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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场

楚翘一直跑进新大楼的更衣室里,陆鑫的笑声还一直传来:“哈哈哈哈,干嘛跑那么快?我很差吗?我好歹也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独舞耶!没那么失礼人好不好?跟你的何医生比起来,我真的差很多吗?”

他竟然追到更衣室门口了?楚翘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认真想一想,陆鑫这个人,除了有点儿喜欢八卦,嘴比较贱之外,还真没什么不好。出身艺术世家,舞艺超群,模样也周正——听说他还在国立芭蕾舞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无数的女同学崇拜他,称他是“国立花美男”;现在每次有演出,也会有不少女粉丝在剧场外面等着他签名合影。

如果再算上他那一大堆闪亮亮的芭蕾比赛奖牌,他不仅仅“不失礼人”,简直是“理想情人”。

——楚翘和他相识,就是在洛桑大赛上。

Prix de Lausanne,这比赛专为十五至十九岁的青少年舞者设立,奖金丰厚,可以送获奖者去知名的舞蹈学校深造,或者去著名舞团实习。许多蜚声国际的舞蹈家,诸如Alessandra Ferri,Darcey Bussell,Carlos Acosta和Diana Vishneva,都曾是洛桑奖学金的受益者。

那一年,楚翘十九岁未满,陆鑫刚过十五岁。相遇在洛桑的练功房里。刚开始的时候,有不少华人,大家习惯性地抱成一团,开朗又帅气的陆鑫自然成了团体的核心。而他身边大部分都是其他来自国立芭蕾舞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叽喳不停地女生。像楚翘这样不起眼的小学校来的,与他们格格不入,或者不如说,仿佛透明。到后来,随着一轮一轮的淘汰,人越来越少了,陆鑫才终于注意到还有楚翘这一号人物。

“我没见过你呀!你不是国立的学生?”这是陆鑫和楚翘说的第一句话。

楚翘登时就觉得这个小孩很讨厌——本来出身杂牌学校就已经很让她自卑了,还要被这小屁孩一语说穿。便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怎么?除了国立,就没有其他学校了吗?国立很了不起吗?”

陆鑫愣了愣,大概习惯了被捧在手心,没试这样的待遇,片刻才道:“没呀——没觉得国立有什么了不起——我最讨厌国立了。凡是国立出身的,没一个不讨厌国立的,不信你问他们——”

他们——国立的其他学生,已经尽数出局,此刻无处可寻。

这次换楚翘惊讶——她纯粹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如果她能够进国立,削尖脑袋也要钻进去——那可是培养出夏瞳和陈岩的地方啊!“你们为什么讨厌国立?”她问。

“就是讨厌呗!”陆鑫道,“你要是在国立待过,你就知道了——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也没把你当人。成天就跟你说,吃苦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苦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苦死了!我真讨厌国立!讨厌跳舞。”

“讨厌跳舞你还来比赛?”楚翘觉得这小屁孩矫情得很。

“我才不想来比赛呢!”陆鑫一脸不在乎,“这是任务,学校非让来不可——嗯,我要是不来,我老爸老妈也不会饶了我。本来我想,出国玩玩也不错,早早被淘汰就算了——但是现在别的同学都被淘汰了,要是今年国立被剃光头,校长一定会发飙的。所以我怎么都得死撑到决赛呀!烦死了!”

这话越发叫楚翘讨厌了——这小屁孩简直就是在炫耀自己实力非凡,随便混混都能过关斩将。于是冷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说你怎么都得拿个金奖回来呀?”

“啊,那倒也不必吧?”陆鑫抓脑袋笑着,“拿了奖就要去外国的学校深造,不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吗?好歹在国立我还算是在自己的地头上,怎么翘课怎么作弊,都熟门熟路,要是去了外国的学校,我不是死定了?所以呢,我觉得进了决赛就好,不要拿奖。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当然竭尽全力,发挥到最好,取得名次呀!但这岂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楚翘早已被焦虑煎熬得快疯了。听陆鑫轻描淡写,说“尽量不要拿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倏”站起来,拎起行头就走。

陆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后面追:“喂!你干嘛?喂!”

“小朋友!”楚翘转身瞪着他,“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就是那些天生筋松腰软脚背大,然后就不认真练功,整天发牢骚的家伙——你晓不晓得有一句话,叫‘我爱芭蕾,芭蕾不爱我’?能够有这样的身体条件被国立挑中已经很幸运了,你还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难道你的老师说错了吗?本来就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你要是这么讨厌芭蕾,就不要跳啊!这样胡乱混日子,简直就是对芭蕾的侮辱!”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把陆鑫给说愣了,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而整个比赛后来的那些日子,陆鑫也没再敢来招惹她。反倒是她对这个来自国立的狂妄小子起了好奇之心,在课堂和比赛的时候格外留意。她发现此人确有过人之处,尤其是稳定和旋转和惊人的弹跳力,且带着一股少年天真无邪的冲劲,特别适合他选择的《葛蓓莉娅-弗兰茨变奏》。便想起很早以前——还在她迷恋上夏瞳之前,曾经带着几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钟情于国立芭蕾舞团一个叫做“关海”的演员。他就是那种很阳光很洒脱的风格。但是很年轻就退役了——听说是因伤。后来,楚翘心目中最佳男舞者的地位被陈岩取代——但陈岩是内敛的,稳重的,全然以技术取胜,虽然叫人赞叹,但少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如今看到陆鑫,好像又看到当年的关海。

不过当年的关海是什么样子?楚翘印象也模糊了。

直到决赛结束,一切尘埃落定,陆鑫才敢再次和楚翘搭讪。

“你……跳得很好啊哎!”他说。

楚翘白了他一眼——胸前还挂着奖牌呢,这小子是在讽刺自己吗?

“我说真的!”陆鑫道,“你的《影子变奏》棒极了——嗯,你看过当年夏瞳在瓦尔纳大赛的视频吗?她也跳这支。我觉得你都快赶上夏瞳啦!”

“真的?”不管他是真心评价,还是假意恭维。这句话让楚翘很是受用。

“当然啦!”陆鑫道,“夏瞳的这支舞,我可熟了。她还在排练的时候我就看过。我觉得吧,她在瓦尔纳大赛发挥的是百分之一百的水平,不过排练的时候,还曾经发挥过百分之一百二十呢!”

一说到夏瞳,楚翘就来了精神:“吹牛,你怎么知道?夏瞳去瓦尔纳大赛的时候你才几岁呀!”

“十一岁呀。”陆鑫道,“我就是国立芭蕾舞团里长大的。我妈是个工作狂,我小时候没人带我,她就把我放在国立的练功房里。后来我上学了,每天放学都在国立写作业。反而上了舞校之后才去得少了——不过有时还是会被我妈抓去,让团里的师兄师姐监督我练功——她就怕没人看着我,我会上网打游戏呗。所以呀,国立里面的人,我全都认识——哎扯远了,我真觉得你刚才那段跳得和夏瞳神似,其实论身体条件,你比夏瞳还好呢!”

“胡说八道!”楚翘分明心中暗喜,还是喝斥他。

“真的呀!”陆鑫道,“我妈说,夏瞳当年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差点儿上不了国立。我们国立的老师也总是拿夏瞳当榜样教训我们,说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夏瞳就是靠努力才成功的。然后就又是老生常谈,什么吃得苦中苦啦……哎,烦死了!”

“你妈?”楚翘奇怪——这一问,才引出陆鑫的回答,因而知道了他“太子”的身份,对他的种种天才,狂妄,口没遮拦,也就一并有了理解。

不过,他们的这次谈话总算还是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大家交换了联系方式,次日又约出来一起在洛桑城里游玩了一番,然后才各自归国。

在那一年的夏天,陆鑫去了英国。楚翘考取国立芭蕾舞团。两人还保持着联系——就是那种在网上谈天说地,漫无边际的酒肉朋友关系。有时陆鑫会让楚翘帮他买网游点卡。而他也会帮楚翘——以及国立的其他女演员买各种欧洲时装、手袋、化妆品,几乎发展起代购的副业来了——要不是楚翘有时候骂他,只怕他还真的开了网店。但不管怎样,两人就从洛桑的不打不相识发展到了这种奇妙的猪朋狗友关系。直到陆鑫也回国,加入国立,这关系也没有改变。

此刻,听到陆鑫在门外胡言乱语,楚翘真是哭笑不得——以前,陆鑫也不止一次在人前说暗恋她——这都说出口了,还当着人,还叫暗恋吗?她晓得他是闹着玩的。他跟谁都这样——谁叫他是“太子”是“国立花美男”呢?不过前些年楚翘还有心情敷衍他,跟他一唱一搭,连荤带素地胡说,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近来越来越提不起精神,越来越觉得这小子嘴贱得让人心烦。

他怎么老长不大?

还是她太快衰老了?

看着镜子里,好一对熊猫眼!都说瘦人脂肪少,特别容易出皱纹,这话果然不假!一旦细纹爬上了眼周,什么保养品都是浮云,抹再多也没用。何旭说了,皱纹是因为什么蛋白的纤维断了。断了就是断了,抹什么也不会接回去。“你们这样辛苦,又吃这么少,那是玩命。”他说,“我是医生,跟你说的可是科学道理哦!”

科学道理?楚翘笑了笑:芭蕾只怕是最不符合“科学道理”的了——明明两只脚踩在地上才稳,为什么要立起足尖?还要比拼谁可以用足尖金鸡独立?还要立着足尖旋转?挑战极限的事可多得去了。都讲求那科学道理,还怎么跳舞?都讲求那科学道理,也没人迷恋这样“不科学”的东西了。

就是因为世界太现实,人才追求艺术,追求梦幻。

可是,如果制造梦幻成了你的职业,你的现实,那又如何呢?

楚翘瞥见自己桌子上一包拆开的创口贴,一瓶碘酒,还有散落的棉签,此外,按摩膏、红花油、正骨水、云南白药……都塞在一个大塑料整理箱里,和发胶、口红、眼影挤在一起。每人的位子上差不多都是这样。

“所以我说你们是变态!是自虐狂!”何旭曾经这样“诊断”,“你们都疯了,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她也问自己。

最早,是被父母逼迫。然后,是因为看到了夏瞳的舞,她憧憬舞团的辉煌,要像夏瞳一样,做主演,做睡美人,做天鹅女王,做糖果仙人……但如今这个梦想看来是不会实现了。那么她现在这样自虐,是为什么?

“别在这儿发神经啦!”门外有人训斥陆鑫,打断了楚翘的思路。“崔团长找你,你还不去?”

是陈岩的声音!他已经和夏瞳练完了吗?

楚翘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迅速地把头发扎起来,挽成一个光滑的髻。正夹夹子呢,就从镜子里看到夏瞳走进来了——比她还要瘦,苍白,因而显得眼睛特别大。却不是那种很黑很亮的感觉,而是很淡漠,很虚幻,仿佛是一个高度近视的人,虽然睁着眼,却看什么也看不见——跟舞台上的夏瞳完全不同。舞台上,那是睡美人的娇羞,斯旺尼尔达的甜美,吉赛尔的忧愁。

但就算舞台下,那双眼睛全然失神,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且更加超凡脱俗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就这样飘然而入。

“早啊。”楚翘打了个招呼。

夏瞳点点头,径自绕去后面换衣服了。

一天的舞团生活便又这样开始了——全团练功,午饭,《天鹅湖》的排练。好像一部机器,几十年如一日,都这样运转。

不过这一天稍稍有些不同——因为那些电视台来拍纪录片的人一直在练功房里转悠,让大家有些不自在。团长已经把制作团队介绍给了大家,说这部片子的题目叫做《天鹅国度》,整个国立,就是这样梦幻的天鹅国度,极致的美丽,极致的优雅,同时也有极致的力量——毕竟,天鹅可以飞得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这样的构思虽然不错,但是谁不知道优雅美丽和力量的背后是血汗与眼泪?被人拍到完美地完成一个舞步那自然是好,但是被人拍到动作失败,尤其是被老师批评,那可就糗大了——对于楚翘,这种“糗大了”的时候还偏偏非常多。

正如她之前跟陆鑫所说,她今年的任务是Cast A的《三人舞》,Cast B的《四小天鹅》和Cast C的西班牙公主。国立是一个有七十几名正式演员的团,加上十来个实习生,规模相当可观,与国外许多大团比肩。但是跟俄罗斯的马林斯基或者莫斯科大剧院这种两三百人的团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人家可以每次演出有十几个Cast,个个不同,而且每个演员只负责一个角色——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三人舞》,那就一路《三人舞》到底。跳完第一幕就没你什么事了,等着谢幕就行。国立却不能有如此奢侈的安排。演员们往往需要准备几个不同的角色,做“全能选手”,以便随时顶替出了状况的同事。当然,主演是不需要如此的,王子公主自然王子公主到底,群舞演员也没有这种麻烦——贵族就是贵族,天鹅就是天鹅,不太会变成别的什么。最忙乱的就是像楚翘这样的独舞演员,还有一些领舞演员。有些独舞演员开玩笑说,上台的时间比主演多一倍,得到的掌声却不及主演的三分之一,这生意真亏本!

然而亏本也要做。谁叫你是国立的一份子呢?何况,哪个主演不是这样熬过来的?从单调的群舞,到手忙脚乱的独舞,再到高高在上主演。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关键就是“熬”。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熬得成。

楚翘这是第一次负责《三人舞》。既然是第一次,那便要重点练习。担任指导的是团里另一个主演王艳艳——往年都是要跳女主角的,只不过之前脚受了伤,还没完全恢复,这一季处于休息的状态。王艳艳十分的严格,对任何动作精益求精。但和夏瞳那种冷着脸一言不发不同,她总是尖锐地指出人的错处:“外开——外开——passé不外开,你舞校是白读了吗?留头甩头这么慢,你指望能转到圈吗?说你几句脸就这么难看,你上了台也是这样吗?”

只要是摄像机镜头划过,楚翘和另外几个参与三人舞的演员基本上都处于挨骂的状态。楚翘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她知道团长最后一定会严格把关,不让“丢脸”的镜头播放出去,影响国立的形象。而且六十大庆嘛,肯定是主演们的镜头多一些,她现在的窘态就算被拍到,也会被剪辑掉的。再说,都已经到了她这份上,难道还怕被是个电视节目影响力前途?

而其他跳《三人舞》的就不同了。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觉得被王艳艳当众挑剔十分丢人。到休息的时候,就聚在角落里小声抱怨:“傲什么傲!拿着鸡毛当令箭。就会欺负咱们——她自己跳得难道很好吗?要是好,怎么做‘万年Cast B’呢?”

“万年Cast B”是大伙儿在背后给王艳艳取的花名——当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团里来,身材高挑,面目姣好,立刻就成为领导们力捧的对象。恰逢那时国立也要公演《天鹅湖》,女主角夏瞳却病了。年方十八岁的王艳艳就被领导破格提拔上来顶替夏瞳。本来只是一季的临时安排,但没想到夏瞳康复之后去了美国,空出一个女主演的位子。于是,王艳艳正式升级为主要演员,号称“国立最年轻的白天鹅之一”,一时风头无俩——所有重大演出她必然参与,与陈岩搭配,跳Cast A。据老团员们回忆,王艳艳那几年“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不过,”大家“恶毒”地评价说,“替补就是替补,小三永远做不了正室——”六年前夏瞳一回来,王艳艳立刻被放到了二线——陈岩不再和她搭档,所有的Cast A全都由夏瞳包办了。王艳艳除了在全国巡演有机会跳Cast A之外,只要是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永远屈居Cast B。那个“万年Cast B”的绰号也由此而来。

她不再出现在公演的海报里或者演出节目单的封面上。国立演出季的宣传片也很少给她几个镜头。若要找到她当年那种“大特写”的风光,只能去舞蹈用品商店——因为有不少国内外的知名的舞蹈品牌找她做代言,练功服,袜子,舞鞋,上面的吊牌常常都是王艳艳。但是大家都说,那些品牌原来都想找夏瞳,只不过夏瞳一概拒绝,优差才落在王艳艳的身上。

说白了,大伙儿常常这样总结,王艳艳也就是个倒霉的永远站在夏瞳的影子里的人。

楚翘很少参与八卦话题,和王艳艳没有深交,对此人的性格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或反感。每当听到这些闲话的时候,她总是想——再怎么说,王艳艳若没有实力,当年也不会被领导选去顶替夏瞳了,更不会在主演的位子上活跃十二年!大伙儿这样议论她,其实是嫉妒她。

楚翘只有羡慕:王艳艳只比她大三岁,但是跳白天鹅和黑天鹅已经跳了几百场。楚翘还一次都没跳过——二十七岁才开始跳《三人舞》,真没见过这么“大器晚成”的!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大伙儿才终于逃离了王艳艳的“魔爪”。小姑娘们一窝蜂都散了。楚翘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她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纠结自己跟何旭的那挡子事。倒恨不得被王艳艳再多折磨一会儿,倒头在练功房里睡着,便不用烦恼了。

可是连王艳艳都已经走了。她也只能拎着行头出来。

经过楼梯口的一号练功房,里面陈岩正带着几个男演员练第三幕王子变奏,就驻足观看片刻。

“这里的动作应该是这样的——”陈岩比划着,plié,起跳,空中passé,转了两圈落地,“然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鑫也plié,起跳,空中转了三圈,稳稳地落了地。

陈岩皱皱眉头:“我不是说你的Tour en l'air,我是说落地之后的这个手势,还有这个感觉。”

“有错吗?”陆鑫抓抓脑袋,再次plié,起跳,这次转了三圈半,所以落地的方向错了。“啊呀!”他颇为可惜,“差一点就能转四圈了,下次还是转三圈好了——嗯,师兄,你说我的手哪里不对了?”

陈岩抱着两臂,好像“恨铁不成钢”似的看着陆鑫:“明明这里是转两圈,你为什么要转三圈——还转三圈半?”

“三圈不是更好吗?”陆鑫笑,“如果能转四圈,那简直就是世界纪录了耶!”

“你是在跳小丑吗?”陈岩盯着他,“还有后面的pirouette,明明转四到五圈就可以了,你偏偏要转十圈——你现在跳的是王子,要表现皇族的风度,你硬是转这么多圈,落地的时候已经不够音乐去做好结束动作,也不够音乐去从容地准备下一个动作。就算你很天才,再短的时间都能准备好,但是你转得这么快,哪里还有一点皇族风范?”

“呵呵。”陆鑫还是笑,“我以前跳小丑和三人舞跳得太high了,一时改不过来嘛。再说,观众不是特喜欢看高难度技巧吗?”

“要看高难度技巧就去看杂技了,干嘛要来看芭蕾?”陈岩很严肃,“小陆,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天分好,谁都知道,要不然怎么得那么多奖呢?但你知不知道,有些演员就是会拿很多奖,会跳高难度动作,但是一辈子都成不了挑得起大梁的主演?一辈子就只能跳那些用来卖弄技巧的舞段——好像《三人舞》《农民大双人舞》《小金人》那些——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感情,不去揣摩角色,所以没有表现力,没有感染力。你想这样吗?你想把自己的天分都浪费了吗?”

“师兄,你不要说话好像我老妈一样啊!”陆鑫还是嬉皮笑脸的,恰看见门外的楚翘了,就挥手招呼,“嗨,你怎么会来了?”

楚翘躲也没法躲,只好走进去和大家打招呼:“嗨,怎么还不下班?”

“我们就走啦!”几个男同事背起包。旁边电视台的人也在收拾东西了。

陆鑫笑嘻嘻:“对呀,对呀,我们要赶快走啦——陈师兄还约了夏瞳一起排练芭蕾明星节的那支舞呢。我们可不在这儿当电灯泡!楚翘,一起去吃晚饭呀?”

楚翘真想像当年在洛桑大赛时那样把这吊儿郎当的小屁孩劈头盖脸的臭骂一顿。不过,毕竟当着领导的面,她不敢放肆。只能白了陆鑫一眼。

“算了。”陈岩摇头叹气,“小陆,你先走吧——对了楚翘,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商量。”

“什么事?”楚翘最怕领导找谈话。

“是这样的,”陈岩道,“也是为了庆祝建团六十周年,公关部计划了好多宣传庆祝活动。其中有一个就是参加城市台文艺频道的‘艺术讲坛’。本来我和夏瞳要去的,但是忙着《天鹅湖》公演,而且国际芭蕾明星节也要开始了,我们还得排那个节目,就顾不过来了。我和崔团长商量,你也算是团里的老演员了,就派你去。下个星期五录影,怎么样?”

果然没什么好事,楚翘想,参加这种费神又无聊的综艺节目,帮团里搞高雅艺术普及,怎么会舍得动用像夏瞳和陈岩这种级别的明星?当然是找她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去了——“芭蕾进校园”她还参加得少吗?不过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叫她不是夏瞳呢?

“什么?什么?”陆鑫凑上来,“你要去参加艺术讲坛吗?那我也要去!”

陈岩皱了皱眉头:“崔团长之前叫你去,你不是不肯吗?”

“叫我一个人去我当然不肯啦。”陆鑫道,“要是和楚翘一起去,我就去——咱们来个黑天鹅双人舞,嘿,通杀全场,还可以顺便为《天鹅湖》公演做宣传,多好!”

“就你刚才那样子,跳黑天鹅大双人舞?别给团里丢人了!”陈岩瞪他,“你真要去,就和楚翘商量商量,选一个又有新意,又显示国立水准的段子——楚翘,你看怎样?”

楚翘还能怎样?领导分配的任务,岂能拒绝?“我去上节目倒没什么,”她道,“就怕跳不好。也真不知道该跳那一段——我和陆鑫没配合过,而且现在排练任务也紧……”

“没配合过,练就行了呀!”陆鑫道,“选舞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包管……”

“小陆!”陈岩板着脸喝止喋喋不休的陆鑫,又对楚翘道:“你也不要太有思想负担。别太看轻自己了,我和崔团长都觉得你有实力,发挥也稳定。其实你们这几个独舞演员都很不错,再磨练磨练,差不多就到你们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这是什么意思?楚翘一惊:是暗示她,团里在考虑给她升级吗?

“哈!”陆鑫在一边猛拍她的肩膀,“楚翘,你要升主演了吗?你可终于熬出头了!我觉得你早该升上来了——陈师兄,自从你当了领导,总算做了一件英明的事。”

陈岩皱着眉头:“我没说……”

没说要升级。楚翘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甚至不一定是升主演,只不过是“独当一面”,也许是首席独舞而已。避免尴尬。她抢先白了陆鑫一眼:“别胡说八道!升级不升级,是要看业务考核的。”

“业务考核还不是小菜一碟?”陆鑫拉她,“走,太值得庆贺了,咱们吃饭去!”

“别发神经!”楚翘甩开他的手。

偏在这个时候,夏瞳从门外进来了。挎着她那硕大的军用水桶包,胳膊下面还夹着一卷瑜伽垫:“你们练完了?我还想来先拉一下筋。”

“夏瞳。”陈岩走上前去,接过她的包来。很自然的,两个人就一起朝房间尽头的音响那里走,边走边说着什么,只是声音很小,旁人听不见。

“还不快走?”陆鑫拉楚翘,“你真的要做电灯泡吗?”

楚翘愣了愣,已经被拽出门去了。

“你很没眼力耶!”陆鑫笑话她,“人家二人世界,你应该第一时间回避才对呀——我知道你喜欢看他们跳舞,那也要偷偷看,不是吗?”

楚翘不理他,陈岩的那席话,让她好像踩在云彩上一样,轻飘飘的。可是每走一步,那轻飘飘的感觉就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现实:一个升迁的可能性?也许陈岩只是为了安抚她,随便说说的。团里怎么会把一个演员生涯就快走到尽头的“大龄”演员升上去做主演呢?不是浪费资源吗?

“喂!”陆鑫还在她身边,一直絮絮叨叨说的不停。大约是因为走廊的光线昏暗,所以没注意到她走神。当两人走到了大楼门口,感应路灯“沙”地一下亮了起来,楚翘那心不在焉的神情便一览无余。“你没听我说话呀?”陆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别闹了,干什么呀?”楚翘不耐烦。

“我说,咱俩终于可以一起跳舞了!”陆鑫笑,“你看——咱们虽然认识八年了,但是都没有搭档过耶——还是一个团的,好奇怪呢!”

“有什么奇怪的。”楚翘道,“八年里有一半的时间你在外面飞来飞去。就算在团里演出,也要看领导们怎么安排。咱们俩的风格不配。”

“是吗?”陆鑫一把揽住她的肩膀,看着漆黑的窗玻璃上两人模糊的倒影,“我觉得挺配的呀!你说咱们跳什么好?《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

“神经病!”楚翘推开他,“朱丽叶才十五岁,你是专门来讽刺我的,是吧?”

“没呀!”陆鑫道,“你见过谁真的是十五岁演朱丽叶的?而且,我觉得朱丽叶的那种天真活泼根本不是靠本色发挥,一定要靠高深的艺术造诣来诠释——艺术造诣当然是要日积月累啦——好像Alessandra Ferri,是最著名的朱丽叶了。你比较她1984年在皇家芭蕾舞团演朱丽叶的视频,和2000年在米兰斯卡拉剧院演朱丽叶的视频,就会发现,2000年的那个版本更好看,更细腻——那一年,她都三十七岁啦——和她搭档的Angel Corella才二十五岁而已。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完全没有违和感,我觉得连玛格芳婷和纽伦耶夫都没他们那么般配——完全是少男少女啊!”

“你还研究视频?还谈起艺术造诣来了?”楚翘微微有些惊讶,“这要是陈团知道了,可得好好表扬你。”

“我才不稀罕他表扬呢!”陆鑫道,“我稀罕你表扬——你别老觉得我不认真,其实我认真得很!尤其是,在暗恋你这件事上,我特别认真。”

“你就乱说吧你!”楚翘横了他一眼,走下台阶,往大门口去。

“我没乱说呀!”陆鑫追上来,“我可认真了——你要我怎样你才相信?”

“你怎样我都不相信!”楚翘加快了脚步。

“喂!别这么残忍嘛!”陆鑫拉着她的胳膊肘。

偏此时,她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别闹!”她甩开他,一看来电显示——是何旭。

心跳立刻变得慌乱。“喂?”她按下应答键。

“干什么呢?”何旭的语气还和平常一样,“我这几天去日本开会了,都没能打电话给你,你不生气吧?”

原来他出国了!不是在和她冷战!楚翘松了一口气,陡然觉得这几天来自己都好傻。

“干什么呢?”何旭问她,“都这个点了,不是还在排练吧?”

“没在排练。”楚翘道,“已经下班了。准备和同事去……”想说去吃饭,但又一寻思,和男朋友打着电话,却和一个口没遮拦的男同事一起去吃饭,这算什么?于是改口道:“我就回家了。你呢?”

“我还有一台手术要做呢,不知道要搞到几点。”何旭回答。

“这么辛苦?那夜里回家开车要小心。”楚翘道,“不,你还是打车吧。疲劳驾驶最容易出事了。”

何旭笑了起来:“本来我挺疲劳的。但是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那个……那天的事,对不起——你知道我们这些当医生的人,每天都跟病人打交道,所以最怕见到身边的人受伤生病……我真不是看不起你的事业,我就是不想你这么辛苦。”

“我知道。”楚翘鼻子酸酸的,“其实该我说对不起。是我任性……你……你说的没错……我总不能一辈子跳舞……”

“咦?突然开窍啦?”何旭笑道,“你上次说你有个老同学要结婚了,你是不是见到别人当新娘,所以被人家的幸福传染了?”

“才没有呢!”楚翘道,“就是……就是……其实我也是很讲道理的人啊,自己反省了一下,觉得一直以来都挺任性的,要你一直迁就我。所以就……嗯……”

“就怎样啊?”何旭追问,又笑,“我是你男朋友,我不迁就你,谁迁就你?”

楚翘心里暖暖的——被人关心,被人迁就,被人爱的感觉真好。“我们下个月的《天鹅湖》公演你要不要来看?”她问,“今年我会跳第一幕的《三人舞》,很好看的。”

“十一月呀,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年假呢——再说吧。”何旭道,“你……嗯,我之前跟你说结婚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讨厌!”楚翘道,“哪儿有你这样的?既没有鲜花又没有戒指,还没有下跪,我才不答应呢!”

“鲜花戒指下跪还不简单?”何旭道,“只要你答应,我干什么不行——对了,你那些同学闺蜜我一个都没见过呢——咱们结婚的时候也请她们都过来吧。”

“不用了吧。”楚翘道,“那么大老远的,挺麻烦人家的。我的老同学都上有老下有小,走不开。”

“那要不咱们两边摆酒?”何旭提议,“女家摆一次,男家摆一次?要不然,你孤零零的一个,多可怜——还有你的同事呢!也要请他们吧?两边摆酒就方便多了。”

“太浪费了。”楚翘道,“简简单单就行。摆酒什么的,麻烦自己,也麻烦别人——好像逼着别人来送礼似的。”

“不是逼着别人来送礼。”何旭在电话那边笑道,“是逼着别人来看我们晒恩爱。这是最重要的——就是要让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娶了全世界最好的女人。你呢?难道不应该告诉你的同事和朋友,你嫁了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吗?还是你觉得我不够好,不值得炫耀?”

楚翘也笑了起来:“你好无聊!”

“不管我无聊不无聊,能逗你笑就是好男人啦。”何旭道,“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这一趟?我买的新房子就快要交楼了。这里学区很好的,以后小孩上学方便。”

“这个……总要等到演出季结束吧。”楚翘道,“十一月是《天鹅湖》,之后就要演《胡桃夹子》了,总要过了新年……”

“那么久?”何旭哀叹,“可是,我很想春天结婚,然后去日本度蜜月看樱花——你不是也喜欢樱花吗?等到你跳完这个跳完那个,就来不及筹备啦——你可不可以,嗯,跟你们领导说说?”

“说什么?”楚翘本来满心甜蜜,仿佛微微喝醉了似的,这时猛地惊醒。

“你们团里也不是缺了你就不行嘛。”何旭道,“你的合同到什么时候?是明年四月吗?不能提早结束吗?”

“为什么?”楚翘明知道是多此一问,还是脱口而出。

“你不离开国立,我们怎么办?”何旭的语气有些不愉快,“难道要结了婚等于没结,继续这样分隔两地吗?”

“我没说……”楚翘不知怎么和他解释才好——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可能有一个升迁的机会,也可能只是泡影。“我只是觉得别这么急,就等一等,等到明年……不行吗?”

“我等的时间还不够长吗?”何旭有点恼火,“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两人都沉默。

“算了,”何旭道,“我不想吵架。我要进手术室了——别太晚回家。现在外面坏人太多了。”

“嗯。”楚翘点点头。纵然何旭提的要求让她为难,但是何旭的关心又让她感到惭愧——的确是她在任性妄为啊!

“我爱你。”何旭道,“晚安。”

“我也爱你。”楚翘跟他在电话里吻别。

“咿——”陆鑫在一旁跺脚,“好过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非要当着我的面跟何医生卿卿我我吗?”

“谁要你死皮赖脸的要听人家打电话呀?”楚翘收好手机,又拉高了领子——深秋时节,天黑得早,且冷。

“嗐,那个不顶用!”陆鑫道,解下自己的围巾来,把楚翘连头带脖子裹了个严实。“看,在这种时候,就知道我比何医生好了吧?”

这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楚翘被毛线扎得难受。“你要一直没正经到什么时候呀?”她扯着围巾。

“我哪儿不正经了?”陆鑫搓着手,原地跳着,“到哪里吃饭?”

“不吃了,我要回家了。”楚翘道,“累了。”

“好扫兴哎!”陆鑫道,“那我们一起打车吧?我送你回去——反正顺路。”

“不顺路!”楚翘跨出舞团大门,“你住城南,我住城北,根本就是反方向——你别闹了好不好?”

“你干嘛老说我闹呀?”陆鑫叉着腰,“我都半年没见你了,今天也没好好说话,就不能给个机会我?好歹我也暗恋了你八年呢。”

这个话题,永远没有结论。楚翘不想跟他耍嘴皮子浪费时间。看到一辆公交车停下,就立刻跳了上去。从窗户把围巾丢还给陆鑫:“拜拜!”

“好吧,拜拜!”陆鑫跟她飞吻,“明天见!” tHBx2Z9MnGgQGZVgkWy9BNEHqXrLySCfm5d12/FG7EfRVBjJJhCZ5ECeKjdarr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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