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凉殿的东北角,立在北方的障子上,画着荒海的模样,并有样子很可怕的生物,什么长臂国和长脚国的人。弘徽殿的房间的门一开,便看见这个,女官们常是且憎且笑。在那栏干旁边,摆着一个极大的青瓷花瓶,上面插着许多非常开得好的樱花,有五尺多长,花朵一直开到栏干外面来。在中午时候,大纳言 [44] 穿了有点柔软的樱的直衣,下面是浓紫的缚脚裤,白的下著,上边是浓红绫织的很是华美的出袿,到来了。天皇适值在那房间里,大纳言便在门前的狭长的铺着板的地方坐下来说话。
御帘的里面,女官们穿着樱的唐衣,宽舒的向后边披着,露出藤花色或是棣堂色的上衣,各种可喜的颜色,许多人在半窗上的御帘下边,拥挤出去。其时在御座前面,藏人们搬运御膳的脚步声,以及“嘘,嘘”的警跸的声音,可以听得见。这样的可以想见春日优闲的样子,很有意思。过了一会儿,最后搬运台盘的藏人出来,报告御膳已经预备,主上于是从中门走进御座坐下了。大纳言一同进去,随后又回到原来樱花的那地方坐了。中宫将前面的几帐推开,出来坐在殿柱旁边,〔与大纳言对面,〕这样子十分优美,在近侍的人觉得别无理由的非常可以喜庆。这时大纳言缓缓的念出一首古歌来:
日月虽有变迁,三室山的离宫却是永远不变。
这事很有意思。的确同歌的意思一样,希望这情形能够保持一千年呀!
御膳完了,侍奉的人叫藏人们来撤膳,不久主上就又来到这边了。中宫说道:“磨起墨来吧。”
我因为一心看着天皇,所以几乎把墨从墨挟子 [45] 里滑脱了。随后中宫再拿出白色的斗方叠起来道:“在这上边,把现在记得的古歌,各写出一首来吧。”
这样的对女官们说了,我便对大纳言说道:“怎么办好呢?”
大纳言道:“快点写吧。〔这是对你们说的,〕男子来参加意见是不相宜的吧。”便把砚台推还了,又催促道:“快点快点!不要老是想了,难波津也好,什么也好,只要临时记起来的写了就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畏缩,简直连脸也红了,头里凌乱不堪。这时高位的女官写了二三首春天的歌和咏花的歌,说道:“在这里写下去吧。”
我就把〔藤原良房的《古今集》里的〕一首古歌写了,歌云:
年岁过去,身体虽然衰老,但看着花开,便没有什么忧思了。
只将“看着花开”一句,变换作“看着主君”,写了送上去,中宫看了很是喜欢,说道:“就是想看这种机智嘛〔,所以试试看的〕。”
这样说了,顺便就给这个故事:
“在从前圆融天皇的时候,有一天对殿上人说道:‘在这本册子上写一首歌吧。’有人说不善写字,竭力辞退,天皇说道:‘字的巧拙,歌的与目前情形适合与否,都不成问题。’大家很是为难,但都写了。其中只有现今的关白 [46] ,那时还是三位中将,却写了一首恋歌:
潮满的经常时海湾,
我是经常的,经常的
深深的怀念着吾君。 [47]
只将末句改写为‘信赖着’,这样便大被称赞。”
这么说了,我惶恐得几乎流下冷汗来了。〔像我那首歌,因为自己年纪老大了,所以想到来写了,〕若是年轻的人,这未必能够写也未可知吧。有些平时很能写字的人,这一天因为过于拘谨了,所以有写坏了的。
中宫拿出《古今集》来放在前面,打开来念一首歌的上句,问道:“这歌的下句是什么呢?”
这些都是昼夜总搁在心头,记住了的东西,却不能立刻觉得,说了出来,这是怎么的呢?宰相君 [48] 算是能答出十首来,但是那个样子,能够算是记得的么,至于记得五六首的,那还不如说一首也不记得更好了。但是女官们说:“假如一口说不记得,那么辜负中宫所说的意思么。”
这件事也很有意思的。等得中宫把没有人知道的歌,读出下半首来,大家便说:“啊,原来这都是知道的。为什么记心这样的笨呢!”便觉得很悔恨。其中也有些人,屡次抄写过《古今集》,本来就应当记得了。
〔中宫随后给我们讲这故事:〕
“从前在村上天皇的时代,有一位叫宣徽殿女御的,是小一条的左大臣 [49] 的女儿,这是没有不知道的吧。在她还是做闺女的时候,从她的父亲那里所得到的教训是,第一要习字,其次要学七弦琴,注意要比别人弹的更好,随后还有《古今集》的歌二十卷,都要能暗诵,这样的去做学问。天皇平常就听见过这样的话。
“有一天是宫中照例有所避忌的日子 [50] ,天皇隐藏了一本《古今集》,走到女御的房子里去,又特别用几帐隔了起来,女御觉得很是奇怪,天皇翻开书本,问道:‘某年,某月,什么时候,什么人所作的歌是怎么说呢?’女御心里想道,是了,这是《古今集》的考试了,觉得也很有意思,但是一面也恐怕有什么记错,或是忘记的地方,那也不是好玩的,觉得有点忧虑。
“天皇在女官里边找了两三个对于和歌很有了解的人,用了棋子来记女御记错的分数,要求女御的答案。这是非常有趣的场面,其时在御前侍候的人都深感觉到欣羡的。天皇种种的追问,女御虽然并不怎么敏捷的立即回答全句,但总之一点都没有什么错误。天皇原来想要找到一点错处,就停止考验了的,现在〔却找不到,〕不免有点懊恼了。
“《古今集》终于翻到第十卷了,天皇说道:‘这试验是不必要了。’于是将书签夹在书里,退回到寝殿去了。
“这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过了好久醒来时,想道:‘这事情就此中止,不大很好吧。下面的十卷,到了明天或者再参考别本。’说道:‘且在今夜把这完毕了吧。’便叫把灯台移近了,读到夜里深更。
“可是女御也终于没有输了。在天皇走到女御屋里去以后,人家给她父亲左大臣送信,左大臣一时很为忧虑狼狈,到各寺院里念经祈祷,〔保有女御不要失败,〕自己也对着女御的方向,一夜祈念着,这种热心,实在是可佩服。”
这样的说了,天皇听了也觉得很感心,说道:“村上天皇怎么会这样的读得多呀!我是连三四卷也读不了。”
大家就说道:“从前就是身份不高的人,也都是懂得风流的。在这个时候,很不容易听到那样的故事了。”其时侍候中宫的女官们和天皇方面的女官许可到这里来的,都这样的说。其时的情形真是无忧无虑的。 [51]
前途没有什么希望,只是老老实实的守候仅少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是我所看不起的。有些身份相应的人,还应当到宫廷里出仕,与同僚交往,并且学习观看世间的样子,我想至少或暂任内侍的职务。有些男人说,出仕宫廷的女人是轻薄不行的,那样的人最是可厌。但是,想起来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宫廷出仕,天皇皇后不提也罢,此外公卿,殿上人,四位,五位,六位,还有同僚们的女官更不必说,要见面的人着实不少。此外女官们的从者,又从私宅来访问的人,侍女长,典厕,石头瓦块等人,又怎能躲避不见呢。倒是男子或者可以和这等卑贱的人不相见,但是既然出仕,这也大概是一样的吧。〔宫廷里出仕过的女人,〕娶作夫人,〔因为认得的人太多,〕觉得不够高雅,这虽然似乎有理,但若是这是典侍,时时进宫里去,或者在贺茂祭的时候充当皇后的使者前去,岂不也是名誉么?而且此后就此躲在家里,做着主妇,也是很好的。地方官的国司在一年五节的时候,将女儿来当舞姬,如果其妻有过出仕宫廷的经验,那就不会像乡下佬的样子,把有些不懂的事情去问别人的必要了。这也就是很是高雅的事情了。
[1] 对主上致祝贺之意即指朝拜,对自己的祝贺则指新年的有些仪式,如新正三日例有“固齿”之习惯。牙齿的意思通于“年龄”,所以有祈祷延龄之意。古时吃鹿肉或野猪肉,其后佛教兴盛,戒食兽肉,改食盐鱼及年糕,此风至今犹存。
[2] 原文“若菜”,指春天的七草,即是荠菜,蘩蒌,芹,芜菁,萝菔,鼠麹草,鸡肠草。七种之中有些是菜,有的只是可吃的野草,正月七日采取其叶食作羹吃,云可除百病,辟邪气。
[3] 中国旧说,马为阳兽,青为阳春之色,故正月七日看青马,可以禳除一年中的灾害。日本遂有天皇于是日看马的仪式,自十世纪初改用白马,故文字上亦改写“白马节会”,唯仍旧时读法曰青马云。
[4] 殿上人指公卿中许可升殿者,其品级须在五位以上。舍人系禁中侍卫,由有爵位者的子弟中选拔,任左右近卫府舍人各三百人,各带弓箭兵仗,司警卫之役。
[5] 主殿司为后宫十二司之一,专司宫中薪炭灯油的事,皆由女官任之。
[6] 正月望日也是节日,煮粥加小豆,称“望日粥”,此种风俗至今也还留存。
[7] 煮粥用过的木材,称为粥棒,或曰粥杖,用以打女人的背后,云可宜男。
[8] 日本古时结婚,皆由男子往女家去,称为“往来”,写作“通”字。在《源氏物语》及中国唐代传说中,多说及此事,与平常的入赘情形有别。
[9] 原文“除目”系用中国古语,“除”谓除旧官,后转称拜官曰除,除书曰除目,犹后世所谓推升朝报。唐人诗云,一日看除目,三年损道心。日本古时除官,有内外之分,正月九日至十一日,为地方官任免日期,文中即指此事。国司例用五位以下的官,但亦兼用四五位的。
[10] 申文系本人自叙履历愿望,遇官职有阙,申请补用,亦有请文章博士代撰者,《枕草子》第一七三段列举“文”之美者,于《白氏文集》及《文选》之外,有“博士的申文”,即指此,例用汉文,参照唐时公文程式而成。
[11] 这里是指夹衣,三月里穿的。直衣是指贵人的常服,与礼服相对。“直”犹言平常,但非许可升殿的人不能着用。“袿”意云里衣,谓穿在直衣底下的衣服,常时衣裾纳入裳内,其露出在裳外者称为出袿。
[12] 青朽叶系贺茂祭时所穿的服色,乃是经线用青,纬线用黄所织成的丝织物,夹衣的里子系用青色。二蓝为蓝与红花所染成的间色,即今的淡紫色,若织物则经线为红,纬线为蓝。
[13] 末浓谓染色上淡下浓,多系紫或绀色。村浓用一种染色,处处浓淡不一样,村或作斑,二字读音相同。卷染为绞染之一种,用绢线随处结缚,及染后则缚处色白,中国古称绞缬。
[14] 定者即香童,大法会在行道的时候,由沙弥执香炉前导,祭礼中以女童充任。
[15] 此节谓言语内容虽同而格调各别,贫贱的人因文化缺少,故言词拖沓。
[16] 修验道系日本佛教真言宗(密宗)的一支,专修祈祷符咒,跋涉山谷,为种种难行苦行,以求得法力,修验者称为“山伏”,在中古时代甚有势力。
[17] 御岳即大和之金峰山,熊野在纪伊,其山皆甚险峻,为修验道之灵地。
[18] 大进是官职的名称,这是中宫附属的官,品级不过从六位,但是属于亲近的侍从。生昌为平珍材的儿子,由文章生任为中宫大进,后仕至郡守,兄平惟仲任中纳言,执行太政官的职务。中宫为藤原定子,系关白(古代官名,辅佐天皇,位在太政大臣之上)藤原道隆的女儿,正历元年(九九〇)为一条天皇的中宫,著者即在她的近旁,任职女官。
[19] 四足门即谓有四只脚的门,实际上于门枋之外,左右各添两柱,故实有六足,日本旧时唯高贵人家始得有此,盖以备停车之用。
[20] 槟榔毛车文字虽说是槟榔,其实却是用蒲葵叶盖顶的车子,蒲葵乃炎热地方的植物,似棕榈而大。槟榔毛车是四位以上的官吏所坐的车,女官们亦得乘用。
[21] 筵道犹言席道,系在院外或室内铺席作道路,席边用绢作缘,或于其上加铺毯子绸缎。
[22] 地下人与殿上人相对,指五六位以下的人,于例不许升殿。
[23] 此指前汉于定国的父亲于公的故事。据《蒙求》说,于公为县之狱吏,决狱平允。其闾门坏,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谓曰:“可稍高大闾门,令容驷马高车。我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至定国为丞相,封西平侯,孙永为御史大夫,封侯世袭。
[24] 日本古时,仿中国唐代制度,以文章取士,先由各地方的国学,选拔学生,进于大学,再经考试,及第者称“拟文章生”,随后更经宣旨,由式部大辅即文部大臣考过,成为正式的“文章生”,亦称进士云。
[25] 生昌说“于此道稍有涉猎”,是指学问之道,现在便借用了,来说“道路”,所以说这不很高明。
[26] 用木作格子,上糊薄纸,今译为“纸门”,其用厚纸者今译为“纸障”,原来同样的称为“障子”。
[27] 几帐为屏风之属,设木架,上挂帷帐凡四五幅,高五尺余,冬夏用材料不同。
[28] 公主指一条天皇第一皇女修子内亲王,其时年方四岁。
[29] “衵衣”本系中国古字,训作“里衣”,罩在衵衣外面的衣服,日本却称为“汗衫”,生昌不用这正式名称,却说是“衵衣的罩衫”,所以为女官们所笑了。
[30] 日本食案即中国古代所谓“案”,其大小高低皆有一定的尺度,今如改作小形的,便显得奇怪。
[31] 日本古时女官的名称,官位在四五位以上,中国旧时用于官吏之妻,日本袭用之,至近时才废止。这里系用以称呼御猫,《花柳余情》引《小石记》云:“长保元年(九九九)九月十九日,大内御猫生子,皇太后及左右大臣有隔日赐宴等事,又任命猫乳母马命妇,时人笑之,真怪事也。”
[32] 猫的乳母系看管猫的人。马命妇为乳母的名字,通例大率以其父兄或丈夫的官职连带为名,这里称马命妇,大概因她有直系亲属在马寮(御马监)任职的缘故吧。
[33] 藏人为藏人所的官员,专司宫中杂役事务。忠隆即源忠隆,长保二年任藏人之职。
[34] 太政官的弁官,兼任藏人头之职者,其时的头弁为藤原行成。
[35] 即下文的右近内侍,内侍为女官名称,右近为右近卫府的略称,盖因其家族有任近卫府官员的缘故。
[36] 在清凉殿内,早餐间的南面,凡三间,系安放食器的地方。
[37] 俗信菊花能延年,故于重阳前夜,用丝棉盖在菊花上面,次晨收取朝露,以拭身体,谓能却老。
[38] 古时谢恩例用拜舞,盖是手舞足蹈的拜,以表示喜悦之意。
[39] 六尺为一仞。
[40] 枝扇系一种扇子,以木有三叉者作之,以一叉作柄,两叉糊纸,因定澄身材甚高,故有此戏言。
[41] 僧都为僧官的名称,在僧正之次,与四位的殿上人相准。别当亦官名,寺的别当即一寺最高的官长。
[42] 书中凡类聚名物事项的各段,据说是受《义山杂纂》的影响,如此处各节都是说有意思的山川,有些皆不可考,今为免避烦琐起见,不加注释。
[43] “方去”是古语,意谓避路。
[44] 大纳言即谓藤原伊周,是关白道隆的儿子,中宫定子的兄长。
[45] 古人磨墨用墨挟子,因为墨短了不好磨,故以夹子挟之,便于把握。
[46] 关白即谓藤原道隆。这典故出在中国,《汉书·霍光传》云:“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日本制度,由大臣任关白,辅佐天皇,凡事率先关白,然后奏闻。
[47] 原歌里的“吾君”,君字系指恋歌的对方,有时可指女性。
[48] 宰相君乃藤原重辅的女儿,为中宫的上级女官。
[49] 左大臣乃藤原师尹,小一条系所住的地方。
[50] 中古阴阳家的一种迷信,凡鬼星游行的方面,犯之者有灾祸。每遇是日照例不外出,不见客,亦不接受书简,宫廷中一律停止政务,亦不召见臣工。
[51] 别本第二十段里此处为止,下节别为一段,即第二一段,此本系从《春曙抄》十二卷本,故今亦不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