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做出的审议意见,影响深远。他们的决定,从婆罗洲公司被雾遮蔽的办公室里发出。这个决定让阿尔迈耶眼中热带的骄阳黯淡了,为他的幻灭之杯加入了另一滴苦涩。英国放弃了对东海岸这一地区的所属权,班太河流域名义上将归属荷兰。桑波洋溢着快乐和兴奋。奴隶们匆匆消失进了森林和树丛,拉者大院里的旗帜高高飘扬,期待着荷兰战船的来访。
护卫舰仍旧停留在河口之外,是汽艇拖着船逆流而上;河上挤满了独木舟,到处是盛装的马来人;这些荷兰人的船小心地穿行其中。负责的军官一本正经地听着兰坎巴忠诚的话语,向阿卜杜拉的额手礼还礼,请马来上层的绅士们相信巴达维亚大拉者对桑波模范邦邦主和居民的友情和善意。
阿尔迈耶站在河对岸,在自家门廊上观看节日庆典,他听到铜枪的声音,那是在向赠送给兰坎巴的旗帜致敬;旁观的人群蜂拥在围栏的周围,发出深沉的低语声。枪发射后的白烟,衬着森林绿色的背景,升起在空中,阿尔迈耶忍不住把自己转瞬即逝的希望,与迅速消失的烟雾做比较。这个事件,丝毫没有激起他的爱国之情。但是典礼过后,当考察团的军官过了河,来拜访他们听说过的、他这位孤身一人的白人时,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好好招待。毫无疑问,他们也想瞥一眼他的女儿。就这一点,军官们失望了,妮娜拒绝现身,然而,好客的阿尔迈耶把杜松子酒和方头雪茄摆在了他们面前,他们好似很容易就被安抚了,在门廊的阴凉里,舒舒服服地摊在瘸腿的扶手椅上,而外面的骄阳好似把酷热里的大河煮开了。他们让小平房里充满了不寻常的欧洲语言的声音,还说出取笑胖子兰坎巴的海军妙语,并因此哄堂大笑,但就在同一天早上,他们还如此那般地恭维他。年轻些的军官,通过套交情,让主人开了口,而阿尔迈耶,激动于眼前的欧洲面孔和欧洲语言的声音,在富有同情心的陌生人面前敞开了心扉,他意识不到对自己众多不幸的讲述,在这些未来海军上将们听来,是多好的娱乐。他们为他的健康举杯,祝他得到大钻石和一座金山,甚至还表达了对他的嫉妒——有那么高级的命运等待着他。受到如此友善的鼓励,头发灰白、愚蠢的梦想家邀请客人们参观他的新宅。他们排成散漫的一队,穿过长草往那里走,而在这期间,军官们的船已经备好,等趁着傍晚的凉爽往回返。在那些大大的空房间里,温热的风穿过没有窗框的窗子,轻轻地卷着干枯的树叶和多日积攒的灰尘。阿尔迈耶穿着白色的短上衣和印花莎笼,被一圈闪亮的军装包围着,他跺着自己的脚,展示铺得整齐的地面有多结实,详细解说着建筑的美和便利。他们听着、附和着,惊讶于这人有趣的单纯,还有他愚蠢的希望满满,直到阿尔迈耶兴奋过度,说出了他对英国人不来此处的遗憾,用他的话说:“他们知道如何发展出一个富裕的国家。”荷兰军官们都被这不通世故的话逗笑了,朝船走去,但当阿尔迈耶小心翼翼地踩着林加德码头腐烂的木板,想要靠近考察团的长官,羞怯地暗示荷兰公民需要相关的保护,以应对诡计多端的阿拉伯人时,那位海上外交官意味深长地告诉他,阿拉伯人比起荷兰人来,是更好的公民,因为荷兰人与马来人进行非法的火药交易。单纯的阿尔迈耶一下就明白了阿卜杜拉的油滑之舌和兰坎巴一本正经的说服力,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愤怒的抗议,汽艇和成串的船已经快速向下游驶去,留他一个人在码头,张着嘴站在那里,又惊又气。从桑波到入海口星罗棋布的小岛之间,是三十英里的河道,护卫舰在那里,等待着归来的船只。他们还没走到一半,月亮就已升起在夜空。那天夜里,黑色的森林在清冷的月光下安睡着,但却被小船上响亮的笑声吵醒,军官们想起了阿尔迈耶哀伤的讲述,取笑他的海上笑话从一只船传到另一只船,而他女儿的拒绝露面也被评论到,勾起军官们强烈的不满,还有他那盖了一半、用来接待英国人的房子,也在那个欢快的夜晚,得了“阿尔迈耶的愚蠢”这一名号,这个名号可是由无忧无虑的海员们一致投票通过的。
这次拜访之后的很多周,桑波的生活又恢复了太平无事。每天的太阳,把它的晨光射过树梢,照亮日常活动的场景。妮娜走在村落唯一的街道上,看着司空见惯的景象,男人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懒洋洋地倚靠着房屋阴凉的一边,女人忙着为每天吃的米去皮,不穿衣服的棕色小孩跑过阴凉狭窄的小道,跑向林中空地。吉姆·恩在门前闲逛,友好地向她点头致意,然后爬回家,去找他宝贝的鸦片烟枪。大一些的孩子则聚在她周围,因为熟识了,敢用他们的黑手指扯她白裙子的边,露出发亮的牙齿,期待着一阵玻璃珠雨。她用安静的微笑和他们打招呼,但对一个暹罗女孩,却总会有几句友善的话。这女孩是卜浪吉家的一个女奴,身处主人家众多暴脾气的老婆之中。根据有理有据的传言,当这位勤劳耕者的家里发生争吵时,通常都是以他所有的老婆一起攻击这个暹罗女奴告终。女孩自己从不抱怨——或许是出于谨慎的戒令,但更可能是因为半开化女人们的怪异而听天由命的冷漠。一大早,就能看到她走在房屋之间的小道上,还有河边或码头上,头上灵巧地平衡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油酥面团,她的任务就是卖掉它们。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她通常会在阿尔迈耶家的院子里躲避;受到妮娜的邀请,还常常在门廊阴凉的角落里歇脚;她蹲在那里,盘子放在眼前。对“白人小姐”,她总会展现出微笑,但阿尔迈耶夫人若出现,即使只是听到了她尖厉的声音,也是赶紧离开的信号。
对这个女孩,妮娜经常会有话说,但桑波的其他居民,很少甚至从未听到过她的声音。他们习惯了这个沉默的身影在他们中间走动,身着白衣,很平静: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不为他们所懂。然而,由于阿尔迈耶夫人太过活跃,影响着家庭的幸福甚至是安全,因此不管妮娜外表看起来多么镇静,她与周围的事物和人多么疏离,她的生活也远非平静。阿尔迈耶夫人恢复了与兰坎巴的一些交往,虽然两个人不打照面(因为那位君主的尊位要求他待在围栏内),但可以通过那位统治者的首相、港口总管、财政顾问和内政总管来代办。那位绅士——是苏禄人——非常具备政治家的素养,虽然他其貌不扬。事实上,他甚至非常令人反感:只有一只眼睛,还有一脸的麻子,鼻子和嘴巴也因为天花变了形,很可怕。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经常穿着便服——包括系在腰间的一条粉色棉布——溜达进阿尔迈耶的院子。在房后,他蹲在散落的炉灰上,离大铁锅很近。阿尔迈耶夫人指导的女佣们正是用这口铁锅为家人煮每天吃的米饭。在这里,精明的谈判者用苏禄语跟阿尔迈耶的妻子进行长时间的交谈。他们谈论的话题,可以通过随后阿尔迈耶家的家庭场景猜出来。
近来,阿尔迈耶喜欢到河的上游做短途旅行。他乘的是一只小独木舟,有两个划桨手,忠诚的阿里充当舵手。他每次会消失上几天。无疑,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兰坎巴和阿卜杜拉紧密地注视着,因为他曾经和大海之王厚密,应该知道有价值的秘密。婆罗洲沿岸的居民暗自相信,岛屿内部有价值惊人的钻石,还有极其丰富的金矿。因为进入岛屿内部很难,所有这些想象益发为人相信,尤其是在岛的东北方向,马来人和河上部落的迪雅克人以及猎人头领们一直争吵不休。确实,在断断续续的战争间隙,在短暂休战的时候,迪雅克人会带一些金子来到马来人沿海的村落。正是基于如此微小的事实,最不着边际的夸张得以建立,并且被不断地添油加醋。
像他之前的林加德一样,阿尔迈耶因为是白人,跟上游部落的关系会好些。但即使这样,他的远足也不是没有风险;兰坎巴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归来,但每次希望都落了空。他的总管巴巴拉齐和白人的妻子在米锅边的会晤,毫无成效。阿尔迈耶夫人极度渴望丈夫和兰坎巴联合,为此她激情上演了所有可能的感情戏。但白人无隙可乘,不管是劝说、哄骗,还是辱骂,都没什么用;轻声细语和尖声斥责,苦苦哀求和死亡威胁,也都派不上用场。她的脏裙子绕着腋窝,紧缚着消瘦的前胸,稀疏的灰发乱蓬蓬地堆在凸出的颧骨上,她就是以这个样子做出哀求的姿态,尖刻而流利地数说着与一个如此善良公正的人结成亲密的联盟所带来的好处。
“你为什么不去找拉者呢?”她尖叫道,“你为什么反倒去找深林里的迪雅克人呢?那些是该杀的人。你杀不了他们,你杀不了,但我们拉者的士兵很勇敢!你告诉拉者,那个老白人的宝藏在哪里。我们拉者人很好!他就是我们的始祖,大首领!他会杀死那些可怜的迪雅克人,你将拥有一半的宝藏。哦,卡斯帕,你说宝藏在哪里!告诉我!告诉我老人的笔记里是怎么写的,你不是经常在夜里研究它吗?”
每当这个时候,阿尔迈耶便拱着肩坐着,被家庭的风暴吹弯了腰,他只是在妻子雄辩的激流间隙,用愤怒的低吼不止一次地强调:“没有宝藏!走开,女人!”看着他忍耐的、弯曲的脊背,她火冒三丈,最后会绕到桌子对面直视着他,一手抓着裙子,伸出另一只消瘦的胳臂,还有爪子一样的手做着强调的手势,怀着满腔的愤怒和鄙视,把喷涌而出的刻薄话和恶毒的咒骂堆到这个男人头上,说他不配与勇敢的马来首领结交。这样的风暴,一般以阿尔迈耶慢慢起身,手里拿着他的长烟袋,脸上嵌着苦痛的神情,默默地走开作为结束。他走下台阶,钻进长草丛,走到新房子的孤独里。他拖着脚步,身体像是要崩溃了;面对着妻子的狂怒,他感到憎恶和恐惧。她则追到台阶口,朝着退去的身影发射出不分青红皂白的诅咒。每次吵闹,都会以一声很有穿透力的尖叫结尾,他走出很远了还会被刺到:“你知道吗,卡斯帕,我是你的妻子!按照你们自己的法律合法娶的基督教妻子!”她知道,这是最恶毒的致命一击,因为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妮娜经历着所有这些吵闹,不为所动。她或许是聋了、哑了,没有了任何情感,完全没有意见要发表。然而,经常地,当父亲去了布满灰尘的大房子里躲避,母亲因为自己的雄辩耗尽了体力,背靠着一根桌腿,疲惫地蹲在脚后跟上,妮娜就会好奇地靠近她,小心拎着裙子,躲避着地上到处都是的槟榔汁。她俯视着母亲,就像一个人在火山毁灭性喷发之后,看进安静下来的火山口。在这样的吵闹之后,阿尔迈耶夫人的心思,一般会转向儿时的记忆,她会用一种机械咏唱的方式把它们说出来——有些许的不连贯,但通常是对苏禄苏丹光辉成就的描述,他伟大的辉煌,他的统治,他的勇猛,白人一看到他的海盗快船,就会因为内心的恐惧被吓得瘫软。这些对祖父伟力嘟嘟囔囔的讲述,夹杂着一些后来的记忆,而与“白鬼”帆船的伟大战斗和三宝垄修道院的生活占据着主要的位置。讲到这里,她通常会丢下故事的主线,拉出那个总是挂在脖子上的小小的铜十字架,带着迷信的敬畏注视着它。这份迷信的情感,与那点儿金属某种模糊的避邪性能有关,还与更加模糊但却可怕的观念有关,这些观念涉及坏精灵和令人恐惧的折磨,她觉得是修道院院长怕她把护身符弄丢了,特意编造出来吓唬她的——这就是阿尔迈耶夫人风雨人生路上唯一的神学装备。但她至少有这么一点儿可以抓得住的东西,而妮娜,是由得体的温克太太用她的新教羽翼庇护成人,连这么一点可以提醒她过去所学的铜片都没有。听着那些对野蛮辉煌、残酷战斗和凶残盛宴的吟唱,听着英勇的事迹,虽然有点血腥,但它们让母亲的种族熠熠生辉,远在荷兰人之上,她觉得自己被难以抵制地吸引了,带着模糊的惊讶看到文明人道德外衣的狭隘,而好心的人就是用这样的外衣包裹了她年幼的心灵,但当外衣脱落时,留下的是颤抖的她,很无助,就像站在深深的、未知的深渊边缘。最奇怪的是,当她受到这个巫婆一样的人物影响时,深渊不再令她恐惧,而她叫这个人母亲。在文明的环境里,她好似忘记了林加德把她从贝劳 绑架——可以这么说——之前的生活。从那以后,她接受的是基督教的教义和社会教育,还有对文明生活很好的一瞥。不幸的是,她的老师们不理解她的天性,教育结束在令人羞辱的吵闹中,结束在白人对她的混血爆发出来的蔑视中。她尝到了文明生活所有的苦涩,清晰记得品行端正的温克夫人的愤怒,不是指向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年轻人,而是指向那个人迷恋的无辜对象。她在心里,还确凿地知道,温克夫人愤怒的主要原因,是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她家这样洁白的鸟窝里,她雪白的鸽子们——两位刚刚从欧洲回来的温克小姐——在母亲的羽翼下找到庇护,等待着她们命中注定、无可指摘的真命天子。甚至连阿尔迈耶如此千辛万苦地筹措起来、如此准时寄来支付妮娜开销的费用,也未能阻止温克太太做出品德高尚的决定。妮娜被赶了出来,而实际上是她自己想走,虽然对即将到来的变化有些害怕。如今,她在河岸上已经生活了三年,有一个野蛮的母亲和一个行走在陷阱中间的父亲,他的头在云彩上,他的人懦弱、犹豫不决,生活得很不快活。陷在家庭痛苦的境况里,她过的日子,完全没有文明生活的体面;她呼吸的空气里,有为了利益而设计的肮脏计谋,有为了爱欲或金钱而进行的密谋和犯罪,都同样地令人憎恶;类似的事情和家里的吵闹,一起构成了她过去三年的生活。第一个月,她没有像自己预想或希望的那样,死于绝望和憎恶。恰恰相反,半年过后,她好似从未经历过别的生活。她年轻的心灵,曾经被笨拙地允许看过更好的事物,然后,又被抛回到野蛮生活无望的沼泽里,到处是强烈和不加控制的愤怒,这让她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在妮娜看来,前后的生活好似没有什么变化和不同。不管他们交易的场所是砖瓦库房还是泥泞的河岸,不管他们获得的是多还是少,不管他们欢爱的地点是在大树下还是新加坡步行大道旁边的教堂阴影里,不管他们是在法律保护之下、遵循着基督教行为准则为自己的目的谋划,还是通过残忍的狡诈和本性中未加节制的凶狠来寻求欲望的满足——就像他们自己广袤阴郁的森林一样,对文化一无所知,妮娜看到的都只是同样的爱和恨的显现,同样利欲熏心的贪婪,这贪婪追逐着飘忽不定的金钱,不管它的形态如何千变万化,神秘莫测。然而,经过了那么多年,对于她坚定的个性来说,马来亲族在目标上展现的野蛮却是不妥协的真诚,好像最终胜过了油滑的伪善、彬彬有礼的伪装和品德高贵的自诩,这些她在自己不幸接触到的白人身上看到的品质。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生活,或者将会成为她的生活;这样想着,她越来越受到母亲的影响。她在自己的无知中,寻求着此种生活好的一面,贪婪地聆听着老妇人的故事,它们讲述着拉者们已成过往的辉煌,而她源自这个种族。渐渐地,她对自己的白人血统——以她软弱、没有传统的父亲为代表——越来越冷淡和不屑。
阿尔迈耶的困境并没有因为女孩在桑波的出现而消除。她的到来所引起的骚动已经退去,这是事实。兰坎巴也没有再来。但是,在战船离开后大概有一年,阿卜杜拉的侄子赛义德·雷希德麦加朝圣归来,享有了绿色短上衣和骄傲的头衔——哈吉 。在载他归来的蒸汽船上,燃放了很多烟花,在阿卜杜拉的宅院里,彻夜响着大声的鼓点,欢迎的晚宴持续到凌晨。雷希德是阿卜杜拉最喜爱的侄儿和继承人,富有爱心的叔叔有一天在河边碰到阿尔迈耶,很有礼貌地停下来互致问候,并且郑重其事地提出要登门拜访。阿尔迈耶怀疑是骗局,或者至少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欢欣不已地同意了。于是,第二天傍晚,在日落之后,阿卜杜拉来了,由几个长者和他的侄儿陪同。那个年轻人——看相貌,是个放荡、沉迷酒色之徒——对整件事,装出一副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当举火把的人聚集在台阶下,来访者坐在了各式各样瘸腿的椅子上,雷希德则站在一边的阴影里,非常专注地端详着他贵族的小手。客人们如此正式,阿尔迈耶很惊讶,他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看就是副没有尊严的样子,这很快就被阿拉伯人留意到了,颇不欣赏。但阿卜杜拉开口了,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了阿尔迈耶,看着挂在门口的红色布帘,那布帘轻轻地动了一下,表明另一边有女人。他以对阿尔迈耶简单的恭维作为开场白,称他们多年来睦邻友好,祈求阿拉多给他些岁月,用他令人愉悦的存在取悦友人的双眼。他礼貌地提及荷兰“委员会”给予阿尔迈耶的巨大关照,由此得出奉承的推理,即阿尔迈耶在自己人中间有着举足轻重的名望,而他——阿卜杜拉——在阿拉伯人中间也很重要,他的侄儿雷希德将会是他的社会地位和巨大财富的继承人。现在,雷希德成了哈吉。他已经有了几个马来女人,阿卜杜拉继续说,但是时候有一位最爱的女人了,也就是先知所允许的四位中的第一位 。然后,他非常有教养而且明礼地,进一步对目瞪口呆的阿尔迈耶解释说,如果他同意自己的后代和那位真正的信徒、品德高尚的雷希德喜结连理,她将成为雷希德家的女主人,拥有那里富丽堂皇的一切;等他——阿卜杜拉——被仁慈的阿拉召唤进喜悦的天堂,她将成为众岛之中首位阿拉伯人的首位妻子。“您知道,先生,”他为自己的话总结,“其他的女人将会是她的奴隶,而雷希德的宅院敞阔。他从孟买带回来了很大的长沙发、昂贵的地毯和欧式家具,还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嵌在金子般发亮的镜框里。一个女孩,还想要什么呢?”阿尔迈耶沮丧地看着他,阿卜杜拉摆摆手让随从走开,用更机密的语调跟他说话,最后还指出了这场联姻物质上的好处,提出要给阿尔迈耶三千美元,作为他真诚友情的标志和女孩的价码。
可怜的阿尔迈耶几乎晕倒。他怒火中烧,想要掐住阿卜杜拉的脖子,但得考虑自己在这一群无法之徒中的处境,知道灵活变通的必要。他控制住了冲动,礼貌而冷漠地说,女孩还年轻,是他的掌上明珠;雷希德少爷是虔诚的穆斯林和哈吉,不会希望一个异教徒成为他的妻妾。看到阿卜杜拉怀疑地笑着听完他后面说的话,阿尔迈耶沉默下来,既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更多,也不敢断然拒绝,还不想说些妥协的话。阿卜杜拉明白沉默的含意,起身告辞,严肃地行额手礼。他祝福他的朋友阿尔迈耶“长命千年”,然后由雷希德恭顺地搀扶着,下了台阶。手持火炬的人抖动着火炬,在河上洒下火星雨,一队人离开了,他们的离去让阿尔迈耶焦虑不安,但同时也如释重负。他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树干中间闪烁的光,直到它们消失,在踩踏声和低语声之后,是完全的寂静。他一动也不动,但知道帘布动了一下,妮娜走到门廊来,坐到了摇椅上。她轻轻地摇了一下椅子,半闭着眼睛躺下,长长的头发遮着脸,避开了桌上冒着烟的灯光。阿尔迈耶偷偷地看着她,但那张脸像往常一样不露声色。她把头轻轻地转向父亲,令他非常惊讶地用英语问道:“是那个阿卜杜拉来过吗?”
“是的,”阿尔迈耶说,“刚走。”
“他想要什么,父亲?”
“他想为雷希德买下你。”阿尔迈耶残忍地回答,他的愤怒占了上风。看着女儿,好似期待着某种情感的爆发,但是妮娜显然不为所动,做梦似的盯着外面漆黑的夜。
“小心,妮娜,”短暂沉默之后,阿尔迈耶站起身说道,“当你一个人划着独木舟到小溪里去的时候。那个雷希德是个强暴的混蛋,说不准他会做什么。听到了吗?”
她现在站起了身,准备回房,一只手抓着门口的帘布,她转过了身,突然把头发往后一甩。
“你觉得他敢吗?”她快速地问道,然后再次转身往里走,低声补充说,“他不敢,阿拉伯人全是懦夫。”
阿尔迈耶目送着她,惊愕不已。他没有上吊床休息,而是心不在焉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时而停在栏边思考。灯灭了,第一缕晨光在森林上方破晓。空气潮湿,阿尔迈耶颤抖了一下。“我放弃。”他疲惫地躺下,自言自语道,“那些该死的女人们!唉,那女孩简直就像是想要被绑架的样子!”
他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爬进心里,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