候才会完美?

她只怕这辈子没有这个机会了吧?

心中有种情绪鼓胀着,好像要冲破胸膛——不是沮丧,不是委屈,不是生气……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不能再跳舞,也不能再在练功房多停留一分一秒。

她要离开这里!

于是,关了音响。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水瓶胡乱扔进包里,逃跑似的撞出门去。

时间已经晚了,一间又一间的练功房都亮着灯,在她身边倒退。她走得很快,甚至跑了起来。仿佛那些练功房里会有妖魔跳出来攫住她——可不是吗?在这天鹅的国度里,被施了魔法的人一个个不能自已地舞蹈着——魔王一定躲在什么地方!要吸取这些人的生气,夺走他们的一切,青春,梦想,生命……

她要怎样才能逃离?

终于冲出大楼,迎面而来是深秋夜晚寒冷的空气。她剧烈地喘息,那冷空气就灌进她的气管里去,让她胸口刺痛。接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喂!”陆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怎么穿成这样就往外跑?你想感冒吗?你哭了?”

楚翘猛擦着眼睛:“没……你别管我……你……你不是要跟着老团长吗?”

“崔团要陈师兄和夏瞳表演明星节的节目给我妈看——顺便拍电视。我找到机会还不溜吗?”陆鑫一边把她拿在手里的衣服夺过来给她穿上,一边拉着她往楼里走,“被我妈说了,不开心吧?你别理她!她整天就这样!我都被她骂油了——跟她相处,就一个诀窍——死猪不怕开水烫!”

楚翘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她也不肯回到楼里去。

“哎,说真的,你别放在心上呀!”陆鑫道,“要不这样——母债子偿,我让你打一顿,消消气,好不好?”

楚翘摇头:“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我不想说话。你别管我!你走吧!”

“我不走!”陆鑫拉着她不放。看到幽暗的路灯下花园里有一张隐蔽着长椅,就拉着她一起走过去坐下。又怕她穿得太单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然后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前后摇晃。

楚翘连赶他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觉得自己窝囊极了。哭难道能解决问题吗?哭,就会使她跳得更好,变成夏瞳吗?那还哭什么呢?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在舞蹈学校还是在团里,被老师、领导、同事批评过多少次——江美华也不是第一次挑剔她。那些时候,她都没有哭成这个样子。现在是怎么了?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其实她哭,并不是因为被江美华批评,被王艳艳讽刺,又在偶像夏瞳面前丢脸——她是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崇拜一个不会肯定她的人,选择一个她没有天分去实现的梦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把生命耗进去了。她该是多么愚蠢,才会心无旁骛在这条路上披荆斩棘地前进?当别人指给她幸福的所在,她却还依然执拗地要在歧路上拼杀!

如果她没有跳舞。她的生活会更好吧!

真愚蠢!愚蠢透了!

眼泪流干了。

“你……好点儿了没?”陆鑫小心翼翼地问她。

楚翘擦擦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点儿了。但是她没力气再继续哭下去了。且觉得为这种事情淌眼泪本身就很傻。于是站起身来,把外套还给陆鑫:“给你,你该感冒了。”

“感冒了好啊!”陆鑫见她收住眼泪,才又敢嬉皮笑脸了,“感冒了我就光明正大逃离陈师兄的魔爪!我可是为了你感冒的——你要来照顾我。端茶递水,烧饭做菜,一样都不能少!”

“没正经!”楚翘瞪他,“你是团里的栋梁之材,未来的舞蹈家,怎么老是想着偷懒?”

“啥呀!”陆鑫道,“舞蹈家那么好当的吗?你看陈师兄和夏瞳,一身的伤——真是献了青春献生命啊。我跟你说,他们是变态的——全都是变态的。你还记得当年在洛桑我跟你说我最恨就是国立吗?我不是开玩笑的。国立就是这样——叫你吃苦,叫你牺牲,叫你奉献。你如果被榨干了,他们就把你踢了。你要是好运没被榨干,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一个个好好的小师妹都变了李莫愁,变了灭绝师太了!”

“说什么呀!没头没脑的!”楚翘踢他。

“真的!”陆鑫道,“你看,夏瞳是观众眼中的美若天仙神仙姐姐,陈师兄心目中纯洁无暇的小龙女,但她其实是冷冰冰的李莫愁啊——等她再修炼修炼,真当了艺术总监,到了我老妈那个级别,就是灭绝师太了——你看,今天九阴白骨爪打你了吧?很疼吧?”

“胡说八道!”楚翘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九阴白骨爪是灭绝师太的武功吗?你打网游打疯了吧?”

“我要不打网游,我才真要疯了呢!”陆鑫道,“国立这地方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那你还呆在这儿?”楚翘斜他一眼。

“因为你在这儿啊!”陆鑫笑。

“去你的!”楚翘狠狠推他一把,“三句话不离这个!我走了!”

“别介!”陆鑫跳起来追上她,“我真心的啊——不信算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我请客!”

楚翘还真需要做点别的事情来打打岔。点头道:“好吧,我去洗澡换衣服,过半个钟头见。”

“万岁!”陆鑫跳了起来,“我终于约到你了——不许反悔呀!反悔是小狗!我洗澡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得没了踪影。

楚翘不禁摇头微笑:真是的单纯的大孩子。有时还真需要被他的无忧无虑治愈一下。 XyfPBqckMWAtZLMEto4Cu7xkfGmvlDqFGq++YV0mjA9kx7JMcgoPHyl0j0i3zs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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