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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桃林,春天里绚烂如烟霞。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俏丽灵动,正像是粉红色的蓓蕾。微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一场缤纷的雨。“小文!小文!”那女孩儿呼喊。不过,并未见人应她。“弟弟又躲起来啦!”她向身后喊着,“魏娘!魏娘!快帮我找他出来!”

有个妙龄妇人穿过花雨跑来:“小姐,你慢些,慢些,魏娘追不上你。”

女孩儿只是笑,又喊:“小文,你快出来。要是让姐姐找到你,有你好看!”

她向前跑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个唤作“魏娘”的妇人也跟着,两人消失在花雨中。

不过,又有一对中年夫妇从桃林的深处走来。男的儒雅,女的秀美。他们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眼的仆婢。和他们保持着一丈左右恭敬的距离。

“夫人,我们就在这儿歇歇吧。”那男人道。

他的妻子点了点头。后面的仆婢就在一株盘根错节的桃树下铺好座席,又陈设上几味茶点。夫妇二人坐下了,仆婢们便又退到远处。

男人默默地看着他们,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怀疑他们中有太子派来的人么?”他的妻子问道。

男人笑了笑:“如果是太子派来的人,为何会躲得那么远?应该凑近了来偷听我们说话才对。不过,我已被贬到缅州这蛮荒之地,还能对太子有什么威胁?我说什么话,值得偷听吗?”

“老爷,”那妻子道,“妾身相信,老爷和太子之间,只不过是有些误会。或者是奸险小人从中挑拨。毕竟你们是手足,只要误会化解,太子一定会向皇上求情,皇上也会查明真相,召老爷回京。”

男人凝望着漫天花雨,继而转眼向妻子笑道:“你毕竟不是生在帝王家,什么骨肉亲情,在那里怎么说得通呢?越是兄弟,越是猜忌。所以,来了缅州倒好过在京城了,至少远远地离开那些是非。要我说,这一辈子都不回去了,在这里看春花秋月,岂不乐哉?”说着又微微一皱眉头:“还是夫人觉得这里太过清苦,舍不下京城的繁华?”

“老爷,你这是什么话?”那妻子道,“妾身原本一介宫婢,能够嫁给老爷,追随老爷,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什么京城的繁华,妾身才不稀罕。”

“墨莲……墨莲……”男人梦呓般呢喃,“你真像是水墨画出来的莲花,高洁无瑕。你怎会是贪图富贵的人?你能做我的妻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才对。然而我却连累你,来到穷乡僻壤。”

“老爷!”那个叫做墨莲的妻子嗔道,“你方才还说,这里远离纷争,是个比京城好千倍万倍的地方,又说在这里欣赏春花秋月,优哉游哉,乃是人生乐事,怎么这么快又说这里穷乡僻壤?莫非是你自己眷恋京城的繁华?让妾身想一想——嗯,月华楼的点心,听雨楼的酒,朱雀大街的花车巡游,青龙川的画舫竞戏,这些好处,连宫里都没有。不过宫里又有四洲的宝物,东海的珍珠,西域的宝石,北国的人参,南国的……”

男人打断了她:“所有的这些,都比不上墨莲你。只要有你在身边,京城的那些算什么?有你,还有小娴和小文那一双儿女,就算是拿龙椅来,我也不换。”

“老爷!”墨莲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人听了去。”

“听去就听去吧。”男人笑道,轻轻搂住妻子,“他们最好去报告给太子知道,好让他晓得,我对他的位子一点儿也没有兴趣。”

天黑了下来,那片桃花林不再可见。有人点起一盏灯,暖黄色的辉光照亮薄纱的帐子——帐子本来是天青色,上面绣满了各种鸟儿,被灯光这样一照,变得仿佛黄昏的天幕,倦鸟归巢,让人有说不出的温暖舒适之感。更兼,灯光把一条人影映在帐子上,是柔美而温和的,没有一点儿棱角。

有稚气的童声在外面唤:“娘!”

“嘘!”帐子上的人影道,“别吵,弟弟睡觉了。”

“娘,小娴绣花,这只的鸟儿的眼睛怎么也绣不好,娘来帮我看看呀!”稚气的童声压低了,但依旧清脆。

“天晚了,明天再绣吧。”帐子上的人影道,“来,娘带你回房去。”

传来开门的声音,那人影走了出去。

帐子掀开一条缝儿。外面的风很凉——带来浓浓的桂花香。莫非已经不是桃花的季节,而到了金秋?追随着那香味出门去,可见一处清幽的院落,只种了芭蕉。再出月门,方才见到桂花了,金桂银桂都有,在月色下闪耀,那香气清冽,仿佛是有声音的,像女人的金步摇,玎玲玎玲,又好像溪水,悉悉索索。便追着那声音去,果然见到有水,还有一座九曲桥,通往水中的小岛,有假山,有凉亭。那凉亭八角,应该雕梁画栋,可惜在夜色里看不确切。那假山诡谲嶙峋,仿佛巨大的怪兽。人若藏身其中,岂不就像被怪兽吞入腹中一样?

从假山的空隙里望出去,一切都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像孩子涂鸦,损坏了画面。

叫做墨莲的女子出现在了九曲桥的尽头。她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愁。举头望望月色,又低头看看星影。一声叹息,惹得水面也起了涟漪。为她皱眉。

“你还在犹豫什么?”一个声音问她。

墨莲打了个冷战,几乎想要后退。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谁吧?”那声音道,“你忘了你的使命吗?”

“可是我们已经离开了京城。”墨莲道,“他已被贬为庶人,还要如何?”

“贬为庶人又怎样?”那声音道,“你难道不晓得卧薪尝胆的典故?必须永绝后患。”

“他没有野心。”墨莲争辩道,“他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让我们在这蛮荒之地活下去,我们已经足够了。”

“我们?”那声音冷冷,“你和他什么时候变成了‘我们’?我看你真的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不敢忘。”墨莲道,“我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殿下待我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报不完,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可是我真的没有撒谎——安郡王他的确无心争位。请殿下放过他,放过我们一家四口吧。”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那声音道,“殿下若是听到你这通胡言乱语,只怕连你的命也收去——看在你过往的忠心,我不会和殿下说你今晚讲的这些鬼话。殿下说了,腊月廿三,祭灶那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你好自为之!”

扑楞楞。仿佛一只大鸟振翅冲天的声音。有一条黑影蹿过。硕大无朋,甚至连月色也遮住。

墨莲跌坐在九曲桥上。

“娘——”

“小文,你怎么在这里?”

“我睡不着,起来找娘。”

“你……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黑夜过去,就是天明。秋日过尽,便是寒冬。芭蕉已经枯萎,桂花也已凋谢。白雪覆盖着园子,连九曲桥的栏杆都积了几寸厚的雪。

“缅州可难得下这么大的雪呢!”有几个年轻的丫鬟笑着经过,她们手里捧着预备过年的物件:有窗花,有挥春的红纸,有各处供奉的果品和香烛。“少爷,小心冻着呀!”她们说。

饥饿的鸟儿不畏严寒,落在雪地上找吃食。它们小小的爪子,在雪毯上印出凌乱的花纹。若是用粮食去喂它们,一定会被斥为“浪费”。所以只能看着。

桃花林中那个灵动的女孩子牵着那个叫做魏娘的女人走过。女孩子穿着大红团花棉袄,葱绿裤子,在白皑皑的世界里是一道亮丽的风景。魏娘也穿着半新的棉裙袄,薄施粉黛,一脸过节的喜气。

“快些,快些啦!”女孩子催魏娘,“再迟就来不及了!”

“小姐,你这可是作弊耍赖呢!”魏娘道,“你自己要送给老爷的礼物,怎么能叫魏娘帮你绣呢?”

“大半都是我绣的。”女孩子嘟嘴道,“只是最后那一点儿怎么也弄不好嘛!”

魏娘和蔼地笑,又带着那么一点点娇俏:“看在小姐一片孝心,魏娘怎敢不帮你呢?”即牵着女孩子的手,一起走远了。

饥饿的雀鸟还在雪地上蹦跳着。它们难道不知道,这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吗?好吃的东西此刻都在厨房里——为了让灶王爷别在天庭里乱告状,家中早就备下了糖果: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一定要将他的嘴粘住。

“少爷,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了来,“老爷要查问你的功课,之后要去祭灶啦!快来!快来!”

瞧他那猴急的模样,连帽子都要掉了,实在好笑。因而笑了。还未止住,那小厮又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便更加狼狈且滑稽起来。

可是这个时候,前院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接着便有个中年男仆惊慌失措地跑来,嚷嚷道:“魏娘!魏娘!”

魏娘听叫,急急出门,问是何事。

那男仆道:“可不好了!京里来人,要抓老爷!快去告诉夫人!”

魏娘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为……为什么?”

男仆跺脚道:“我怎么知道?老爷让夫人看好少爷和小姐,别让他们出来,怕他们吓着。”

“哎,哎。”魏娘讷讷地应着,继而道,“少爷,你快跟我来!”

走过有些泥泞的小径,推开一扇门。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墨莲正在榻上坐着,手里一件孩子的衣服,才缝了一半。看到魏娘的表情,她的面色也一变:“出什么事了?”

“京里来人,要抓老爷。”魏娘把那男仆的话重复了一回。

墨莲“倏”地站了起来。手中的针线和活计都掉在了地上。她那漆黑的眸子仿佛瞬间变成了两个黑幽幽的洞,一切的希望,一切的热情,一切的美好都从那洞里流走了。她变成了死尸。不过,那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魏娘,你听我说——你立刻带小娴和小文出府去。你们去隆昌寺等着。如果三天之内,我送信给你,你就按着我信里的指示做。如果我不送信,你就带着小娴和小文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夫人……”魏娘傻了,“为什么?”

“别问了。”墨莲拔下头上的钗环,又将妆台上的首饰匣子交给魏娘,“一时之间,也不能给你许多银两。只盼三天之内,我能给你去信。否则,就要辛苦你了。魏娘,你千万要答应我。我所能信的,也只有你了。”

墨莲的眼中噙着泪水。而魏娘的眼泪早已滚滚而下:“夫人……魏娘……魏娘一定不负夫人所托!”

前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了。

“没时间了。”墨莲推魏娘,“去吧!”说着,自己先走出了房门。

魏娘去了昌隆寺。魏娘离开了昌隆寺。魏娘去了缅州南边的金家湾。魏娘又离开金家湾,去了与缅州相邻的蜀州,然后从蜀州去了鄂州,再从鄂州来到湘州,从湘州来到赣州,赣州来到闽州……景物变换,犹如走马灯。时光飞逝,那花蕾般的女孩子“小娴”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不再直呼魏娘的名字,而是叫她做“娘”。魏娘身边又有了一个男人。她称他为“阿福”,而小娴管他叫“爹”。

闽州的海,与天空一样的颜色,浪花白亮,就像船帆。又像阿福网中的鱼。

小娴不再绣花,学起了织网。魏娘说:“小姐,怎么可以让你做这样的事?”

小娴笑笑:“我叫你一声‘娘’,就是做了你的女儿。我们如今都是渔家女子,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你也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魏娘的眼角额头已经添了皱纹,若是露出愁容,就更加显得苍老:“我……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老爷……我什么都不能做。”

“娘,你不要这样说。”小娴道,“若不是你,我和弟弟也已经没命了。我记得爹娘常说,别无他求,只想过平静的日子。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明白。这时才懂了。娘,咱们今后就在这渔村里好好过下去吧。”

魏娘垂泪:“我没本事,委屈你和少爷——我不能送少爷去私塾,荒废他的学业了。”

小娴笑了起来:“弟弟将来长大了,就是个渔夫,要那些经史子集有什么用?再说,你看弟弟像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么?整天就和那群孩子打打闹闹。你上个月送给他一支笔,他倒用来当飞镖玩了。”

魏娘破涕为笑:“少爷你听听,小姐数落你了。你得要好好争口气,给小姐看看。将来考个状元回来。”

“考什么状元?”小娴笑,“怕人家认不出咱们来么?要我说,还是做渔夫好。”

“毕竟还是读书好。”魏娘不肯认输,“哪怕做个教书先生,做个师爷,也不用好像阿福那样,在海里辛苦拼命。”

“咱们说什么不顶用。”小娴道,“还是小文自己说了算。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呀!”

日光明媚。街市上人头攒动。魏娘攥着个小小的布包,穿行在人流之中。一间店铺的门口写了个大大的“當”字。她便走了进去。站在那一人多高的柜台下,将布包递了进去。“男孩子还是要读书上进。”她和蔼地说道,“如果一辈子打渔,怎么对得起老爷和夫人?”

有几粒碎银从柜台后抛过来。魏娘捧在手中,叹了口气,又跨出门去。

她离开了热闹的街市,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在巷子口,即可听见朗朗的读书声:“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循声即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里面只有三间房,一大两小。大的居中,门窗敞开,可以看见里面十多个摇头晃脑的学童,小房在两侧,一是厨房,烟熏火燎的味道飘散出来,另一许是先生的住处,关着门,还下着窗帘。

“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孩童们继续有口无心地诵读着。究竟是他们的读书声,还是这灿烂的阳光,让人如此昏昏欲睡?

竟然就瞌睡了过去。

恍惚间,读书声变成了嬉闹声,孩童们在院子里追逐,猫啊,狗啊,鸟啊,老鼠啊,全都遭了殃。而又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再次回到了桌前,继续“萧萧送雁群”“古道少人行”……如此往复,仿佛一场混沌又安稳的梦,他们都长高了,长壮了。然后有一天,几个陌生的男人走进了院子。

老迈的先生迎出来:“几位老爷,请问何事?”

“我有一位故人之子,听说在先生的私塾里。我来寻他。”为首的那个男人道。

“请问这位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我并不知道他的学名……”男人道。

“那他姓什么?”

“由于我那位故人已经过身,”男人道,“这孩子可能也改了姓。”

“这……连姓名也不知,老爷如何确定这位小公子在老朽的学堂里?”先生皱眉。

“在下多方寻找那故人的遗孤,几乎踏遍中原各地。近日来到闽州,频频在市上买到故人之物,猜想孩子或许就在附近。打听之下,才知道是有个妇人拿出来典当,乃是为了供孩子读书。”男人回答,“我又再三探听,才来到这里。那孩子我以前见过,纵使他现在大了,应该也能认出来。求老先生让我入学堂找寻。”

“单凭几件什物,怎知一定是你故人的遗孤?”老先生道,“或许是他家下人拿出来养活自己的家人呢?不过,老爷如此诚心,若不让你找找,倒是老朽不近人情了。老爷请——”他一伸手,指向门窗敞开的学堂。

好奇的孩童们,早已经挤在窗口观望。

男人一步步走近,脚步犹豫,眼神却急切。寻的见?寻不见?

忽然,他笑了起来。眼中有泪光:“小鬼,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W4oq1qeALZ9IpNNBTsyuVfxl/Kq7cDF9z7uVQPqktTFYZZYOTfSTiP/obLITzx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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