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林加德突然提出的要求,阿尔迈耶同意娶那个马来女孩。但在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个引人关注的年轻皈依者,在失去她所有生来的血亲、得到一个白人父亲的那一天,是跟快船上其他人一起殊死奋战的,她之所以没有像那几个幸存者一样跳进海里,是腿上的重伤碍了事。老林加德就是在快船的前甲板,在一堆已死和垂死的海盗下面,发现了她,让人把她抬到了“快闪号”的船尾,然后就在那艘马来船上放了火,任其漂走。她当时是有意识的,在混战之后极其宁静平和的热带夜晚,她以自己野蛮的方式,看着她在这个地球上宝贵的一切,在熊熊烈火和烟雾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幽暗里。她躺在那里,不理会为她包扎伤口的小心翼翼的手。她沉默着,专注地凝视着那一堆人的葬礼,她是如此钦佩他们,在这些人和可怕的“大海之王”的角逐中,她是多么好地帮助了他们。
轻轻的夜风吹着帆船,慢慢南行,熊熊的火光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像一颗坠落的星星,只是在天边闪烁着。火光消失了,伞状的浓烟反射了一会儿隐而不见的火苗,也不见了。
她意识到,伴随着消失的火光,她原来的生活也逝去了。从此以后,她将是远在异国他乡的奴役,她得生活在陌生人中间,生活在未知甚或是可怕的环境里。十四岁的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得出了上面的结论——对于一个马来女孩来说,这是唯一可能的结论。在热带的骄阳下,她很快成熟了,对于自己的魅力,也并非一无所知,因为她听到过父亲船员中的很多年轻勇士,表达过对她的欣赏和爱慕。但她心里,是对未知的恐惧。尽管如此,她用自己人民的方式,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境遇,甚至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难道她不是战败勇士的女儿吗?难道她不是理所当然地属于获胜的王者吗?她认为,那个可怕的老人对她显而易见的慈爱,也是源于对她这个俘虏的仰慕。她的虚荣心受到了恭维,缓解了在如此可怕的灾难之后,悲伤带来的剧痛。或许,如果她知道命运要把她带到三宝垄 修道院的高墙内、静谧的花园里和安静的修女那里,她会因为惧怕和憎恨这样的约束而自寻短见,但在想象中,她给自己描画的是一个马来女孩惯常的生活:繁重劳动之后极度的男欢女爱,阴谋和金饰,家里的苦差,还有那种强大却神秘的影响力——这是半开化的女人仅有的几项权利之一。但是,她的命运掌握在那只老海狗粗糙的手里,他受着自己的心非理性的控制,在冲动下做事,这让她的命运有了一种奇怪的样子,一种她觉得可怕的样子。她平静、顺服地忍受了一切——约束、教条和新的信仰——把对这种新生活所有的恨和不屑隐藏起来。她轻而易举地学会了新的语言,但对于那些好修女们教给她的新信仰,几乎没有什么理解,只是快速地汲取了其中迷信的部分。每当林加德短暂、喧闹地来访,她都叫他父亲,亲切而温柔,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是股强大而危险的力量,最好是加以安抚。难道他现在不是她的主人吗?在漫长的四年里,她孕育着一个希望,希望能得到他的喜爱,最终成为他的妻子、顾问和向导。
那些对未来的梦想,被大海之王的“命令”驱散了,这成就了阿尔迈耶的好运,至少那个年轻人自己是这么天真地抱以希望的。穿着可恶的、华丽的欧洲服饰,被一圈巴达维亚的上流人士围绕在中间,这个年轻的皈依者和一个素不相识、面色阴郁的白人,站在了圣坛前。阿尔迈耶觉得很不自在,他厌恶这件事,很想逃跑。但对那位认来的岳父,他明智地感觉到畏惧,对自身的物质利益,也有着公正的考虑,是这些让他避免闹出丑闻。然而,当发誓忠诚于妻子的时候,他却计划着要在有点远的将来,甩掉这个漂亮的马来女孩。而她呢,则记住了足够多的修道院教育,能够很好地领会:根据白人的法令,她将成为阿尔迈耶的伴侣,而不是奴隶,她暗自承诺要依此行事。
因此,当“快闪号”载着建新房子的材料驶离巴达维亚的港口,带着这对年轻夫妇进入未知的婆罗洲时,她并没有带着那么多的爱和幸福登船,这跟林加德经常在各个旅馆的门廊向偶遇的朋友们吹嘘的不一样。这位老船员本人,感到十足的幸福,因为自己为女孩尽了责。他有个习惯,会对着一撮岸上的懒汉听众,谈论自己的事。每当此时,他都会这样结束自己的讲述:“你们知道,是我让她成了孤儿。”神情颇为肃穆,半醉的听众们则会发出赞美的叫喊,这让他单纯的心灵充满了喜悦和骄傲之情。他常说的另一句话是:“我把每件事都进行到底!”遵照这个原则,他狂热而仓促地推进着在班太河上建的房子和仓库。房子是为这对年轻夫妇建的,库房是为阿尔迈耶将要发展的大型贸易建的,而他(林加德)则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某个神秘的工作中去。这个工作,只是被暗暗提及,但大家明白,它跟岛屿内部的金子和钻石有关。阿尔迈耶也是急不可待,但如果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或许就不会如此急切、满怀希望地站在那里,看着林加德探险队最后一只独木舟消失在河上游的拐弯处。转过身,他看着漂亮的小房子,看着由大群中国木工建起的整齐的大库房,看着做生意的独木舟成群聚集在新码头,想到这一切都是他的,感受到一阵突然的情绪高涨。
但是,要真正地拥有这一切,首先得去征服,而这场征服,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很快,他就被迫明白,在这个被老林加德和他自己的懦弱放置进的角落里,在没有道德和原则的密谋里,在残忍的商业竞争里,没有人想要他。阿拉伯人发现了这条河,在桑波建了一个贸易站;在他们做生意的地方,自己就是领主,容不下对手。林加德的第一次探险,无功而返,他再次启程,把贸易得来的所有合法收益都花在了神秘的旅行上。阿尔迈耶和自身处境里的艰难斗争着,他没有朋友,没人帮助,只有老拉者为了林加德的面子给予他保护。老拉者是兰坎巴的前任。兰坎巴本人,当时还不是公众人物,他住在河下游七公里处的一片稻田上。兰坎巴利用自己所有的影响力,来帮助这个白人的敌人们,暗算老拉者和阿尔迈耶。他确信老拉者和阿尔迈耶联手了,显然对他们最机密的事也了如指掌。但他表面上很友好,肥胖的身躯经常出现在阿尔迈耶的门廊上。林加德从内地回来时,大群的上层马来人会来问候他,而头裹绿布巾、身穿金线绣制短上衣的兰坎巴,会站在一群高雅人士的前列,衣袂生光。在欢迎老商人时,他的额手礼是最低的,他的握手是最诚挚的。然而,他的小眼睛领会着潮流的走向,每次会面后离开时,都带着满意、诡秘的微笑,然后去跟他的朋友和盟友萨义德·阿卜杜拉进行长时间的磋商。阿卜杜拉是阿拉伯贸易站的首领,是个腰缠万贯的人,在各个岛屿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在当时,村落里的人相信,兰坎巴对阿尔迈耶家的拜访不局限于那些正式的会面。在有月亮的夜晚,桑波晚归的渔人经常会看到一只小独木舟,从白人房后窄窄的小溪里极快地划出。独木舟里只有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划着船,借着河岸深深的树影驶向下游。这些发现被充分地报道,被马来贵族用他们惯有的冷嘲热讽在夜晚的炉火边谈论,一直谈到很晚。他们的谈论带着恶毒的快乐,对金发猩猩——那可恨的荷兰人——不幸的婚姻,幸灾乐祸。阿尔迈耶继续做着垂死的挣扎,但是目的性很弱。面对着没有道德、没有原则、意气决绝的对手——那些阿拉伯人,他丝毫没有获胜的希望。大库房里的生意萧条了,那些库房也逐渐腐烂了。老人的庄家——马卡萨的胡迪戈破产了,相应地,所有能用的资金都毁于一旦。过去那些年的利润,都被林加德狂热的探险耗尽了。林加德仍在内陆——可能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没有他活着的讯息。
阿尔迈耶独自一人处于敌对的环境里,只是从小女儿的陪伴里,获取一点儿慰藉。女儿是在他婚后两年出生的,时年六岁。他的妻子,婚后不久就开始用野蛮、轻蔑的态度对待他,表达的方式是阴郁的沉默,只是偶尔有所变化,用的是洪水般凶猛的咒骂。他觉得她恨自己,看到她用嫉妒的眼神看着他和孩子,那神情近乎仇恨。小女孩明显地更喜欢父亲,这让她妒忌,阿尔迈耶觉得跟这个女人同处一室不安全。而她,烧毁家具,扯下漂亮的窗帘,没来由地憎恶这些文明的标志。阿尔迈耶被这种野蛮本性的爆发吓怕了,默默地思索着怎么用最好的法子除掉她。他什么都想到了,甚至还软弱、犹疑不决地计划着谋杀她,但什么都不敢做——只是天天盼着林加德回来,带来有关巨大财富的好消息。他确实回来了,但衰老、病弱,像原本那个林加德的鬼魂,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几乎是众多探险成员里唯一的幸存者。但他终于成功了!数不清的财富攥在他手里,只要更多一点钱——只要再多那么一点儿,他就能实现拥有惊人财富的梦想。但胡迪戈破产了!阿尔迈耶筹集了所有的钱,老人还想要更多。如果阿尔迈耶弄不到,他就去新加坡——甚至是欧洲,尤其是新加坡,而且要带上小妮娜一起去,一定得把这孩子体面地抚养成人。他在新加坡有好友,可以照顾她,好好地教导她,一切都不会有问题。老船员好像把原本对孩子母亲的喜爱,转移到了那个小女孩身上,要让她成为东方——甚至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子。老林加德这样叫喊着,迈着他沉重的后甲板的步伐,在门廊上踱着步,用手里呛人的方头雪茄比画着,他衣衫破旧、头发蓬乱、满腔热情,而阿尔迈耶则蜷缩着坐在一堆席子上,心怀恐惧地想着要和自己唯一爱的人分离——心里更怕的,或许是妻子的当众吵闹,如同母老虎被夺去了幼崽。她会毒死我,可怜的家伙心里想。他很清楚,在马来的生活中,这是解决社会、政治或家庭问题简便而决绝的方法。
让他非常吃惊的是,她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只是鬼鬼祟祟地瞥了他和林加德一眼,只字未吐。然而,第二天,在林加德带走保姆和哭喊的孩子时,她跳进河里,游着去追船。阿尔迈耶不得不坐上自己的捕鲸小船去追,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了上来,而她一直哭喊着、诅咒着,那喊声能让天塌下来。哭了两天之后,她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嚼着槟榔,反应迟钝,整天坐在女奴们中间,无所事事。经过这件事,她很快就衰老了,只是在丈夫偶尔出现的时候,才从冷漠中把自己唤醒,说出尖刻的话或发出侮辱的叫喊。他在院子里靠近河岸的地方,给她盖了间小屋;在那里,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兰坎巴的拜访终止了,因为上天便利的裁决,外加一点科学的操作,桑波的老拉者离开了现世的生活,兰坎巴取而代之,做了统治者,他得到了阿拉伯的朋友,还有荷兰权威人士的很大帮助。萨义德·阿卜杜拉是班太河的大人物、大商人,在他们密网般的密谋下,阿尔迈耶倾家荡产、束手无策,只是因为他可能知道林加德宝藏的秘密,才保住了性命。林加德消失了。他曾从新加坡写来一封信,说孩子很好,由一位温克夫人照顾着,他本人要去欧洲为那项大事业筹钱。“我会很快回来,不会有困难,”他写道,“人们会带着他们的钱往这里冲。”显然没有人这么做,因为从他那里又只来过一封信,说他病了,没有找到活着的亲戚,其他的也没多说,然后就是沉寂。很明显,欧洲吞噬了大海之王,阿尔迈耶徒劳地看着西方,在破碎的希望和绝望里寻求一线光明。几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温克夫人罕见的来信,后来是女孩自己写来的信,是唯一可以期待的事,它们让生活可以忍受,来抵御大河耀武扬威的野蛮。阿尔迈耶现在一个人生活,甚至停止了去走访欠他钱的人。倚仗着兰坎巴的保护,这些人欠钱不还。忠诚的苏门答腊人阿里为他做饭、煮咖啡,因为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妻子。他消磨时光的方式,是忧伤地在房子四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游荡,去看一下荒废的库房,里面只有几杆铜枪,长满了铜锈,还有几个破碎的箱子和里面装着的腐坏的曼彻斯特货物,让他想起早先美好的日子。在那时,这里贸易发达,生机勃勃,他在河岸上督管着繁忙的景象,小女儿跟在身边。现在,上游的独木舟滑过林加德商行小小的腐烂了的码头,划到班太河支流的上游,聚集在属于阿卜杜拉的新码头周围。并不是他们爱阿卜杜拉,而是不敢跟倒了霉运的人做交易。如果这么做,他们知道无法从阿拉伯人或拉者那里得到宽恕;等到食不果腹的时候,别想从两处中的任何一处借到米。阿尔迈耶帮不到他们,有时候他自己都不够吃。孤立绝望的阿尔迈耶,常常嫉妒他的近邻——那个叫吉姆·恩的中国人,看到他平躺在一堆凉席上,头下垫一块木枕,用有气无力的手指拿着鸦片烟枪。然而,阿尔迈耶没有在鸦片里寻找安慰——或许是太贵了——或许是因为他作为白人的骄傲,使得他幸免于这样的堕落,但最可能的原因,是因为记挂着远在英属海峡殖民地的小女儿。自从阿卜杜拉买了一艘蒸汽船,他更常收到她的来信了。那船差不多三个月往返一次新加坡和班太定居点,阿尔迈耶觉得自己离女儿更近了。他渴望见到她,计划着去往新加坡的旅行,但一年又一年,总是推迟着行期,期待着命运的好转。他不想空着手去见她,也不想嘴边没有饱含希望的话。他自己遭受诅咒,过着野蛮的生活,但他不想带她回到这种生活里。而且,他还有点怕她:她会如何看自己?他数着年岁,想着她应该是个大姑娘了,一个有教养的姑娘,年轻、有希望。而他,觉得自己老了,没有盼头了,就像周围的野蛮人一样。他问自己:她的未来会怎样?他尚且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而不敢面对她。然而,他渴望着她,就这样犹犹豫豫地过了很多年。
妮娜却出其不意地回到了桑波,为他的犹豫画上了句号。她是在船长的照顾下,乘着蒸汽船回来的。阿尔迈耶惊讶地看着她,不无赞叹。十年间,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黑头发,橄榄色的肌肤,身材修长、美丽,有一双忧伤的大眼睛,眼神里是马来女子常有的惊慌神情,但被些许的沉思调和了,这源自她的欧洲祖先。阿尔迈耶痛苦地思索着妻女之间的见面:这个身着欧洲服饰的严肃女孩,会怎么看待她嚼着槟榔的母亲呢?那母亲蹲坐在一间黑屋子里,半裸着身体,神情阴郁,邋遢不堪。他也害怕那个可恶的女人会发脾气。迄今为止,他一直设法让她保持着能够让人忍受的平静,因此挽救着余下的残破家具。在炽热的阳光下,他站在小屋关闭的门前,倾听着低语的声音,琢磨着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为了这次见面,所有的女佣一开始就被赶了出去,现在她们聚拢在木栏边,半遮着脸,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好奇的揣测。他想要透过竹墙,听个只字片语,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直到蒸汽船长带着女孩走了过来。因为怕中暑,船长抓着阿尔迈耶的胳膊把他带到了门廊的阴凉里。妮娜的行李已经放在那里了,是船员们搬上来的。一看到福特船长面前放好了酒杯,点好了雪茄,阿尔迈耶就询问女儿不期而至的原因。福特说得并不多,只是泛泛而模糊却用语强烈地评论女人普遍的愚蠢,尤其是温克夫人。
“你知道,卡斯帕,”他对着愤怒的阿尔迈耶总结道,“家里有个混血女孩是件非常棘手的事,周围有那么多傻瓜。有这么一个银行的年轻人,曾经没早没晚地骑车到温克家。那个老女人以为是为了她的爱玛,但当她发现年轻人真正的目标时,我告诉你,好一场大吵!她不能让妮娜待在她家里——一个小时都不行。事实上,我听说了这件事,把孩子接来交给我妻子。我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相对于其他女人来说——我发誓,我们本来想为了你,让女孩留下来,但她不愿意。然后,就……别发火,卡斯帕,坐好。你能做什么?这样更好,让她跟你在一起,她在那里从没开心过。那两个温克家的姑娘,比穿着衣服的猴子好不了多少,她们慢待她,你没法让她变白,你朝着我诅咒也没用,你没办法的。尽管如此,她还是个好姑娘,但什么也不愿意对我太太讲。如果你想知道,得自己问她,但如果我是你,会顺其自然。老伙计,如果你现在手头紧,她的旅费就别客气了。”
船长扔掉雪茄,走开了,像他所说的,要去“把船上的人叫醒”。
阿尔迈耶徒劳地想要从女儿的口中,听到她回来的原因,但不仅当天没有,任何一天她都没提起过自己在新加坡的生活。他不愿意问,她平静冷漠的面孔让他畏怯,还有她那双肃穆的眼睛,越过他看着静止不动的森林,那森林听着大河的低语声,威严地沉睡着。他接受了这个变故,女儿温柔、呵护的爱意让他感到幸福,虽然这份爱意时常被打断,因为——按他的说法——她也有不顺心的日子。她曾经去看妈妈,在河边的小屋里待很久,每当出来的时候,都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捉摸不透,但是带着蔑视的神情,而且只要他讲点什么,都会很快地被顶回来,连这他也忍了。每逢这样的日子,他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虽然妻子对女儿的影响令他震惊。除此之外,妮娜对环境适应得极好,虽然这里的生活野蛮而令人痛苦。家里无人打理、破败不堪、穷困潦倒、家徒四壁,饭桌上出现的总是米饭,对这一切,她都接受,没有多问,也没有明显的厌恶。她和阿尔迈耶住在林加德当年为小夫妻俩建的小房子里,现在已经破败得可怜。马来人热切地讨论着她的到来。一开始,马来女人们带着孩子蜂拥而至,急切地跟年轻的白人小姐索要医治所有病痛的药物。在傍晚的阴凉里,穿着白色长衫、黄色马甲的阿拉伯人,慢慢地沿着河岸的土路朝阿尔迈耶的家门走来,假借着生意的名义,郑重地拜访这个异教徒,只是为了端庄得体地瞥见一眼那位年轻的姑娘。连兰坎巴都走出了他的围栏,声势浩大地乘着战用独木舟,撑着红色的遮阳伞,登上了林加德商行破烂的小码头。他说,他来这里是要买几支铜枪,作为礼物送给朋友——迪雅克人的头领。阿尔迈耶将信将疑,但很礼貌,忙着去库房发掘那些老玩具枪。拉者坐在门廊的扶手椅上,周围站着他恭敬的扈从,眼巴巴地等着妮娜的出现。而她,正赶上不顺心的日子,留在了母亲的小屋里,和她一起观看门廊上隆重的仪仗。拉者离开了,虽然受挫但却守礼。很快,阿尔迈耶开始收获与统治者关系修好带来的收益,一些债务开始被偿还,而且伴着还款人很多歉意的话、很多谦卑的额手礼,而在这之前,他们被认为是完全没有偿还能力的。随着境遇的改善,阿尔迈耶的精神抖擞起来;或许一切还有转机,那些阿拉伯人、马来人终于知道他是个有能力的人了。他这样想着,开始以他的方式,谋划大事,为自己和妮娜梦想着巨大的财富,尤其是为妮娜!生机勃勃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请福特船长给英国的朋友们写信,询问林加德的消息。他是死是活?如果死了,是否留下些文件、档案,或者任何有关他伟大事业的标识或暗示?与此同时,他在一个空房间的垃圾里,找到一个属于那位老冒险家的笔记本。他研究每页纸上潦草的字迹,并且经常对着它沉思。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把他从冷漠中唤醒。大不列颠婆罗洲公司的建立,搅动了整个岛,甚至影响到了班太生活缓慢的节奏。人们期待着巨变,谈论着合并,阿拉伯人则变得友好。阿尔迈耶开始建造新的房屋,为的是接待这家新公司未来的工程师、代理和定居者。他对此深信不疑,把每一枚钱币都花在了上面。只有一件事搅扰着他的幸福:他的妻子脱离了隐居生活,把她的绿色上衣、几难蔽体的莎笼裙、尖厉的声腔和女巫般的相貌楔入小屋中他安静的生活里。对他们日常生活的这番野蛮入侵,女儿好似极其平静地接受了。他不喜欢这样,但什么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