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社会里,乡民在故乡无法生存,逃往城市寻求生路。但城市罪恶更甚,人们转而怀念故乡与旧梦。在
郑正秋
导演的电影
《姊妹花》(1933)
中,军阀社会里被压迫的人们怀着对故乡与道德的传统梦幻,从象征着道德堕落的城市里败退回来,企图逃回幻想中的故乡寻求出路
。《姊妹花》开头的故乡也是非常典型的,男渔女织、自给自足,父慈子孝、夫妻恩爱,但是被内战、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所破坏。老丈母看着眼前嬉闹的小夫妻俩,镜头叠化为将来孙儿专心读书的场景。作品逻辑缜密,镜头衔接紧凑,节奏变换紧张明快而自然合理。前一个镜头老丈母快乐地想象孙儿读书,后一个镜头公公便哀叹民生凋敝,儿童上不起学了;前一个镜头老丈母忧心女婿日子日渐艰难,后一个镜头叠化为过去的丈夫抛家离子。作品细节饱满坚实,表现穷人家的捉襟见肘、相濡以沫令人提心吊胆又心酸,女儿为了不让母亲担心瞒着家里无米下锅的窘况,母亲不让女儿担心装作不知,女婿为了让家人放心借了米回家,还咬牙照惯例给满月的孩子买了新帽子。
作品通过姐妹俩的殊途同归来探索旧时代故乡的命运。妹妹落在军阀手里跟着作恶,撒泼哭闹不怕死,媚威兼施,学会诸多勃谿恶习以求自保。姐姐随着故乡的乱离、贫病与意外,只能家破人亡。最终姐妹俩携手相助,回归到传统伦理道德,但传统道德并不能彻底解决战争、人心败坏的问题,故乡在军阀混战与帝国主义侵略的时代是没有前途的。传统道德是空虚的幻想,只能作为一时的情感慰藉,单靠它没办法解决实际的根本的社会危机。
故乡的姐妹俩到了集中了权力的都市之后分化了,妹妹成了军阀的姨太太,姐姐是穷下人,官太太作威作福,穷下人贫病犯罪、家破人亡。姐妹分属不同的阶级,姐姐属于被压迫阶级,妹妹属于压迫人民的统治阶级,正是统治阶级的胡作非为、任意制造战争导致了故乡的灾难、下层人民的颠沛流离。靠着传统的伦理道德和亲情,官太太认了穷苦的母亲和姐姐,但伦常与亲情能否合理地约束权力是不确定的,故乡的出路不能倚靠传统的道德。赵大和二宝的不同选择证明了道德和良心约束的脆弱,二宝是回归了传统道德和亲情,但赵大却将权力和实利凌驾于亲情和伦常之上,对于二女儿二宝,他只是当货物献给大帅交换处长美缺,将女儿供给大帅作太太来交换权力,对于大女儿大宝,他始终只视之为可任意处置的草民。
城市不是乡民们的出路,逃到城市的乡民难逃最终的毁灭。在 《天明》(1933) 中, 孙瑜 指出,军阀们破坏了乡村,也统治着城市,城市乃是虎穴狼窝之地。菱菱与张进在故乡湖上泛舟采菱,戴着用老菱串成的项链映着荷花微笑,在丛林溪流间追逐,这是从前的自由宁静的乡村的美好象征。从故乡“逃往”城市,乡下人艰难地生存、适应。危害故乡的旧病未愈,新毒又来,民族劣根性、军阀、帝国主义未除,资本主义又露出了獠牙,乡村和城市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乡民在城乡之间无路可去,农村苛捐杂税,逃到城市受资本家与官僚的压迫,带病做工也养不活一家人。孙瑜用一车车的城市垃圾叠化为一排排的工人,逃到城市来的乡民成为工人,受尽压榨后,沦为被嫌恶、应当被清除的垃圾。城市等待他们的是晒台楼、如机器齿轮般超负荷的做工、病倒,如垃圾一样无法融入城市。“人人笑着”的娱乐城市不属于做工机器、人格不被尊重、失去自由的乡下人,华灯灿烂的城市夜晚不属于或拉车飞奔,或涂粉迎客的乡下人。工厂对待工人就像对待奴隶一样任意处置,工人没有自由,权利没有保障。
乡下人进城后分化了,堂姐在欲望和金钱诱惑下、在资本家的威胁下背叛了丈夫,做了资本家的奴才。一些乡下人耐劳工作,机器吞噬了他们的青春、力量,但工资低廉、福利匮乏、劳动保障缺失,无法抵抗疾病与衰老的毁灭力量。一些乡下人寄希望于革命,相信推翻旧制度能彻底改革社会。
城市两极分化,资本家与官僚穷奢极侈、恣意妄为,操纵权力、放纵欲望。资本家与军阀、官僚勾结,工厂简直沦为集中营,维护正当权益的工人动辄被送“司令部重办”,而正直、有血性、具有维权意识的工人被管制陷害,“立刻可以叫你在全上海都找不着工做”。
乡民的传统理想是结婚、家庭,但城市并不能帮助他实现梦想,延续故乡的生活模式。男子工资低,被侮辱人格,赚够“结婚的钱”是实现不了的幻想;女工则被资本家欺骗玩弄,乡村小儿女编串的菱角项链在城市被践踏粉碎,男子在城市失去了他的伴侣。资本家榨取男子的劳动力,践踏男子的人格,资本家和他的爪牙又欺骗夺取他的爱人的贞操。故乡的男子在劳动中感觉快乐,在创造中感觉到力量,但他们的劳动力被不良的制度和血腥的资本主义糟践。逼仄、漫长、曲折的楼梯间,狭小、破旧、拥挤的阁楼,对照的是华丽灿烂的霓虹灯、纸醉金迷的舞会、淫乱肮脏的男女关系,香车美人、玩弄女性的资本家,布下陷阱、张起罗网的流氓地痞,卫弁簇拥的大帅,钢枪、刑具、铁窗,这就是等待乡民们自投牢笼的城市。
早期城市也缺乏健康的道德氛围,个人在恶社会中被吞噬了,尸骨无存,往往没有人出来维护正义,这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
《天明》开始融入现代历史宏大叙事。国民革命军是拯救城市与乡村的希望,张进投奔了革命军。既然现状已经恶化到了极点,道德败坏、生命无保障,当然只有寄希望于彻底的革命,从彻底的破坏中催生新的合理的社会,革命激发了民众创造崭新的正义社会的幻想,“打倒一切黑暗的势力”,迎来“天明”,这是终结一切罪恶、痛苦的乌托邦想象。走投无路的民众拥护革命,乡民主动给革命军带路。但这个希望能否真正实现,还有漫长的路,革命从清末以来闹到三十年代,并没有解除民众的苦难,现代革命的道路是曲折、复杂、艰难的。菱菱为了革命和大众牺牲时,说自己“本是一个乡下的小傻瓜”,潜台词是城市给了她痛苦的磨炼,革命教育她觉悟了,但是革命与现代史并没有这么简单,菱菱的牺牲是否值得,要看革命与历史的实际进程。民众赖以慰藉的还有传统道德,靠着伦理和亲情在苦难中相濡以沫。堂姐背叛了丈夫,胁从陷害了堂妹,但菱菱和她的丈夫都原谅了她,相信她性本善,只是被恶社会所压迫。菱菱周旋在富豪权贵之间,计划着她的复仇,救助受困遭灾的工人,充当革命军的同志,这里发扬的是民间的侠义传统。
菱菱和张进进城市之后受资本家迫害,被棒打鸳鸯,革命军兴起后,两人都拥戴革命。革命带给了他们解除政治、经济压迫的希望,但能否解决婚姻、家庭、两性伦理的问题呢?孙瑜给了乐观的解决,张进并不介意菱菱贞操的丧失以及被骗沦落为娼妓的经历,但《孤城烈女》里被污辱的女性最后死了,尽管她为革命、民众牺牲了,但男性伦理还是无法接受她贞操的丧失。相比之下,菱菱的牺牲更具有必然的逻辑,而不是实际上满足男性伦理的要求。《天明》里,受尽迫害的恋人俩并排躺在城市出租房的沙发上,乡村小儿女并排躺在溪边大石头上戏水,导演并置这两个镜头,让女性贞操的丧失这一“污点”在共赴革命中得到转化与升华,这不再是女性的污点,而是底层人民受反动社会与阶级迫害的标志,更是民众革命与反抗的起点。受污的女性仍然是纯洁高尚的,神圣的革命祓除了传统男性文化认定的污点。
故乡不断尝试寻求融入现代历史宏大叙事。首先是奔赴新兴的现代城市寻求财富,胖表哥鼓动张进赚到结婚的钱,菱菱热切地张望着城市的繁华快乐。然后是投奔革命,打倒军阀和帝国主义,拯救城市与乡村。由此自然的、古老的乡民转化为现代历史的参与者、创造者、引领者。从故乡出发去城市寻求理想的菱菱带着鸟笼,想在城市延续乡村的浪漫,但菱菱在城市历经折磨,沦落为真正的笼中鸟。接触革命后,完成了思想的蜕变,她放出了笼中鸟,她不再是自然的浪漫主义者,而是社会历史动向的代言人。
敏感的现代电影呈现了现代都市里充斥着消费主义的毒害,故乡的人们陷没在现代都市里,丧失了灵魂, 袁牧之 的 《都市风光》(1935) 展现了进城的诱惑与故乡的迷失。
城市的影像符号:闪烁的霓虹灯、林立的高楼、如流的汽车、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彩票、赌博、红灯区的刺激欲望的闪亮招牌、高级饭店,抱着热辣的发财希望、拥挤的人群,物质的丰富,好吃、好玩的都有,俊男丽人的浪漫爱情,觥筹交错的舞会。但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变幻出富丽堂皇、繁华奢靡的景象,后面是膨胀的金钱、欲望、权力在作祟。电影多处使用倾斜的镜头、各种叠化虚影、快速的镜头切换,各种物品化为齑粉的意象,营造幻象心生的效果。还有戏中戏,以迪斯尼动画片来互文女性的商品化,强化人生如戏似梦一场空的效果。
人蜕变为金钱机器。拖欠房租的穷小伙伪装成潇洒多金者,欲骗取爱情。女性周旋于多个男性之间,视男性的购买能力而确定其身份,有多大一份购买力,就给予多少分量的笑脸、色相与情感。在上海必须要有钱,于是女性的身体与色相也是养家糊口的商品,而且灵活售卖,一本万利。男女关系完全以金钱多寡为衡量,女子与男子一起看电影,看完电影却和购买力更强的男子走了,直接当无钱的男伴不存在。而男伴的存在也的确以金钱为条件,手头仅有的几张钞票花完了他也消失了,失去了存在的现实性,弄到钱了他又具备出现在女子眼前的资本了。没钱时活人等同虚空,有钱则购买商品供其消费才能显示其存在。男子抱着储钱罐,幻觉中抱着恋人。而结婚成家的男子,必须是能带钱回家的人,有钱就是丈夫、父亲,没钱就是老混蛋。
消费主义发展到弹尽粮绝、尸骨无存的程度,男子以身上所有的钱来购买衣服以讨女子见一面的欢心,又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怀表来买和女孩一起看电影的票。遍地的“不坐汽车不算漂亮”之类的洗脑广告,商品大减价时的滑稽表演、乐队造势,为消费主义推波助澜。当铺只有拿最后的物品来换钱的,没有拿钱来赎回的,整个上海的人都在疯狂钻取最后一笔马上就要拿出去消费的钱。小云为了一件女傧相的礼服挖空心思,最后企图利用新娘付款的规则,坑害新娘买单,此计未成,又故意落下自己分文全无的钱包怪罪在陈秘书身上,挤对他买单。
城市就是虚幻的快乐,到处都是诈骗与陷阱,从故乡逃离到城市是找不到出路的。电影最后一家四口陷入迷魂阵,既不能向前往城市进发,又不能后退回归故乡,最终无法登上去上海的火车,消费主义的、畸形发展的城市不是故乡的人们新的理想之乡,不确定的、迷惘的现代史也没有给故乡的人们指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