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场梦,白日便消失,京师里似乎没人知道夜闯撷芳园的事——太子未如杜宇所料那般登门兴师问罪,朱砂和东方白也都只字不提,杜宇有心问小翠,但转念一想: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自己真是发梦了吧!
他躺在床上“安心养病”,不时地接到宫里送来的补药、点心、衣服,以及佛像等各种小玩意儿,胡太医亦常来请脉,一给他用针,他就昏昏沉沉的,然而身体的气闷、酸乏的确逐渐消失了。胡太医说:“杜大人年轻,身体底子好,没多久就能康复了。”
他心想,是么?除了对过去全无记忆之外!
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天竺进贡了一头白象,能为彩球之戏。崇化帝设宴御花园,与群臣同赏。杜宇作为天子第一信臣,赐坐在御案之右,灵恩太子屈居左席——他身边坐着太子妃,一身雪缎礼服,金丝堆绣的凤凰展翅欲飞。不过面色却显得苍白,雪缎尚有光辉,而她的脸颊却像是没有上过釉的白瓷,空寂茫然。
杜宇心头一震:可不就是当夜出手相救的神秘女子么?竟然真的是太子妃,竟然自己真的不是做梦!他揉揉眼,确信不是幻觉——女子满面的怅惘让他不忍心细看。
然而自己身边的朱砂就忍心看了么?一品诰命夫人,大红缎子绣黑牡丹,漆黑的头发挽成一个堆云髻,鬓边一朵火红的山茶,是从南疆快马加鞭运来的。她全副艳丽的妆容,可骨子里只透出冷气。杜宇自觉仿佛坐在一把寒铁利剑之侧——剑已出鞘,只等取他的性命。
天冷,刺骨,心更冷。
从杜宇右侧再数下去,官员按品级而坐。都是朝会上见过面的,杜宇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有一个座是空着的,据说黄全有事耽搁了,还未到。
从灵恩太子左边数过去,皇亲国戚依爵位高低而坐。大部分都露出战战兢兢的勉强笑容,惟有灵恩身边的一位垂头看着案上的空碟子,若有所思,但又仿佛神游天外。
这就是敬逸侯。方才太子好像故意要叫杜宇跟他寒暄似的,入席时绕路前来介绍。但是杜宇不认识他,也许有过模糊的印象吧,但是……唉!
江南来的丝竹班子演了一阵雅乐,北地钟鼓之音又热闹地响起,彩衣宫娥偏偏起舞,遥遥扶疏树影之间一队异域装束的仆役引着通体蜡白的庞然大物过来了。
灵恩道:“父王,天竺人说,纯白巨象世属罕见,乃天降吉祥之兆,父王今得此白象,天下归心,四海生平,儿臣愿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化帝并不为此逢迎之言所动,略略点了点头,道:“什么白蛇白象,无非是些罕见的畜生罢了,天下归心,四海生平哪是嘴上说出来的?这白象能玩什么把戏,你快叫他们耍给朕和众亲贵大臣们看看。”
灵恩道:“儿臣遵旨。”因招了招手,便有人抬上一只彩球来。
杜宇先没在意,听到当端庄冷淡的太子妃“呀”地一声惊呼,才发觉那球原来是一个人,双手环抱膝头,脑袋被压在肚腹之上,穿着五彩锦衣,外面更拢了一张金光闪闪的网,结点上坠有灿灿银铃,仆役们抬着一颠一簸行来,叮当不已——可看到此情景时,谁也不觉得铃声悦耳,反有毛骨悚然之感。
崇化帝皱着眉头:“灵恩,你搞的什么鬼?”
灵恩道:“回父王的话,这位彩衣人实是一位奇士。他浑身筋骨奇软无比,更有缩骨之术,镣铐枷锁都困他不住。今日他特地扮成彩球,给父王和诸位亲贵大臣助兴呢。”
崇化帝狐疑地:“有这种人?”
灵恩道:“儿臣岂敢信口开河?”一壁示意仆役们放下“彩球”,引逗白象开始表演,一壁道:“父王操劳朝政,自然不关心这些奇闻逸事。杜大人在外面奔波得多,见多识广,一定听说过这个人了——琅山张良栋,未知杜大人晓得否?”
杜宇茫然:出口否认,太子必然不信。况且自己真的不认识“琅山张良栋”么?不能确定。他低头饮酒,不作声。
灵恩倒也不逼他,笑笑转回了头去。
白象抬起巨蹄,象鼻朝天一甩,似乎是向崇化帝行了个礼,接着往那彩球上一拱,张良栋就叽哩轱辘朝崇化帝跟前滚了过来。两边的侍卫急忙抢步上前,可白象鼻子一卷,张良栋又滚了回去。众大臣发出有惊无险的一声叹,而杜宇分明地听见,朱砂充满厌恶的冷笑。
白象抬蹄将张良栋轻轻压在脚下,大脑袋左右晃动,长鼻砸在地上啪啪作响。
崇化帝问灵恩道:“这又是玩的什么?”
灵恩道:“白象知道父王一向赏罚分明,是要向父王讨赏!”
崇化帝瞪了他一眼:“你净做些不知所谓的事情。”但是又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就拿案上的香蕉掷了过去。
白象鼻子一卷,轻松送入口中,戛戛而呼,好像开怀大笑。
“父王您看——”太子适时道,“这白象是在向您谢赏呢!”
崇化帝看到这么巨大的畜生做出如此憨态可拘的模样,禁不住笑了,道:“还真有点儿像,你们看呢?”
少数人垂首不答,多数则是争先恐后地赞同,纷纷拿起案头果蔬朝白象丢了过去。杜宇怔怔望着,想起从前有一次见到过犯人游街,老百姓用烂白菜、臭鸡蛋沿途打砸……他心里很痛,他觉得有莫大的冤屈,他想要报复……有人说:“总有一天为你家平反,看着吧,你要信我……小鬼!”
身子一颤。“小鬼”。他侧头去看崇化帝——比起某年某月的初遇,这人明显的老了,但是因为多年来时时相见,竟不察觉……
“人人都赏那畜生,你怎么不赏?”朱砂满是嘲讽的声音把他从遥远的思虑中拉回来,虽然很轻,但足以刺伤人:“你不觉得你和它是一样的么?”
我甚至还不如它!杜宇苦笑。
敬逸侯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拈着一枚小小的青果:“人说‘知足常乐’,若是都能似这畜生一般,倒好了。”他把青果抛到白象面前,白象却视而不见,两只前蹄轮流踢着“彩球”,绕场而行。
灵恩呵呵笑道:“都说敬逸侯深谙佛理,说出来的话果然不同寻常——杜大人,难怪人家叫你给敬逸侯换个暖和点儿的宅子你说没必要,原来敬逸侯‘知足常乐’呀!您对他可真了解!”
杜宇低头看着金爵。皇宫里的饮宴似乎故意要用这种奇怪的酒,怎么喝也喝不醉,为了不让人失态,也为了不让人逃避话题?他真想找些烈酒来,烧疼喉咙的那种也无所谓——就像梦里和东方白对饮的那一种。
“我们杜大人了解什么?”朱砂冷笑,“至于‘知足常乐’他就更不晓得了,知足常乐的人,怎么会坐上他现在的位子呢?”
话里的刺儿太明显,连崇化帝也皱起了眉头:“杜夫人倒识得玩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的许多事,其实不该知足,比方做学问的,做手艺的,当精益求精,而治理天下的,一旦知足也就容易不思进取,耽于逸乐了。”
“治理天下的,不知足就谋反了!”一个闷闷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传来。
席间诸人面色都为之一变,面面相觑之际,灵恩太子已经叫道:“快护架,有刺客!”
侍卫们闻讯,纷纷从四周围拢,刺客的踪影却仍不可见,只有闷闷的笑声接连传来:“一个人如果没做亏心事,心里没鬼,何必成天担心别人刺杀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的!”
侍卫严阵以待。那声音哈哈大笑:“一个人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自然会惶惶不可终日。你叫这些侍卫来保护你,怎知道他们中没有想取你狗头的?”
一语落下,侍卫中登时有了些混乱,各人都前后左右地乱看着,不知此人所指是谁。
那声音又大笑三下:“不用看别人,先看看自己的良心。先帝有哪点薄待了你们,你们要为这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卖命?”
“胡言乱语!”灵恩亲自拔剑护到了崇化帝身侧,“你们这些才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说时,目光瞥向杜宇。
杜宇并不意外,暗暗苦笑:以他天子第一信臣的身份,他应该去护驾才对,而他……不觉一惊:在何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业已持剑挡在众人之前,对于架势,对于警觉,他有种遥远的熟悉。
他擅长发觉细微的破绽。能听声辨位,而目光又犀利如猎鹰。那笑声再次传来时,他听出银铃的脆响。是那个五彩人球在发话。长剑一晃,寒光指明方向。
这回灵恩笑了起来:“张良栋,你死到临头居然还在这里妖言惑众。你如今这个样子,还想对父皇不利么?还是你有什么同党想里应外和呢?”
杜宇晓得这一句多半又是针对自己的,索性转头回避,可却正对上太子妃千言万语欲说还止的目光。
崇化帝沉声责备:“灵恩,你究竟玩什么把戏?这个张良栋到底是何人?”
灵恩收剑上前,禀报道:“这人实际是孩儿抓获的乱党……”
“胡闹!”崇化帝斥道,“既是乱党,何以你先前又说他自愿表演?你把人犯带到朕的宴会上来,就未想过后果么?”
“儿臣是想……”灵恩只说了半截话,突然打住了,走到人球张良栋的身边,狠狠踢了一脚,道:“儿臣其实已叫人把他的手筋脚筋全挑断了,他不过是嘴上图个痛快,使不出什么花样。儿臣先也吩咐要把他的舌头也割掉,或许是办事的人忘了……”
“混帐!”崇化帝怒斥,“即便是乱党,即便是判了死刑,也还是个人,怎么能让你随便当成玩物?”
灵恩低下了头:“儿臣,知错了。这就把他押回牢里去。”说着,收了剑走到前面去吩咐驯象的仆役。
然而,仿佛言语不通的缘故,那仆役不甚明白。灵恩比手划脚了半天,他才终于点了点头,招呼同伴收拾乐器和各种杂耍用物。他用天竺话叽里呱啦地嚷,他的同伴也用天竺话叽里呱啦地答应,似乎是抱怨,是扫兴,杜宇自然听不懂,但不知怎的,看着些人的神情,他总觉得有些不妥。
一种锋利的杀意,再怎么妖娆的异域音乐也不能掩饰。
莫非这个张良栋还有厉害的后着?杜宇不敢懈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五彩人球。而此时,却有另一件斑斓的事物划空飞过。他一惊:暗器!急忙纵身拦截,可挥剑斩落时,才发现不过是个竹篾子编的花球而已——秦楼楚馆的花魁出来抛绣球,多半都是抛的这一种。
朱砂!他的眼前蓦然一黑,好像是看到一个流萤飞舞的七夕之夜,人头攒动的花街柳巷,青楼临大道,无数美人凭栏,纤纤玉手抛下,绣球异彩纷呈,五陵年少,足风流,争先恐后……一切都是蠢蠢的,鼓荡着欲望,惟独朱砂没有动,静静站着,直到夜深人静,鸳鸯结对离去,这才浅浅一笑,把绣球脱手抛出——是抛给他的,他知道。本可以凌空跃起,拥入怀中,但他偏偏不,偏偏选择等,大概也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吧。可不料,夜风起了,绣球轻飘飘,倏忽就飞到了他的身后。他歉然,忙回身去拣,不想已被别人拾去。那人的身上有种被压抑得化不开的悲哀,把绣球还给了他。他道谢。看到那人的脸——啊,这……这不就是他自己么?
不禁骇异!
更忽听“哟”的一声呼,转身看时,不知哪里又飞来一只绣球,正朝崇化帝飞了过去,不过有个侍卫眼明手快,一脚将其踢开。结果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敬逸侯的头上。而旁人还不及问一句“打伤了没”,只听“戛”的一呼,白象抬前蹄而立,长鼻高高甩上半空,接着,直向敬逸侯抽了下来。
四周的人连同侍卫在内,无不惊惶躲闪。敬逸侯则仿佛是被震住了,动也不能动。眼看着象鼻抽将下去,他就要脑浆迸裂而死,唯见白色的身影一闪,太子妃全力冲到进前,双手把他一拉,脱离了险境。
大约用力太猛的缘故,两个人都跌倒在地。而那白象一击不中,跟着又抬起巨蹄踩了下来。侍卫们才也意识到了失职,纷纷拥上前去“保护太子妃”,但对敬逸侯却不理会,任由他被白象追着满场打滚。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条红色的影子闯到了圈里——是朱砂,手持一把短剑,朝白象的巨蹄直刺。
危险!杜宇振臂一扑,推开朱砂,看准白象动势,挺剑刺入象口之中。
白象吃疼,“戛戛”乱鸣,倒不再去追敬逸侯了,只把一颗硕大的头颅左右乱摆,长鼻“啪啪啪”把桌几都掀翻了,而象牙则直朝杜宇身上刺。
杜宇的身手,对这点危险还可应付自如。可是见到才被自己推离险境的朱砂又转回来搀扶敬逸侯,他决不能袖手。抵挡白象,卫护朱砂跟敬逸侯,自保,三者不能兼顾,他不由得忙乱起来。
崇化帝和一众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已经被撤到了池塘对面,水上只有九曲桥连接,料那白象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得水去。崇化帝在那边怒喝道:“那畜生已经疯了,还不把他就地格杀,保护杜大人?”
士兵都称“得令”,弓弩手也集结而来,可是,一则白象皮糙肉厚不惧箭矢,二则杜宇、朱砂和敬逸侯三人尚在战团之中,放箭难免误伤,弓弩手们利箭在弦却只是观望。如此相持了没多一刻功夫,杜宇已渐渐力气不济。
耳鼓满是轰鸣之声,眼前的景象也全都模糊。仿佛他的敌手不是白象,而是好些手持刀剑的人,身边的人也不是朱砂和敬逸侯,是一个才只十五、六岁的少女,钗环散乱,满面惊惶。他拼命砍杀,两臂酸痛麻木,眼见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自己当头砍下,心知要躲,可腿脚已不听使唤。少女便飞扑上来推开了他。他看到血,从少女的身上喷涌而出。“姐姐!”他叫。少女死死抱住那个行凶的人,对他道:“弟弟,你快走……快走!”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喊。
“不!不!”
白象碗口粗的长鼻冲他兜头抽下。而在他看来,只是一柄杀人的刀。“姐姐……”他喃喃地,可心里反复一个坚决的声音:我要保护姐姐!我要保护姐姐!
他也不记得身边其实是朱砂和敬逸侯了,只全力将两人一推——恰巧他们正退在池塘边,只听“咕咚”“咕咚”两声,朱砂和敬逸侯先后跌落水中,堪堪脱离险境。
杜宇自挺剑挡开象鼻。白象恼羞成怒,嘶叫一声,又用獠牙朝杜宇刺来。
杜宇只得就地一滚,闪开旁边。正这当儿,听得九曲桥那边阵阵惊呼:“太子妃!太子妃殿下,危险!”他用余光一瞥,只见白色的身影正从那弯弯曲曲的桥上朝自己这边跑来,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剑,快到近前时,太子妃把剑脱手抛出:“杜大人,接住,刺它的嘴!”
杜宇不及细想,看那剑飞过来了,白亮如电,还隐隐有些青磷磷的光,他接住,翻手一掷,不偏不倚正钉在白象的口中。
白象先是厉声惨呼,接着忽然浑身抽搐。杜宇还不及惊讶,这庞然大物已经“轰隆”一声躺倒在地。鼻子还最后抽动着拍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杜宇身上一松劲,眼前发黑,也失去了知觉。
到他醒过来的时候,自然已回到了家中。房里暖洋洋的,有梦甜香的味道。丫鬟小翠靠在桌边打瞌睡。
他撑起身子来,疑心自己又发了一场梦,不过脸颊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伸手摸摸,知道是擦伤,才确信皇宫里一切都是真的。
小翠的头猛一沉,撞到桌子上了,她“哎哟”叫了一声,拿手揉着,也清醒了过来,看到杜宇,急忙问:“老爷,好些了没?是想吃点心呢,还是想吃药?”
“随便吧。”杜宇道,又问:“夫人呢?”
“睡下啦。”小翠回答,“吃了胡太医的药,就犯困,不过说是发一身汗就好了。”
“什么?”杜宇不明白。
小翠“哧”地笑了:“叫老爷给丢进御花园的池塘里,能不着凉么?老爷您的记性呀,真是,奴婢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不过谢天谢地老爷您在紧要关头没把武功给忘记,要不然,这几千斤重的大象,谁能制服得了?”
杜宇苦笑一下,白日的细节变得清晰起来:是啊,那么多的招式,他想也不想就使出来了。那晚在撷芳园也是一样。他似乎大半辈子就在刀光剑影里生活。
小翠还叨叨地讲下去:“宫里人把老爷和夫人送回来的时候,奴婢的魂也吓没了半条。听说是乱党混进了天竺杂耍班子里,要行刺皇上,老爷您舍身救驾。哎哟哟,这帮乱党,可真了不得!”
行刺皇上?杜宇摇摇头,若是白象突然发狂,谈不上刺杀谁;若是训练有素来取人性命,那么这猛兽最先攻击的是敬逸侯——啊,那个彩球,不是打在了敬逸侯的身上么?白象莫非是见彩球而动?如此说来,那彩球最初的确是飞向崇化帝的,只是被侍卫踢到了敬逸侯的身上。那么,这群人果然是来刺杀皇上的?
小翠道:“奴婢就是不明白,乱党不是都叫太子抓得差不多了么?太子又兼任领侍卫内大臣,这宫里禁卫森严得很,奴婢听说,连苍蝇都飞不到皇上跟前儿,今天,怎么太子找来的班子竟混进了乱党呢?”
我又怎么明白?杜宇苦笑。
小翠道:“不过老天保佑,老爷和夫人都没事儿。奴婢只往好处想——老爷您这次护驾有功,又该加官进爵了吧?”
杜宇叹了口气:护驾?他哪里是护驾?他也不是为了保护敬逸侯。他是看到朱砂遇险,就身不由己扑了上去——刀山火海,只要是为了她——而她,竟然这样恨他。
“夫人……夫人还好吧?”他问。
“扑,”小翠笑,“老爷,奴婢刚才不是才跟您说过?夫人吃了药,睡下了,胡太医说,发一身汗,明天就好。倒是老爷您自己,满身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呢!您对夫人的这份心呀——夫人她再有什么气,早晚也明白您。”
杜宇笑笑,希望有这么一天。
小翠殷勤乖巧,从小炉子上取了银耳粥来,喂杜宇吃了,边喂边道:“对了,奴婢还听说呀,太子妃在紧要关头扔给老爷一把剑。哎呀呀,奴婢素来只听人讲太子妃吃斋念佛,对人和蔼平易,可不知道她竟是个女中豪杰。要是换了奴婢,见到那么大一头疯畜生,早就吓死了。”
不错。太子妃,是她救了他——那柄剑应该是有毒的——那紧急的关头,这样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想起用毒剑的?毒药又是从何而来?疑问一个接一个浮上心头,猜不出,想不透——更还有,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究竟为了什么?
小翠依然不住口:“奴婢听人讲,太子妃是亲贵女眷中的第一美女,奴婢就没福气见到。老爷您见过,是不是真的像观音菩萨似的漂亮?”
“这……”当夜佛堂之中,一切恍然如梦,可她凄楚的神情,几番欲言又止的态度,经今日一役,就如大雪过后明净的夜,寂然,但清楚。至于容貌,在杜宇的心目中,没有人可以和朱砂比的。
小翠也知道问话造次了,吐了吐舌头道:“奴婢该打。老爷心里就只有夫人一个。太子妃她就是神仙呢,老爷也看不进心里去。哎呀,奴婢还听说,太子妃当年是西京出了名的大才女呢,有个绰号叫‘女学士’!”
“是么?”杜宇对这个女子的好奇其实只有一点——她究竟为什么要救他?杜宇想,莫非我也是认识她的,只是忘记了?
小翠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奴婢家在西京的乡下。太祖皇帝在西京建了攻玉阁,里面有几万本书,奴婢曾经从门前经过——好大一片园子,里面得有多少书?啧啧,就是大学士也看不完吧?太子妃却把里面的书都看了个遍呢!”
“哦。”杜宇淡淡的。
“奴婢知道,太子妃是先崇文殿纪大学士的女儿。听说纪大学士做文章想都不用想,提笔就来,还编了一套叫什么《历朝文选》的,奴婢住在乡下的时候,村里的的读书人都说,谁要是能把《历朝文选》读熟了,一准就能考个状元。可惜奴婢不识几个大字,不然也想拿来看看呢。”
杜宇静静的。《历朝文选》?崇文殿纪大学士?梦里的书册翻开一页:纪缃,字献芹,圣祖景泰三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六年,擢督察院都御史,八年,为河洛两道道台,领西京事,十二年,母忧辞,十五年,升户部侍郎,授崇文殿学士,累进户部尚书。二十七年,以病辞,二十八年,复还,三十五年,再以病辞,居西京,掌攻玉阁,编纂《历朝文选》……此外还写了些批注,都在夹缝之中,字很小,在记忆里如何努力也看不清楚。他拼命回忆,拼命回忆,那些小字旋转起来,连成一片,一个鲜红的“叉”。
啊?杜宇骇异。
“该打,该打!”小翠道,“奴婢光顾着自己絮絮叨叨,也不管老爷您爱不爱听——其实,奴婢有句正经话要讲的——太子妃帮了老爷,可是听胡太医说,太子妃自个儿也伤了好几处,老爷是不是要去看望看望她?”
什么?杜宇一愕:这是什么规矩?亲贵女眷应该是女眷去探望吧?
小翠见他的表情,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阿唷,奴婢又说错话了。奴婢其实是自己仰慕太子妃,想老爷带奴婢去见识见识,忘了这事应该是夫人来做的。奴婢该打。”边说着,又打了自己两巴掌。
“算了。”杜宇淡淡道:奇怪,是因为自己对太子妃是掌故太没兴趣,还是因为小翠真的对太子妃十分崇拜是以说得不停,杜宇总隐隐觉得这丫头有些反常,好像是故意引着自己谈论这神秘的太子妃。
“算了。”他又说,这次是对自己——做什么觉得别人反常?其实忘记了一切,浑浑噩噩的那个,是自己。最反常的一个。
小翠放下了粥碗把温在一旁的药拿给杜宇。
杜宇尝了一口,腥苦无比。
小翠哄小孩似的道:“胡太医说了,良药苦口,老爷要是自己不肯喝,奴婢只好捏着您的鼻子灌下去啦。”
“你这丫头……”杜宇难得感到一些轻松温情。但心里忽如电光一闪:你这丫头……银杏园林,白墙黑瓦的房舍,有个少女灵巧如猫,咯咯娇笑:“不这样,你怎么会乖乖吃药呢?没想到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怕苦!”
那少女是小翠么?他盯着面前年轻娇俏的脸孔,弯弯的柳叶眉,灵活的杏子眼,嘴唇像快活的月牙儿——嘴角有颗美人痣……记忆里的那个人,有没有痣?仔细回想,用尽全力……有……没有……
“小安?”他唤一句。
小翠瞪着他:“老爷……您……您……”
“小安?”他又喃喃地唤——小安是谁?笑容温暖得好像等你回家的那盏灯,然顷刻化作一团血雾。
“啊!”他犹如胸口被人重击,记忆被生生切断。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小翠惊惶地扶住他。
“我……我……”心头郁积着一股力量,迅速地蹿到四肢,不发不快。感觉手指不受控制地勾起,抽搐,想要撕扯,随便什么东西……
“不!不!”他命令自己,抑制自己但是手臂已经剧烈地颤动起来,既而演变成挥舞,就要向小翠的咽喉抓下。
“呀!”小翠尖叫一声。
“你快走!”杜宇命令他,“快!我……我……”他的整个人已经从床上弹了起来,手一挥,扯下一幅帐幕。
小翠后退,撞在桌子上。他飞扑上去,没抓着她,但撞翻了桌子。
“你快走!”他还命令小翠。
“是……是……”小翠仿佛是吓傻了,答应着,腿脚却不移动。
杜宇觉得全身的经络都要断裂,用尽全力使左手抓住了右手,滚倒在地。他是和自己斗争,这种痛苦,是因为永远也分不出输赢。值不值得?这样值不值得?他想,好像已经这样问了自己千百次——值不值得?一边是夙愿得偿,却万劫不复,一边是拨乱反正,却功亏一篑……
“你有两个选择。”天翻地覆,那个声音冷冷,带着黑暗,“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选择?选择?他已经痛苦得什么也不能想。再说,两个选择,结果有什么不同吗?
那个声音便消失了,满耳只剩自己的哀号。
连外面的世界好像也要回应他——是幻,是真,远远的,也传来嚎叫声。
他继续翻滚着,翻滚着。
眉心微微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