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林沫见到徐友,他抱着大把的宣传单。在商场门口发传单的学生那么多,一大半是男生,那么大的太阳要女生吃苦来勤工俭学,要么是特别缺钱,要么是天生就黑,再晒黑点也无所谓。爱惜自己的到不了这里干巴巴站着。
林沫不是后者。她很缺钱,缺一放假就到天津的车票钱和路上的开销钱。因此她必须做满一个星期。
男生徐友看着自暴自弃的林沫,忽然冒出一句:其实你可以一边打伞一边发传单的。
林沫被这句话些微地惊吓到了。拿捏着娇生惯养态度一边打工,林沫心理上觉得有点障碍。徐友很干脆地把传单都转交给了她,然后弄来了一把遮阳伞。
林沫觉得,让男生打着伞自己打工发传单的画面更加别扭不靠谱。
很快两个人脑袋都顺利转弯。变成林沫负责打伞,男生发传单,这样就变成了心疼男朋友赚钱的女生温柔站在背后的顺眼画面。至于工钱,男生说:都让给你吧,我只是出来锻炼下自己。当是好玩的。
世界上,有这么,这么好的人么吗?
确实有很多的好人做很多的好事温暖很多人的心,并且还可以到都市类报纸上被弘扬一下传统美德。但那么年轻的男生,在不止一个女生的情况下,只选择了林沫来优待,也就距离好人好事十万八千里了。
这也无所谓。
只要距离林沫很近就可以了。
林沫渐渐就觉得尴尬起来,虽然她怀着深情的目的,却平白无故接受着另外一个男生的殷勤。她决定在第六天的时候,告诉这个额头上有一小块因为挖掘青春痘之后留下疤痕的男生,36个小时以后,我就会到男朋友身边了。
到了第六天,依旧晴朗灿烂,耀眼日光使得市区内温度逼近40摄氏度。林沫酝酿着说句谢谢,然后推托掉明显到要变色的呵护之心。良心道德让她有点小愧疚,所以她有点不安地东张西望上下打量。天空之中半天才飘过一点浮云,幸好自己有人工树阴。一直打伞也不是轻松活,徐友用功追女孩子的表现,让林沫的小愧疚,渐渐扩大,变成滴落纯净水里的墨点,碳素分子四面八方扩散运动,弥漫到每个水分子之间。
徐友不是顾城,不知道那首著名的朦胧诗。
“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不然他一定会贴切地引用出来。
他等待着林沫的回音。
他等了六天,手臂都僵硬了,黄昏以后回学校,得拿新加坡出产的正红花油猛擦,勉勉强强舒筋活络血脉通畅,维持隔日的任务量。
2005年林沫毕业的时候,面试了许多家报刊招聘。带着她穿过高档写字楼的男士最后交代她跟客户怎么说话,怎么敲打那些有负面行为的企业才能够让他们出钱做正面宣传。跟她说机关报最近被承包了,其实工作重点不是采访报道而是制作软文的阿姨,通知她最好考虑清楚马上来,现在工作不好找啊。
林沫忍不住就想恶狠狠丢出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学什么新闻呢!念什么新闻系,直接改行当业务员好了。
没有找到工作的林沫,在最后一家绝人希望的内刊面试后,见到了徐友。那是隐匿在城市里的超级商会的内刊。徐友是外宣处助理。目光交接时刻,林沫低头一如小学时候被点名上台演习解题。
她语调匆忙地说:我还是先走了。这份工作不大适合我。
徐友叫住她,其实我们这里还需要别的职员。你别急着走。
望着熟悉的面孔,逼近眼前,不能不回忆。
在2003年林沫去往天津之前,徐友送她回到学校,收好伞,交到林沫手里时候,林沫终于酝酿满了情绪,正要准备开头,徐友拦截住了她。
他说:那我先走了,你别误会,我这几天就是锻炼下自己。通过锻炼我发现我交际能力提高不少,看见女孩子也不那么害羞了。
他一口气说了大串大串的话,像是喝醉酒的人拼命说我没醉我没醉。
林沫出了一口长气。而这口气代表的含义,溢于言表。警觉到自己这样等于是落井下石和雪中送冰,林沫已经只看见徐友的背影了。这个男生其实有敏感的心,小心翼翼,期盼繁花盛开而时光开启爱,等到的,是他自己给自己找好台阶。
他已经拾阶而下。
林沫还能怎么样呢!
那么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清凉好感,淹没在空调列车车厢里。因他慷慨,她得享安逸舒服前往天津卫。沿路无限乡村风光,莲花茂盛,夏日空廓。心头遗憾萦绕。
林沫还是没能够留在那家内刊。但是她离开时候,说,徐友:我请你吃东西好不好,那次辛苦你了,我还没感谢你呢!徐友的回答是: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那个职位空缺,结果,已经刚好来了人。还是我请你吧!
不,我请你!
还是我请……
林沫就发作了,别磨磨蹭蹭啊,我请就我请。
徐友愣过之后,略微尴尬了。林沫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贵的地方,就是自助餐,定额吃到撑,放心,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大一那年和男朋友分手,并不太意外。各自不同城市不同大学,像是进了不同餐厅的饥饿顾客。眼前缤纷选择,过往的辛苦维系,太过遥远。
看见过去的男朋友和陌生女生在一起,而又并不避讳自己,林沫默然明了。
这是最好的交代。一切你都看见,何必我多做啰嗦解释?
男朋友,不,是前男友仍然请她吃东西,客气招待,安排她住所。在青年旅馆的半夜,不是没有想起给自己打了6日遮阳伞的男生。想起又怎么样呢?暑假回了家,林沫度过了枯寂乏味的疗伤期,新学期,看见徐友的时候,她让自己微笑起来,捏捏衣角,靠近,询问:你来得满早啊!
徐友回答:我一直就没有回家呢!
是吗?
是的。
不久之后,别人也青草有主了。那些你离开的,就不属于你了。
此刻再会,坐在自助餐厅端着盆子来往的食客中间,林沫没有什么胃口。她只是反复去拿很多东西,每样只取一点。徐友慢慢吃着。
她很想问,你那个女朋友呢?现在还在你身边吗?
如果不在了,还需要另外一位吗?你可以考虑考虑坐在你面前温柔洋溢的我。
但这些念头太过不矜持了。
再落寞的女生,也是要矜持的。
她已经做得那么明显了,不要再卑躬屈膝到言语。
结账的时候,徐友看着她买单完毕,两个人一直出了商场。林沫说:我们散散步吧,吃太多了消化消化。
她生怕自己重蹈他当时的覆辙。在最后希望光临命运之前,率先放弃了。她看出他没有女朋友,因为这么晚了,都没有一个短信或电话来盘问催促。
可是,他最后吞吞吐吐说:我要出国了,商会打算好好培养我。
林沫想笑自己傻,忘记了机缘这回事,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可以左右。
带我去好不好?
2007年的时候,林沫终于跳到一家报社,做了正规的娱乐记者。这总强过之前的酒店内刊。
出国之后的徐友,跨越了国家的距离,超过了林沫的视野范围。
忙忙碌碌的小记者,存了点钱,买了soho型的迷你小房子。
晚报的待遇一直不温不火。娱乐事件层出不穷,看多了明星故事,再眷念的美梦,也变得淡然。
有时候在夜晚最深的回忆里,出现年轻男生尚带天真的努力面孔。那是最初人为爱情坚持的可爱表情。但远去了,不再回来。成年人委屈心肠,太多太多时候,要告诉自己随遇而安。骗自己开心过,就是胜利。
但不再回来的人,总是想起来,揪心的失落,绵延不绝。
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只是一句默念在心里的话。
怎么带呢?青年才俊是公费栽培。自己是工作都找不到,完全可能沦落为需要白养的蛀虫。二流大学的新闻系,又没工作经验,外语一般,怎么带呢?甚至彼此那点爱慕,没有明了过,含蓄隐晦。
自己都发笑。
关于徐友,再无消息。
2008年春天,王家卫重新修复了他那部老经典电影作品《东邪西毒》。据说这次剪辑是终极大师版。林沫耐心地等待导演到底在哪些地方动了手脚,回去她好写报道。
但是等了许久,她几乎睡着。奇迹一般当她醒来,已经是结局时分。她问旁边观众,旁观人告诉她其实只是加了几分钟的戏。最后一个镜头,在大红衣裳的国际巨星张曼玉似笑非笑的悲伤里消失。
转头看向大银幕,寂寞到神经质的西毒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我从小就是孤儿,深知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可是那又怎样,在他们最美好的日子里,他们都不在对方身边。
欧阳锋最羡慕的人,是洪七,他可以带着老婆闯江湖。洪七担心,没有人带着老婆闯江湖,这会被人笑话。
那又怎样,有谁规定,带着老婆就不能闯江湖。
林沫那么羡慕那么羡慕洪七的老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坚定不移地要了。下那么大的雨,她被洪七赶在外面淋得湿漉漉的,但她却在纳鞋底,哼着歌,她得到了,所以有资格快乐。
2003年的他没有得到。2005年的她也没有得到。
这世上,寂寞西毒越来越多,洪七老婆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