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不亮,杜宇被丫鬟叫醒,有三个伺候他穿衣,另外三个帮他梳洗,接着有人送上早点来,外面才响起四更的更鼓。早朝在五更天,一个丫鬟说道,但是宫里刚有口谕来,皇上要在早朝前先见杜大人。
杜宇脑海一片空白,只是发问亦枉然。
他缄口不言,披上了大裘,由下人和卫兵簇拥着出门去,上一乘绿呢暖轿,短短打了一个盹儿的功夫,感到一阵寒气袭面,发觉已到了金碧辉煌的一处所在。
这就是皇宫吧,他想,似乎是来过的,可,在什么时候?
“杜大人,皇上在御书房等着见您哪。”太监尖声尖气地说道。既而听见里面有人传报:“兵部尚书、户部尚书,杜宇杜大人觐见——”
恍然如梦。杜宇摇摇头,跟着走进去。
那里面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九龙祥云明黄色褂子,晃得杜宇眼一花——很是熟悉,这般的高贵,近在眼前:三次,五次,十次,无数次?莫非他自己真的是什么牢什子的天子信臣么?
“你们都下去。”有声音威严地命令。
太监、宫女全数离开。杜宇抬眼看——这张面孔也是熟悉的。是皇上?他无法将点滴的思绪联系起来。
“这次去南方巡边,一切还顺利么?”威严的人问。
“巡边?”杜宇脑袋里“嗡”地一下,眼前骤然发黑,但耳边就有人说道:“南方各部诚心臣服皇上,三个月内就会派使节前来朝贡,苗人还请皇上为太子挑选了一个苗族的侧妃,从此永世交好。”
是谁?谁?他强睁双目,扫视四周:除了威严的老人外,什么人也没有。
威严的人微微而笑:“很好。回来的途中,你巡查运河漕粮,也顺利么?”
“我——”杜宇张口,却说不出话。
“……运河通畅,河堤稳固,百姓皆为皇上登基欢欣鼓舞,盐、漕两帮表示拥护皇上。”寻不着的声音接着道,“年前水灾的赈济业已发放,家家安居,户户乐业。”
“好,这更好了。”威严的人走下了御案,伸手在杜宇的肩头拍了拍,“一会儿在朝会上你就这样奏报,目前安抚民心是最重要的。百姓都拥戴朕,满朝文武又何来反对朕的理由?”
杜宇望着威严的人,那灰白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三分的慈爱七分的严厉,好像是一位父亲在叮咛自己的儿子——这决不是记忆里的“皇上”,如果自己还没有发疯的话。
是谁呢?对视着,杜宇听见一起一伏的心跳。十六年了……十六了……什么十六年?
威严的人叹了口气:“你还是很累的样子啊。”他说道:“家里还好么?你新婚就离开了妻子,她也还好么?是不是还在和你闹脾气?”
朱砂。杜宇心痛:朱砂恨他,居然仿似人人皆知。
“不要太烦忧。”威严的人道,“朕早同你说过,这一个女人,她对于男人的心思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摆好了一个温柔陷阱,只等着你陷进去。唉,做大事的男人,女人的事就不要看得太重了吧。”
温柔陷阱?朱砂决不是这样的女人!杜宇几乎要开口反驳,可是喉咙好像梗住了一般:不能违抗,这个人的命令不能违抗!因为他和他的命紧紧系在一起——不,或者不如说,自己连命是他的。所以,他说的任何话,只能够服从。
是谁?
他再次望向威严的面孔。
“好好休息吧。”威严的人笑了,“长久以来,你太辛苦。要养好了身体好好享受荣华富贵,明白不?”
长久以来……荣华富贵……杜宇仿佛被人在脑后重重一击。
“王爷——”他脱口而出。
“小鬼!”威严的人笑骂了一句,“糊涂了么?这时候还不改口?是‘皇上’,朕已经是当今皇上了啊!”
杜宇呆呆地立着。皇上?的确,这里是御书房,他是来见皇上的,那么“王爷”是谁?
“你去太和殿吧。”威严的人,当今圣上崇化皇帝和蔼地说道,“在那里可不要闹出笑话来。我信你的,小鬼。”
小鬼……我是小鬼……杜宇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微臣告退。”
崇化帝微微点了点头。
门在杜宇的身后打开。
王爷……小鬼……皇上……朱砂……
杜宇心里默念着这几个不相干的词,跨出御书房院门的时候和一个华服青年迎头撞上。
他没有在意,接着走自己的路,甚至连太监惊慌地呼喊“杜大人,杜大人”也好像没有听见。
“你们不用叫他了!”后面有人尖刻地一笑,“杜大人是父王身边第一信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撞了我这个区区的太子,又算得了什么!”
太子?杜宇停下了脚步:昨夜有人同他说过“太子”“敬逸侯”,难道是这个人?不,决不是……他回过身,看到了华服青年似笑非笑的脸。
灵恩……世子……
他狠命摇了摇头。
“怎么,本殿下有什么不妥之处,要杜大人连连摇头的?”太子抱着两臂走上前来,“您不是想替父王教训我吧?”
“臣……”杜宇咬了咬嘴唇,“不敢……”灵恩世子……灵恩世子……是谁?
“杜大人过谦了。”太子笑道,“父王时常夸奖杜大人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为朝廷屡建奇功。这世上难道还有杜大人不敢的事么?”
杜宇不答话。灵恩世子……灵恩世子……名字像鬼魅一般纠缠着他。
“不说杜大人指挥平定西疆叛乱,单只是抓获乱党的事——”太子逼到了杜宇的面前,目光如短剑直刺杜宇的双眸,“乱党宇文迟,这是最叫父王头痛的一个人,到了杜大人的手里,还是使不出一点诡计来。杜大人好本事,本太子实在佩服。”
宇文迟。杜宇猛然一惊:宇文迟是乱党,果然是乱党。
“杜大人?”太子见他出神,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可偏偏还要挤出三分疑惑的神色,道:“本太子却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那宇文迟被杜大人拿住审问,怎么后来一直都没个交代?是关着呢,还是已经杀了?”
宇文迟……“可是你答应我,你会放了他”……朱砂含着眼泪指责……宇文迟……
我抓了他?我审问他?我关押着他?还是我已经杀了他?杜宇刹那感觉头疼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宇文迟在哪里?他问自己。也抬起眼,无声地询问太子。
“你不会是悄悄把他放了吧?”太子眯起了眼睛,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杜宇,你和宇文迟私底下有什么交情,瞒得了父王,却骗不了我。”
“你……说什么?”杜宇怔怔的。
“父王的身边有个内鬼。”太子浅笑,“我会把他揪出来。我知道就是你。”
我?我是……内鬼?我是谁?杜宇?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了起来,“杜大人何必这样看着我?有杜大人在,父王面前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听说杜大人南巡带回不少好消息,这回少不了封赏。我先恭喜杜大人了!”一边说,一边撇下了杜宇,大步走进御书房去。
杜宇的双腿不能移动,浑身没有一处听使唤的:说什么?他们都在说什么?信臣和内鬼,平乱和南巡……为何正月十五事前的所有事他没有丝毫的印象?他这是在做梦吧?醉在桥头没还有醒来吧?
他痛苦地捂上了眼睛。
黑暗。
“你是杜宇。你是天子第一信臣……你记住……只要记住这些,荣华富贵,以及你所钟爱的女人……都是你的……记住,你是杜宇……”
“我是杜宇……我是杜宇……”他打了个趔趄,“我是……杜宇……”
“大人?”一个太监扶住了他,“大人没事吧?太子殿下他就是这样的,大人别和他计较。”
“我不……我不……我是杜宇……”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勾着,想要撕裂东西,“我不……小安……小安……”
“哎呀,杜大人!”那太监惊喜地叫道,“奴才就是叫小安子,难得大人能记得奴才呢。奴才日后一定为大人尽心办事……大人,太子他其实就是妒忌您,要奴才说,您在皇上心目中,比亲儿子还亲哪,大人……”
絮絮叨叨,突然“哎哟”一声惨叫,太监的袖子被扯了下来,手臂上血淋淋的一片。“大……大人……”他惧怕地瞪着杜宇,顷刻昏死了过去。
“活该,口没遮拦,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另一个太监连忙斥责,“杜大人别和他一般见识……”
话还未说完,杜宇的手一挥,这太监胸口的衣衫也被扯得稀烂,血肉模糊。
周围的人都吓傻了,惊叫着逃窜。杜宇也呆了,可他的手还是不停。他用左手抓右手,右手抓左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小安!小安!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谁阻在他的面前,他就一掌击出去,谁逃在他的旁边,他又一指戳穿人的咽喉……控制不了!小安!小安!
呼喊“救命”的声音此起彼伏。
“停下来!住手!”他命令自己。
“停下来!住手!”接着他真的听到一个声音喝令他。
他一怔,感觉颈后微微的刺痛。
世界归于沉寂。
睁眼只见“恭忠体国”的匾额。杜宇撑起身子,早有丫鬟扶了上来。
“杜大人醒了,就没事了。”
听到这句话,才注意到边上原来还坐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膝上放着药匣子,双手按着匣盖,手指匀称修长。
太医院院判胡杨。杜宇认识这个人,只是认识,不知为何。
“杜大人南方巡边回来想必是不适应京城的寒冷。”胡杨道,“最近又太操劳了,下官开两帖药就好。”
操劳?这是谁说的?我刚才在宫里……杀了人?
“可不是操劳!”丫鬟插嘴。她是小翠,杜宇想起这个名字。“我们大人为了皇上办事,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夫人都着恼啦。”
“果然是操劳得很!”胡杨瞥了小翠一眼,“杜大人操劳得连下人也没功夫管教,没大没小的——你这个丫头,还不照我的方子去御药房领药?”
小翠羞得一跺脚:“我家大人不管,你这大人倒来管!”一把抓过药方,出门去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金红色的光里,原来竟已到了黄昏时分。
杜宇皱着眉头,发愣。胡杨正望着他。
“我……”
“杜大人要好好休息。”
那目光很深,深得像黑夜,不见尽头。
“大人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皇上特别嘱咐过下官。”
杜宇感觉自己所坐的那张榻瞬间消失,身体掉进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有点困倦。
“大人只需要养好身子为皇上办事。”胡杨慢条斯理,“别的事情,大人一概不用操心。尤其胡思乱想,对大人的身体没有好处。”
身体……我要养好身体……我……杜宇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皇上登基不久,朝野里还有不少乱党。今日袭击杜大人的那伙太监就是敬逸侯的党羽……他们本来是想尾随着大人混进太和殿刺杀皇上,幸亏大人警觉,在半途将三人击毙……其余的也已经被押进牢里,明日即会正法。大人可以放心。”
放心……我放心……杜宇的呼吸渐渐平缓,身体异常轻松。
“对,放心……你是杜宇,天子第一信臣。你记住这些。你放心。”
我是杜宇……我是杜宇……我击毙了乱党……乱党……宇文迟?
心跳忽然惊慌了起来,眼珠仿佛要瞪出眼眶。“乱党?宇文迟?”他死死地拽住了胡杨的胳膊。
“宇文迟是乱党。”胡杨平静地说,“大人休息吧。”
“不,不休息!”杜宇挣扎着抵抗睡意,“他是乱党,可他在哪里?我抓了他?现在关着他,还是已经杀了他?”
胡杨沉默,静静地看着杜宇。杜宇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疼,像火烧一样。可他不愿意闭上,选择,他选择过一次,知道一种选择可以结束痛苦,可他现在不愿意重复——他选了什么啊,当初?
胡杨的另一只手打开了药匣,从里面取出一根银针来,又尖又细,缓缓地扎向杜宇的眉心。
我不要!我不要!杜宇在心里嘶喊。
“你要的。你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银针刺了下来。
他再无力抵抗。
痛苦消失。
“闽州万泉县人。博古通今,更略知武艺,德庆三年进士,入翰林院,后,德庆五年,以门生之名出入王府,得王爷赏识,在御前力保,不久平步青云,任职户部侍郎……德庆八年,检举查处户部尚书亏空之事,于百官中共追缴赃银三百万两,进户部尚书职……德庆十一年,西疆叛乱,本只负责调运粮草,但因主帅临阵变节,不得以,以文官代武职,运筹帷幄,大破叛军,破例兼任兵部侍郎……德庆十二年,再平西疆之乱,迁兵部尚书……”
这就是杜宇。
这就是我必须记住的事?仿佛是梦境,他拿着满纸写满自己丰功伟绩的册子研读。
杜宇,这就是杜宇。
可为什么要记住?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人啊。
也许是因为忘却了,故尔需要记住,他想——德庆三年,德庆三年之前杜宇,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找出来。去找出来。”一个声音命令。
“王爷……”他喃喃,“你要我怎么找?我忘记了一切,你要我怎么找出来?我为什么会忘记一切?”
许是我酒喝的太多了,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解释,因为东方白出现在他的面前,拉了他道:“走,喝酒去,兄弟。”
他苦笑:“我还有正事……”
“能有什么正事?”东方白道,“不就是那小子么。他官大有什么了不起?充其量不过是瑞王爷身边的一条狗——朱砂姑娘是怎样的人物?人家的心思可清楚着呢,怎么会看上他?”
朱砂姑娘?
朦胧中被东方白拖到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临大道而修,满楼红袖招。他们拾级而上,全然不顾老鸨厌恶的目光。
二楼走廊的尽头正传出悠扬的琴声,房门敞开着,微风穿堂而过,轻纱帷幔飞舞如烟。朱砂就在那里,席地而坐,身前一张琴,她且弹且歌:“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
“朱……砂……”他动情地唤道。
朱砂抬头一笑,可眼里满是怨恨。
这不再是梦境了,杜宇见到朱砂端着药碗坐在自己的身旁。
“朱……”
一匙药送到他的唇边,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朱砂开口:“你放心,我不会毒死你的。你死了,我到哪里去找宇文迟?”
杜宇咽下这口药,无限的苦涩。他呛着了,剧烈地咳嗽。
而朱砂丝毫也不理会,第二匙又灌了下来。杜宇不能喝,药汁全灌进了他的鼻子里。
朱砂冷笑:“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你折磨他,我就折磨你——要不你就放了他,要不你就杀了我,否则我有一分力气,都要叫你难受。”
整碗药兜头泼了下来。
“哎呀,老爷……夫人……”小翠从外间跑进来,“这是……”她用帕子帮杜宇擦拭。
“太烫了,我手滑。”朱砂冷冷地抛下一句。
“烫?老爷有没有伤着?”小翠惊慌地检视杜宇的脸,“要不要找大夫……咦,不烫呀……”
可朱砂已经出去了。
杜宇摆了摆手,示意小翠扶他起来。
“老爷——”小翠闲不住嘴,“您又说错什么话得罪夫人了,惹她生这么大气?”
我什么也没说,杜宇心道,她只是恨我。
“您别怪我多嘴,老爷。”小翠说道,“您把夫人娶回家来,却又扔下她一走就是五个月,回来以后,又对她冷冰冰的,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说句不知高下的话,我是夫人,我也要和您发脾气哩。”
五个月……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杜宇愣愣地盯着敞开的大门。
小翠会错了意,赶忙跑去关上。
“冷么?老爷要添衣服?”她关切地问。
杜宇摇摇头:“小翠,当是我真的忘了……夫人,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朱……不,杜夫人,原先是小妇人这里最红的姑娘。”老鸨满面笑容,这个地方叫胭脂园。“杜大人您在德庆十一年的时候头一次遇上她,她选了京师花魁,而您刚好平了西疆的贼军,骑了大马经过朱雀大街——这就见着了。”
骑着马……杜宇合眼细想,没印象。而朱砂选上花魁这事倒有模糊的记忆:她穿着水红色的衣裙,对那艳名毫不在乎,斜倚在花车上,闲翻着一卷书,有风拂过,书里夹着的一张花笺飘然飞向游行的人潮……
不错。他想起来了,那一天,伸手捉住了花笺,上面半阙《忆秦蛾》:“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他低吟出下半阕。
“就是这几句!”老鸨喜笑颜开,“原来是杜大人的手笔,难怪我那傻女儿——我是说杜夫人——当时接了那封信就傻了呢。这诗呀,她写了很久也没写出那后一半来,果然是杜大人高才给她续的,她还以为——唉,我就说不会是宇文……”
老鸨突兀地住了口。
“宇文迟?”
“该死,该死。”老鸨高声笑,“那是乱党,不过杜大人要知道,咱们这里打开大门做生意,他有银子,总不能不给他进来。但他和杜夫人没什么的,唱个曲儿,喝杯酒而已。再说那光景还……”
还怎么样?
老鸨发觉自己越描越黑,决不肯再说下去。
杜宇盯着她,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并不是十分渴望知道宇文迟和朱砂的事——那件事是一桩事实,是他所确定的,熟知的,相信的,但暂时想不起来的事实。
“老爷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小翠随行,打扮成一个童仆的模样,“您娶了夫人,京城里人人都羡慕万分,那还是当今皇上亲自赐的婚,您这还吃哪门子的飞醋呢?宇文什么玩意儿的,给老爷您提鞋都不配。”
不,宇文迟……宇文迟……杜宇紧捏着拳头,宇文迟是乱党,朱砂是为了宇文迟……宇文迟究竟到哪里去了?
“宇文迟是什么样子?”他问。记得这个名字,却想不起容貌。
“就……就……就是个小白脸儿嘛……”老鸨支吾道,“天天来的客人那么多,小妇人怎么都记得?总之论模样,论气度,他是比不上杜大人您的。”
全是废话。杜宇一拳砸向桌子——可愤怒也没有用,忘记一切的人是他,怨不了老鸨——他缓缓地将手放下。
老鸨强露笑容,和小翠直使眼色。小翠撅着嘴轻声道:“我家大人就这么样,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尤其是对夫人——咦,你有客来了!”
大家都顺着小翠所指看了过去,见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面色阴沉的男子,身形魁伟,看来好似一尊铁铸的兵俑,雷打不动。
“黄……黄……”老鸨吓得捂住了嘴,“黄元帅……”
“哼!”那男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跨了进来,道:“什么黄元帅,人人都知道我是黄阎罗,你这样叫我,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那……那哪儿能啊……”老鸨挤出个笑容,“黄元帅素来都看不上小妇人的烟花楼阁,今儿大驾光临,小妇人可喜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坐,快坐——您是找杜大人?”
老鸨不是傻瓜,杜宇心思虽混乱,但眼睛却还灵光:黄元帅的呼吸都如同是在他的身边织网,一丝一线,决不容许他就这样自由自在地出门去——黄阎罗?
梦境里的书册翻开了一页:“黄全,绰号黄阎罗,圣祖时率三百勇士夜袭蛮族,由一介小卒晋升为副将。德庆元年封大将军,六年进大元帅,总领天下兵马事。八年母忧请辞,十一年复还。为人不苟言笑,不好酒,不好色,不好财,不好赌,无妻无子。”
黄全。杜宇心底一种敬畏油然而生。
他就在杜宇的身边坐了下来,两手交叠放在矮几上,手指相互穿插成一种奇怪的姿势。
杜宇皱了皱眉头,心中闪过一些混乱的画面:桌子,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黄全,叉着手,还是一个是……
看不确,画面消失了。
黄全侧目望着他。
“杜大人,”黄全低沉地声音,显出他每一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杜大人南方巡边,又考察漕运,辛苦了。有何新鲜的见闻么?”
没有,杜宇心里回答,张口,却说道:“南方各部诚心臣服皇上,三个月内就会派使节前来朝贡,苗人还请皇上为太子挑选了一个苗族的侧妃,从此永世交好……运河通畅,河堤稳固,百姓皆为皇上登基欢欣鼓舞,盐、漕两帮表示拥护皇上……年前水灾的赈济业已发放,家家安居,户户乐业……”
“哦?”黄全盯住他,用一双秃鹫般的眼睛,“还有呢?”
还有?杜宇张着嘴,还有不知道了。
沉默。
老鸨不知何时已经溜出去了,连大门也关上。风月场中的人最晓得要躲避是非。
黄全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发出古怪的节奏:“杜大人果然是个君子,是个忠臣,见到什么,给皇上的奏章里就写什么,决无有半点隐瞒,黄某好生佩服。”边说着,拱了拱手。
……好生佩服……果然是个君子……杜宇的心跳突然加速:……是个忠臣……决无有半点隐瞒……倘若他看穿我,我只有杀了他!
杀了他!
莫名的惊恐,这杀意渗透进他每一寸经脉,下意识地去腰边摸索:糟了,怎么没有带剑?
战栗,浑身僵直。
“杜——大——人——”黄全仿佛全不在意,“杜大人家有娇妻,怎么还跑到这花街柳巷来?不怕夫人知道了要动怒么?”
“那黄元帅呢?”杜宇冲口而出反唇相讥,“我只是一介江湖浪子,素来不羁。可黄元帅身为全军士卒之表率,据说不好酒色,原来只是浪得虚名而已。”
“你……”黄全的眉头拧起了一个疙瘩,深陷的双眸完全隐在眉弓的阴影之中,如同在旷野黑暗里潜伏的野狼,定定地注视着对手:是猎物,或是猎人?
杜宇一动也不敢动。
“杀了他,你终有一天要杀了他的。”耳边的声音吩咐,“此人无法为我所用,只能杀掉。得到时机,立刻杀掉。”
杀……他微微向前倾斜。
“老爷!”小翠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老爷做什么呢?黄元帅说的没错。夫人已经不开心了,要是她知道奴婢带您上这儿来,打死奴婢不要紧,要是和老爷您再闹一场,那可就……”
杜宇未料一个丫鬟的力气有这样大——或者自己太虚弱了?只一念之间,他想不起自己是要做什么。
黄全扫了眼小翠。
淡淡无奇的眼神,杜宇什么也解读不出。
铸铁般的身影立了起来。
“告辞。”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自己的剑,杜宇回到家里时这样想,未必要是自己记忆里的那柄,只要有剑,下一次见到黄全的时候,就不会心慌如此。
他坐在书房里,别人都不放心吩咐,只叫小翠来做。
“可老爷要哪一柄呢?”小翠问道,“奴婢才来没一年功夫。听说老爷的功劳大,皇上赏赐了许多宝剑,都放在剑阁里,老爷何不自己去挑一挑?”
剑阁?在哪里?满心茫然。
还好小翠善解人意,不需要杜宇吩咐,便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不多时即将杜宇带到了花园深处,见有一池塘,假山石上题着“云销”,塘上九曲桥,栏杆题着“雨断”,过桥便至池心小阁,灯火中照见对联“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和园中其余的题款一样,都是旭草的。
是我所题?杜宇如今已没心思烦扰这问题,推开阁门跨了进去,小翠跟着点灯——满屋都是利剑。
“可见老爷功劳极大。”她道,“奴婢还是头一次进来呢,真傻眼了。”
杜宇又何尝不傻眼,他轻抚过一只绿锈斑斑的剑鞘,就着剑柄掂量掂量,很沉。
“重剑有古意……”若有若无的声音,“大道无名,大音希声,道法自然,不取巧。”
谁?杜宇回身望。除了小翠,一个人也没有。
他定了定,放下了古剑,转而端详旁边一柄短得出奇的小剑。
“剑短者,豪气却长,能临危不乱,待对手近身方做一击,常为江湖侠隐所用,有所谓‘短剑隐市尘,浩歌醉江楼’之美誉……有时想,倘若能携短剑隐红尘,未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是谁?杜宇再回头。依然不见他人。
边上是一柄剑鞘雪白的长剑,逾三尺半,柄上坠银丝绦,潇洒异常,杜宇心中一动:这似乎合他的脾性。
“人说‘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这其实是书生意气多一些。到头来把栏杆拍遍了,剑还不出鞘,出鞘时也往往为错了主人——它也许合适你,却并不合适我。”
究竟是谁!杜宇感觉自己快被这声音逼疯了。究竟什么剑合适你?他无声地问。
“老爷,您看这柄怎么样?”小翠突然从后递上剑来。
平凡无奇,旧,却不似古董,不长不短三尺整,鞘上、柄上,全无花纹。
杜宇接过来看着:这是我的剑,还是谁的剑?
“心怀仁,得民心,三尺可定河山。心存私,逆民意,纵得天下利器,一朝也将覆亡。”
屏息一抽,剑光并不寒冷,亦不甚刺眼,从容静切,恍如映在剑身上的脸,杜宇,喃喃道:“这……才……是……我……的……剑……”
离吞口处不远,模糊地刻着“酬恩”二字,旭草。
“这是老爷的剑?老爷没认错吧!”小翠咕哝,“哪里配得上老爷呀!”
“是我配不上这柄剑。”杜宇说道。
话仿佛一直就在他的嘴边,说出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把剑紧紧地搂在胸口,就有一种老友阔别重逢的感觉。
小翠不解地望着他。
“是我的剑。”他道,“是杜宇的剑。”
出剑阁还不到二更时分。飘雪了,片片钻进人的怀里去,享受了刹那的温存便再无影踪——人世的际遇何尝不是如此?杜宇合眼想:过去,有没有一回,朱砂温柔地靠在自己胸膛?她的发香犹萦绕在心间,可她的人已经……
唉!
叹也无用。他杜宇的整个前半生也好像这雪片一般,无处寻觅。
“老爷,天凉,身子要紧。”小翠提醒他,“还不歇着,回头再着了风寒,又得躺几天才上衙门去——朝廷少了您,可要翻天哪!”
呵,朝廷。他苦笑一声。也罢,无论是怎样闹成今天这个局面,他至少还晓得自己叫作“杜宇”,身份至少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没了前半生,后半生,老天爷至少还待他不薄吧!
举步往回。
东边的跨院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是……”杜宇停下,“东方……白?”
小翠的眼睛眨了眨,有灯笼里的火光在跳动:“老爷别理会了,夫人不喜欢别人管东方大爷的事呢。”
“他……”杜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他怎么了?”
“病了。”小翠答道,“奴婢听说,他被仇家下了毒,他……”仿佛犹豫了一下,这丫鬟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奴婢听说,他其实是个乱党,夫人却一定要把他留在家里,不叫人管呢!”
乱党?宇文迟?
……东方白一拳头打在杜宇的脸上……
原来他是乱党,和宇文迟是一伙的。那么他的仇家就是杜宇这一边的人,或者是杜宇自己?
双眼一阵刺痛。
眩晕。
“老爷——”小翠从旁扶持。
“老爷——”又有几名丫鬟在不远处见礼。是朱砂带着她们匆匆朝东方白那边赶去。
朱砂只当杜宇不存在,径自走过他的面前。杜宇亦不敢唤。错身而过好远了,朱砂才忽然停下了,扭身冷冷盯着杜宇道:“你专程在这里等着看我的笑话吧?不错,我又去醉晴楼找名册了。我还是没有找到。但是我总有一天要找到的。”
杜宇垂下头:我若还有记忆,就帮你找了,他想,难道你要找的,是我梦里那本写着我自己名字的书?
全然不可理解。
“唉……”小翠也叹气。
风吹灭了她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