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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场

老楼的走道阴森森的。夏瞳头脑一片空白。她不记得今天早晨的全团练功是在哪个练功房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游魂一样走着,见到一间练功房虚掩着门,却没有开灯,晓得里面没有人,就走了进去。

房内昏暗如夜,镜子里的人影都模糊,好像是鬼。

夏瞳看看自己浑沌的倒影,仿佛镜中开了一个黑色的洞,吸引她走过去,要走进去,可是到了跟前,却被挡住。她瞪大眼睛仔细看——不是出路。没有出路。

她想起去年《卡门》选角的第二天。她带着脚伤坚持把舞跳完。舞台上的灯光让她有点儿头晕眼花,台下坐着的人都被白花花的灯光模糊掉了,一例看不清楚。当她最后一个动作做完,结束亮相,眼前的一切才清晰了起来。她没有看到马修·洛尔的踪影。心中登时就一慌:怎么了?老外怎么不在?难道是躲在舞台袖里?

她走下场来。莫莉冲上来抱住她,大骂她是疯丫头。她却没心思和人解释,只是四下里寻找马修·洛尔那稻草色的头发。依然不见。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小声抱怨:“老外都不来了,我们还跳什么?真能折腾人!”

她只觉耳边“轰”地一声响,好像瞬间聋了,可又并非如此,她只是听不到莫莉的声音了,旁人嘟囔的抱怨声却愈加清晰:马修·洛尔没有来。忽然有事,飞到法国去了。《卡门》角色的选择,就以前一天大家的表现为准。

“其实还我看昨天的表演也是白搭的。”一个声音道,“肯定就是华眉嘛。咱们团里最受力捧的就是她了。昨天她上台的时候,我看崔大师和团长一个劲儿地在老外耳朵边上说她的好话哩!”

……

这些话语,好像钢针一样,狠狠地扎在夏瞳受伤的脚踝上。她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华眉那样完美的身材?那样天生的吸引力?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现在也是这样。甚至比当时更加黑暗——

莫莉能够凭借技术击败华眉,在众人的惊讶之中成为女主角。为什么夏瞳就不能?为什么她没有莫莉那样的好运气?或者是别人看不到她跳舞?又或者是别人看了,却依然无视她?

多年来的委屈和苦毒从心底喷涌出来。然而眼泪只有那细细的两线,根本无法让这一切全数宣泄,积压在胸腔之中,让她快要窒息。

她真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阴暗练功房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微弱的天光从窗户中射下来,这人好像嵌在窗户上的剪影。

她一怔,赶忙想要退出门去。只是,这人已经注意到了她,且唤道:“夏瞳,你怎么在这里?不去上课么?”

是李亚。

如果是别人,夏瞳可能会立刻擦干眼泪,找出一个自己逃课的理由,然后礼貌地退出去。可是,不知怎么,面对李亚,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也许,在昨天之前,她也会向李亚掩饰。但是,似乎经过了昨天那支双人舞,她最软弱不堪的一面已经被李亚见过,而她的梦想,她的不甘,她的痛苦,仿佛也在那支舞中无声地传达给了李亚。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是透明的,没有伪装的。

“李老师……”她的眼泪泉涌而出。

李亚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其实,如此光线,也许他根本就看不清夏瞳的脸。他一步也没有移动。一句也没有提问。一句也没有安慰。只是站着,片刻,转过身去,扶着把杆练习起来。

夏瞳有一丝意外,呆呆看着他。

Plié,Tendu,Jeté……他做的是最基础的动作,一丝不苟。在夏瞳那朦胧的泪眼里,好像面前正播放一部古老的纪录片,黑白的,讲述圣彼得堡的Vaganova芭蕾舞学校,日复一日,学生们做着相同的动作。那失去了光泽的地板,为了防滑,总是洒水,于是越来越老旧。但是课还在上,一拨一拨的学生,动作百年也不变。似乎学生们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没错,一模一样的!

她没有去过Vaganova,但是她小时候曾在俄罗斯学舞。班里的孩子们一例穿着白色的紧身衣,白色的短袜。后来就变成了黑色的紧身衣,粉红色的裤袜。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无论是从正面侧面或者背面,乍一看都无法区别。

在芭蕾里没有一个一个的人,你是表达舞蹈的一件工具。顶好就像这白底子上黑黑的剪影,只要把每一个动作做到位——是一位,二位还是五位?是四十五度,九十度还是一百二十度?是Croisé,Effacé,还是Écarté?

她曾为此痴迷。

她眼前的这个形象是完美的。

那脚尖,那指尖。轻轻地抬头,轻轻地低头。伸展的手臂,挺直的腰身。有时很舒缓,有时很干脆。有时好像会飘然飞起。有时好像会永远静止。

汗水蒸腾成了雾气,围绕着舞者。他旋转的时候,有一滴汗水滴落在地上。

仿佛有声音。嗒。敲击着人的心弦。夏瞳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在哭了。而且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李亚的身后,握着把杆,默默重复着李亚的动作。

Rounddejambe,Foundu,Frappé……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夏瞳忽然想起这句话来。是她还在芭蕾舞学校的时候李亚对他们说的。

当时不觉得,此刻这句话好像一句咒语。她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脚不疼了,她心里的各种思绪也无影无踪。甚至她的整个人也消失不见——灵魂离开了,只剩下身体,在一个没有声音且四围空空的地方练习。面前也没有李亚在带着她。因为动作她早已熟悉。素来都是这样。

唯一能靠得住的,永远不变的东西,就是这把杆。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吵闹声——是早晨的全团练功结束了。大家从新楼里涌出来准备吃午饭。这声音也把夏瞳从半梦半醒中带了回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窗外是绿油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阳光。屋里是淡褐色的地板,只有在很少的地方还可以辨别出以前枣红的油漆。

李亚拿毛巾擦着汗:“你的脚还好吧?”

“没事。”夏瞳道,“谢谢李老师。”

李亚笑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上过课了。你的技术比学校里进步了很多。”

夏瞳呆了呆:“老师还记得我在学校的时候?”

“我教过的学生我一般都会记得。”李亚道,“我还记得你每次都是站在把杆的中间。不过你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人站在中间是因为随时可以看到前面和后面人的动作,免得自己记不住动作而出错。不过你却从来不看前后左右的人。你是一个很靠得住的舞者。你不会出错。”

夏瞳觉得脸上一阵发烧,低下头去。这样正好看到李亚的舞鞋,倒更加尴尬了起来,便打岔道:“老师,你要退役了吗?”这样问了,又觉得自己很傻——谁不知道李亚要退役了呢?于是赶紧加上一句:“老师退役了之后打算做什么?”

“打算回学校去继续当老师。”李亚回答。

“回国立?”夏瞳问。

李亚点了点头:“不过也不一定吧。哪里的学校招老师,就去哪里。”

“老师喜欢教人跳舞?”

“以前说不上。”李亚道,“不过,教了这么多年,觉得自己挺适合教课。也许对教课的兴趣比对演出的兴趣还大呢。”

夏瞳有点惊讶:“为什么?老师不喜欢演出?”

“我没说不喜欢演出。”李亚道,“只不过,我觉得教课也很好。课堂生规规矩矩的,一切都要按照经典的来。演出有时就有些自由发挥的成分,花哨些。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花哨,现在老了……”

“老师一点儿也不老。”夏瞳说。

“和你们比起来,我老了。”李亚道,“关海也跳得很好的。”

他知道她和关海的关系,夏瞳有点儿想解释——其实不是那样。不过,李亚已经收拾东西往门外走了。她就傻傻站着——怎么能解释呢?李亚会觉得她很奇怪的。

“啊,对了——”李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我的告别演出在下个月二十八号。我要跳《吉赛尔》的片段,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舞伴?” ld4y/P/kBaPydMQwgQR8Nd+pmwO+7R4V4sKvtQblE2l2hsC7rSJB6yJWttaDhF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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