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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卡斯帕!马坎!”

这远近闻名的尖声叫喊,把阿尔迈耶从梦幻中惊醒,他从对辉煌未来的梦想中,跌落进此刻令人不快的现实里。这声音不仅刺耳,而且令人生厌。这声音他已经听了很多年,一年又一年,越来越不喜欢。不过没什么,这一切很快都将结束。

他不安地踱来踱去,但并未对这喊叫多加留意。他将双肘靠在外廊的栏杆上,继续凝视着眼前流过的大河,河水冷漠而急促地流着。他喜欢在日落时分观看它,或许是因为此时的落日会在班太河上方洒下一层发光的金子般的色泽,那些他未曾获取而别人已收入囊中的金子——当然是中饱私囊而得——或者是那些他打算通过诚实努力、要为他自己和妮娜获得的金子。他让自己沉浸在对财富和权力的幻想中,远离这个居住了多年的河岸;他在对巨大而辉煌的回报所进行的想象中,忘记劳苦和斗争的苦涩。他们会在欧洲生活——他和他的女儿,他们会富有且受人尊重。在女儿绝色的美貌和他巨大的财富面前,没有人会记起她的混血。

目睹着她的成功,他会重返青春,忘记自己在这个河岸上二十五年令人心碎的挣扎。在这里,他感觉像个囚犯。这一切都唾手可得,只要达恩能回来!而且,他一定得快回来——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为了他自己的那一份。现在,他已经晚了一个多星期!或许他今天晚上就能回来。站在自己新房子的门廊上,看着开阔的河面,这就是阿尔迈耶所想的。说是新房子,也早已开始没落——这是他生命中最近一次的失败。这天傍晚,河面上没有金色,因为雨水涨满了河道。在他心不在焉的注视下,愤怒浑浊的洪水翻滚而过,夹带着小个儿的漂浮物,大个儿的枯木,甚至是被连根拔起、枝叶俱全的树。在这中间,河水打着漩,愤怒地咆哮着。

有一棵漂浮的树,搁浅在了倾斜的河岸上,就在房子旁边,阿尔迈耶把梦想抛在一边,无精打采地看着它。在河水的嘶鸣和泡沫里,那棵树慢慢地转了个身,旋即摆脱了羁绊,重新开始向下游漂去。它慢慢地翻过身,向空中伸出一条长长的、光秃秃的枝干,犹如一只手,无语地举向高空,向上天控诉河水凶残而没有必要的暴力。对这棵树的命运,阿尔迈耶的兴趣陡然剧增。他探出身,想看看它是否可以绕过下面低处的一处地角。它绕过去了,他缩回了身,心想着它可以不受阻碍、一路入海了;他羡慕这个无生命物件的命运——它越来越小,融入了渐深的夜色里,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他开始纳闷,这树会一直漂到大海的哪里去?

水流会把他带到北方还是南方?有可能是南方,直到它漂进西里伯斯岛的视野,甚至漂到遥远的马卡萨!

马卡萨!阿尔迈耶活跃的想象把那棵树推向了它虚构的旅程。但他的记忆却回到了二十年甚至是更多年前,他看到一个年轻单薄的阿尔迈耶,一袭白衣,貌不惊人,从一艘荷兰邮船上下来,到了马卡萨积满灰尘的码头,进了老胡迪戈的货仓,寻求财富。那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时期,对他来说,是个崭新的开始。他的父亲受雇于茂物 植物园,是个低级官员,毫无疑问,会为儿子进入这样一家公司而欣喜。年轻人对爪哇岛令人讨厌的海岸,也没有多少眷恋,父亲的小屋能给予他的慰藉少得可怜。父亲整日抱怨当地园丁的愚蠢,母亲则陷在长长的安乐椅里,哀叹逝去的阿姆斯特丹的荣耀。阿姆斯特丹是她成长的地方,在那里,她因为是雪茄商的女儿而享受尊位。

阿尔迈耶离开家时,心情轻松,口袋则更轻。他英语说得不错,算术很强,已经做好了征服世界的准备,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过了二十年,站在婆罗洲闷热、令人窒息的傍晚的暑气里,他带着令人愉悦的怅惘,回忆起胡迪戈高耸凉爽的库房,里面是一排排长而笔直的盛杜松子酒的箱子和成捆的曼彻斯特货物。大门无声地开合着,库房里暗淡的光线,从耀眼的街道射进来,是如此愉悦人心。在成堆的货物中间,有小块的用栏杆围起的地方,里面坐着中国职员,他们整洁、冷静、眼含忧伤,快速地书写着,在成群的工人掀起的喧噪里保持着沉默。工人们低声唱和着,翻滚着木桶,移动着箱子,这唱和结束在拼命的喊叫声中。在库房里面,正对着大门,有一块更大的围起来的地方,照明良好。在那里,因为隔得远,噪声低了下来,而在它上空,响起银币柔和连绵的叮当声,那是另外一些谨慎的中国人在温克先生的监管下,数着银币,把它们堆成一堆一堆的。温克先生是出纳,是掌管那个地方的天才,是老板的左右手。

在那块空地方里面,阿尔迈耶正在桌边工作,他距离一扇绿色油漆的小门不远。总有一个束着红色腰带、戴着红色头巾的马来人站在这扇门边,手抓一根从上方垂下的小绳,像架机器一样规律地上下拉动着。绳子连接的是绿门另一边的葵扇,那里面就是被称作私人办公室的地方,老胡迪戈——老板本人——君王般地坐在里面,吵吵嚷嚷地接待客人。有时,这扇小门会突然打开,透过烟草喷出的蓝色烟雾,向外界展示着房间的内部,一张长桌上堆着各种形状的瓶子和高高的大水壶,藤制安乐椅上摊开躺着一副有着大嗓门的身躯。老板则会探出头来,手抓着门把手,跟温克私密地嘟囔几句;或者向库房发出雷鸣般的指令;或者是突然看到犹疑不前的陌生人,友好地大声跟那人打招呼:“欢迎,船长!你从哪里来?巴厘吗?带来了小马驹?我想要小马驹!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哈哈哈,进来吧!”然后陌生人就在暴风雨般的叫喊声中被拉了进去,门被关上,库房里重新充斥着惯常的嘈杂声:工人的歌唱声,木桶的隆隆声,笔快速移动的刮擦声,但萦绕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大大的银币音乐般的叮当声,它们不断地从聚精会神的中国人黄色的手指中间滑落。

那个时候,马卡萨人烟阜盛,贸易发达。在众岛屿中,是它接待着所有那些敢于冒险的人。这些人,在澳大利亚海岸装备好纵帆船,蜂拥进马来群岛,寻求金钱或冒险。他们勇猛、鲁莽、精于贸易,也不拒绝与海盗勾结——当时在很多海岸上仍能发现海盗;他们来钱很快,常常在海湾聚会,要么是为了生意,要么是为了放荡的生活。荷兰商人称那些人为英国商贩。他们中的有些人无疑是绅士,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生活有着某种魅力,但多数是海员,而公认的王则是汤姆·林加德。马来人,不管是诚实的还是欺诈的,不管是安静的渔人还是走投无路的刺客,都称他为大海之王。

阿尔迈耶到马卡萨还不到三天,就听说了林加德,连同他的一些故事:他精明的贸易往来,他的爱情,他与苏禄海盗的殊死搏斗,以及关于一个孩子的浪漫传说——那是个女孩,是获胜的林加德在一艘海盗的快船里发现的。当时,经过了长时间的角逐,林加德登上了那艘船,把船上的人赶进了海里。尽人皆知,这个女孩被林加德收养了,她在爪哇的一个修道院接受教育,而林加德提起她时,还称她为“我的女儿”。他发了一个宏愿,要在回国前把她嫁给一个白人,而且要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留给她。“林加德船长很有钱,”温克先生会把头歪向一边,郑重其事地说,“很多钱,比胡迪戈还多!”他稍作停顿,为的是让听他说话的人从震惊中缓过来,他的话实在让人难以置信。然后,他又会低声解释和补充道:“你知道,他发现了一条河。”

正是如此!他发现了一条河!就是这一点,把老林加德远远地置于众人之上。普通的海上冒险者,白天跟胡迪戈交易,晚上喝香槟酒、赌博、吵人地歌唱,在巽他 酒店宽阔的门廊下跟混血女子寻欢。而他发现的这条河的河口,只有林加德自己知道,他曾经带着各式各样的货物驶进这条河,比如曼彻斯特出产的商品、铜锣、来复枪和火药。每当此时,他都会亲自驾驶着自己的双桅横向帆船——“快闪号”,悄悄地在夜里从锚地消失,而他的同伴们在持续到深夜的欢宴之后正沉睡消酒。林加德在看到他们醉卧桌底时才会登船,他本人则滴酒未沾。很多人尝试跟踪他,找到那个富产马来树胶、藤条、珍珠贝壳、燕窝、蜂蜡和达玛树胶的地方,但“快闪号”的速度在那一带海域无船能及。他们中有人遭了难,船触上了礁石或者隐秘的沙洲,这不仅让他们失去一切,还差点让他们丢掉性命,落入那阳光普照、冲人微笑的大海残酷的掌控中。另有一些人气馁了。有很多年,那些宁静的绿色岛屿守护着应许之地的入口,以热带自然无情的平静保守着秘密。就这样,林加德来来回回地进行着或秘密或公开的探险,因其英勇无畏和冒险得来的巨额利润而成为阿尔迈耶眼中的英雄。每当看着他沿库房走来,对着温克咕哝一声“你好吗?”或者大呼小叫地对着老板胡迪戈打招呼“你好,老海盗!还活着呢?”时,这算是在绿色小门后面开始交易的前奏。在很多个傍晚,在人去屋空、寂静的库房里,阿尔迈耶推开面前的报纸,准备和温克先生驾车回家的时候——当时他住在温克先生家里——会停下来听私人办公室里因激烈的争论而发出的吵闹声,会听到老板低沉、单调的咆哮声和林加德大声打断他的声音,仿佛两只獒在争抢一根多髓的骨头。但在阿尔迈耶听来,那像是巨人之间的争吵——两神之间的斗争。

因为生意往来,林加德经常和阿尔迈耶打交道。过了大约一年,他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这在旁观者看来着实费解。深夜里,在和巽他酒店的密友开心小酌的时候,他会对阿尔迈耶大加赞赏,而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对温克说一定要“让那个年轻人做自己的货物管理员,就像船长的办事员那样,负责所有的抄写工作”。胡迪戈点了头。阿尔迈耶,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渴求变化,这对他来说正求之不得,于是收拾起少得可怜的行李,乘着“快闪号”起航了。他们开始了一次长时间的巡游,正像那位老水手惯常所做的那样,他几乎要拜访马来群岛的每一座岛屿。几个月过去了,他与林加德的情谊像是在加深。两人经常在甲板上踱步。轻柔的晚风带着岛屿散发出的馥郁芬芳,在宁静璀璨的夜空下,轻推着帆船。每当这个时候,老船员都会对着他着迷的聆听者敞开心扉。他说起自己过去的生活、九死一生的经历、买卖带来的巨额利润,还有将来必定会带来更大利益的新近联合。很多次,他提到自己的女儿,那个在强盗的快船上发现的女孩。每次提起她,林加德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慈父般的温柔。“她应该长成大姑娘了!”他曾说,“我都快四年没见她了!可恶,阿尔迈耶,我们这趟可能到不了泗水港 。”发出这番宣言后,他总是自言自语着钻进自己的船舱。“一定得做点什么——必须得做。”不止一次地,他让阿尔迈耶很吃惊:他会急匆匆地走到阿尔迈耶面前,很有力地发出一声“嗨”来清清喉咙,像是有话要说,但又突然转身,靠着舷墙不作声,一连几小时一动不动,看着船侧波光粼粼的大海。就在到达泗水港的前一天晚上,多次要进行的秘密交谈终于成功了。他在清了清喉咙之后,开口了。他开口是有目的的,想让阿尔迈耶娶自己的养女。“不要因为你是白人,就极不情愿!”他突然大喊道,容不得惊讶的年轻人说一个字,“别跟我来这一套!没人会看你妻子的肤色,因为钞票太厚了,没人看得到,我告诉你吧!而且,听好了,在我死之前,钞票会变得更厚。会有数百万,卡斯帕!我说的是数百万!都是给她的——给你的,如果你按我的意思办。”

这出人意料的“求婚”吓到了阿尔迈耶,他迟疑着,沉默了有一分钟。他拥有强大而活跃的想象力,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犹如透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看到了大堆闪闪发光的金币,瞬间便实现了富足生活的所有可能。报酬、惬意的慵懒生活——他觉得如此适合自己——他的船只、他的库房、他的货物(老林加德不会永远活下去),而且锦上添花的是,在那茶点之上发着光的遥远未来里,他会因为林加德的钱而成为人中之王,他会在无法言说的辉煌中度过晚年。至于这幅图景的另一面——娶一个马来女孩做人生伴侣,那个作为一船海盗遗留物的女孩——他心里只是困惑地感到一点羞辱:他,一个白人——然而,毕竟经过了四年的修道院生活——而且,她有可能会幸运地死去。他总是很幸运,钱很强大!挺过去,为什么不呢?他隐约有个想法,要把她关在某处,可以关在任何地方,只要不出现在他灿烂的未来里就好。要处置一个马来女人,很容易,按照他的东方思维,那不过是个奴隶,管他修道院不修道院,管他婚礼不婚礼的。

他抬起头,面对着那位焦急而愤怒的海员。“我——当然了——您尽管吩咐,林加德船长。”

“孩子,叫我父亲,她是这么叫的。”怒气平息了的老冒险家说,“虽然……可恶!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听着,卡斯帕,我一定会按自己的意思办,所以即使你不同意,也没用。但你不傻。”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林加德的神情、口音和话语,以及这一切在他身上、在他周围制造的效果。他记得帆船狭窄而倾斜的甲板,静默而沉睡着的海岸,还有平静漆黑的海面,以及初升的月亮在它上面铺下的一条巨大的金黄的色块。他记得一切,记得一想到那笔财富被塞进手里时的狂喜。那时他不傻,此时也不会。命运弄人,财富没了,但希望还在。

夜晚的气息让他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周围已是漆黑一片,在日落之后,黑夜笼罩了河面,遮住了河对岸的轮廓。只有拉者 大院的围栏外燃烧的一堆干树枝,时不时地照亮周围树木参差不齐的树干,把一个燃烧的红点投射在半条河面上。漂浮在河面上的木头,穿过无法透视的黑暗,奔向大海。他模糊地记得,傍晚时分,妻子喊过他,大概是叫他吃饭。但是,对于一个在新生希望的黎明里忙碌地思索着过往废墟的人,即使饭熟了,他也不觉得饿。但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他小心翼翼地踩过松动的木板,走向台阶。一只蜥蜴,被声音吵到了,发出一声抱怨,急急地跑进了河岸边的长草中。阿尔迈耶谨慎地走下台阶,为了避免在高低不平的地上摔倒,他得很小心,这使得他完全回到了现实中。在地上,石头、腐烂的木板和锯了一半的房梁堆成一堆,杂乱不堪。当他转身走向住所时——他称那是“我的老房子”——他的耳朵觉察到,河面上的黑暗里有船桨划水的声音。他静静地站在小路上,凝神屏息,很惊讶这么晚了还有人在河上,而且是在有这么大洪水的晚上。现在,他能很清晰地听到船桨的声音,甚至还听得到快速而低声交谈的话语,以及与水流搏击的人发出的沉重呼吸声,这些都紧挨着他站的岸边,而且非常近,但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灌木下面是什么。

“不用问,一定是阿拉伯人。”阿尔迈耶自言自语道,盯着仿佛凝实的黑暗。“他们要干什么?肯定是为了阿卜杜拉的什么事,这个该死的!”

船现在已经很近了。

“喂,你!伙计!”阿尔迈耶喊道。

说话声停了下来,但船桨还像之前一样狠命地划。然后,阿尔迈耶面前的灌木动了起来,船桨落进船里的刺耳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响。他们已经抓住了灌木,但是阿尔迈耶还无法分辨那个模糊的黑影,应该是一个人的头和肩膀出现在了河岸上。

“阿卜杜拉,是你吗?”阿尔迈耶问道,满是狐疑。

一个严肃的声音回答:“阿尔迈耶先生是在跟朋友说话,这里没有阿拉伯人。”

阿尔迈耶的心猛跳了一下。“达恩!”他喊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无日无夜不在等你。我对你都不抱希望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回到这里,”另一个说道,几乎带着些惨烈,继而对自己低语,“死也要回来!”

“这是朋友说的话,很好!”阿尔迈耶衷心地说,“但你们还有些远。到码头去吧!让你的人在我院子里煮饭,我们可以在家里交谈。”

这个邀请没有收到答复。“怎么了?”阿尔迈耶不安地问,“我希望你的船没事。”“船在的地方,没有荷兰人能碰到它。”达恩说,声音里带着沮丧,但阿尔迈耶太开心了,并未留意。

“好的!”他说,“但你的人都哪里去了?只有两个人跟着你。”

“听着,阿尔迈耶先生!”达恩说,“明天的太阳会在您的家里看到我,那时我们会交谈,现在我必须去见拉者。”

“去见拉者!为什么?你找兰坎巴有什么事?”

“先生,明天我们会像朋友一样交谈。今晚,我必须见兰坎巴。”

“达恩,一切都已备齐,你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下我不管吧?”阿尔迈耶用乞求的语气问道。

“我不是回来了吗?但是,为了你,也为了我,我必须先见兰坎巴。”

模糊的人头突然消失了。船头的人松开了抓着的灌木,那东西“嗖”地弹回,在阿尔迈耶身上洒了一身泥水,因为他当时俯身向前,想要看清楚。

不一会儿,独木舟就冲进了横在河面的光束里,那光来自对岸的大火堆,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人奋力划着船,还有一个人站在船尾,挥舞着舵桨,那人戴着一顶巨大的圆形帽子,像一朵夸张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蘑菇。

阿尔迈耶盯着独木舟,直到它驶出了那束光。不久,很多人的低语声越过河面,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能看到,有人从燃烧的火堆里抓起木棍做火把,短时照亮了围栏的门,这些人都挤在门口。后来,他们显然是进到里面去了。火把不见了,散开的火堆只发出微弱、不稳定的光。

阿尔迈耶迈开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心里有些不安。达恩肯定没想着要骗他。这很荒唐!达恩和兰坎巴都太想让他的计划成功了,不会骗他。不得不相信马来人,这不是什么好活,但即使是马来人也通情理,明白自己的利益。一切都会好——一定得好才行。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已到了自家门廊的台阶下。从他站的低处,能看到河的两条支流。班太河的干流完全消失在黑暗里,因为拉者院外的火完全熄灭了,但在桑波河段的河岸上,他的眼睛能看到挤在岸边的一长溜的马来房屋;在这里或那里,会有微弱的光透过竹篱闪烁着,或者是冒烟的火把在建在河上的平台上燃烧着。再远处是小岛的尽头,那里是一处低矮的崖壁,在崖壁上,一群建筑的黑影崛地而起,盖过了马来人的房屋。那些建筑稳稳地建在坚实的地面上,地方很大,闪烁着很多灯光,灯光很亮很白,能看出烧的是石蜡,而且罩着玻璃灯罩,那是阿卜杜拉·本·塞利姆的院落和库房,阿卜杜拉是桑波的大商人。对阿尔迈耶来说,这景象非常令人不快。他朝着那些房屋挥了挥拳头。在他看来,这些彰显着繁荣的屋子,既冷漠又傲慢,是对他本人命运没落的蔑视。

他慢慢地走上了自家房屋的台阶。在门廊的中间,是一张圆桌。桌上放着一盏石蜡灯,没有灯罩,炫目的灯光照亮了门廊的三面。第四面是敞开的,朝着河。廊顶很高,支撑的柱子很粗糙,廊柱之间垂下扯破了的藤帘。门廊没有天花板,刺眼的灯光在上方变得柔和,半明半暗,到椽子的地方,就晦暗不明了。一条过道的入口,把房屋的前壁切成两半,入口处挂着红色的布帘。女眷的房间门朝着过道,这条过道也通向后院和灶房。在门廊的一面侧墙上有个门,门上的字迹模糊,但仍能看得出写的是“办公室:林加德商行”。门上布满灰尘,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打开过。靠着另一面侧墙,是一把曲木做的摇椅。在门廊上,桌子周围散放着四把木椅,孤苦伶仃的样子,好似在为四周的寒碜感到羞愧。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堆普通的垫子,一个旧吊床斜拉在上方。在另一个角落里,睡着一个马来人。他头裹着红色的印花棉布,缩成不成样子的一团,那是阿尔迈耶的一个家奴,他称他们是“家己人”。有很大一群、各个种类的飞蛾聚在灯的周围,狂欢着,嗡嗡飞的蚊子为它们提供着热情洋溢的伴奏。在用棕榈叶搭成的屋顶下面,蜥蜴在横梁上赛跑,轻声地叫唤着。有一只猴子,被拴在门廊的一根柱子上,躲在了屋檐下,准备过夜,但注视着阿尔迈耶,咧着嘴笑。猴子荡到了屋顶的一根竹竿上,结果灰尘和干树叶像雨点一样,落在了破旧的桌子上。地板不平,枯萎的植物和干土散落各处。整个地方弥漫着脏乱、无人打理的气息。地上、墙上都有大块的红渍,说明经常有人随意地嚼吐槟榔。河上吹来的微风,轻摇着破旧的帘子,也从对面的树林,吹来淡淡的、难闻的气息,像是花儿腐烂了。

在阿尔迈耶重重的踩踏下,门廊的木板发出很大的吱嘎声。角落里睡着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在帘子后面的过道上,响起轻轻的窸窣声,一个柔和的声音用马来语问道:“父亲,是你吗?”

“是的,妮娜,我饿了。家里人都睡了吗?”

阿尔迈耶快活地说着,伴着一声满意的叹息,他坐到了离桌子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妮娜·阿尔迈耶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马来老女人,忙着把一盘大米和鱼、一罐水、半瓶酒摆在桌上,小心地把一个裂了纹的酒杯和一个锡勺放到主人面前,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妮娜站在桌边,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桌沿,另一只手无精打采地垂在身旁。她的脸转向了外面的一片漆黑,恍惚的眼神好似穿过黑暗看到了某个令人着迷的景象,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等待神情。对一个混血姑娘来说,她的个头算是比较高的,有着父亲标准的侧面轮廓,但脸的下部得到了改善和加强,要更方一些,这遗传自母亲这边的祖先——那些苏禄海盗们。她嘴角的线条,展现出坚毅;双唇微微开启,露出白亮的牙齿,隐约给那不耐烦的神情添了几分凶狠。然而,她完美的黑眼睛有着马来女性所有温柔的表情,只是闪着智识上更胜一筹的光彩。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坚定、阴郁地看着前方,好似面对着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她一袭白衣立在那里,端庄、灵巧、优雅,仿佛忘记了自己;低平的前额顶着一头黑亮的长发,厚厚地垂至双肩,头发煤一般的色泽衬着浅棕的肤色,越发显得白皙。

阿尔迈耶贪婪地对米饭发起了攻击,但只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手里拿着勺子,好奇地看着女儿。

“妮娜,大约在半个小时前,你有没有听到船经过的声音?”他问道。

女孩快速地看了他一眼,从灯边走开了,背对着桌子站着。“没有。”她缓缓地说。

“是有一只船经过。终于来了!是达恩本人,他去了兰坎巴那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告诉我了。我跟他说过话,但他今天晚上来不了,说明天会来。”他又吞了一口米饭说,“妮娜,我今天晚上差不多感觉到了幸福。我能看到一条长路的尽头了,这条路会带我们离开这片令人痛苦的沼泽。我们会很快离开这里,你和我,我亲爱的小女孩,然后——”他从桌边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好似凝视着某个迷人的景象。

“然后,”他继续说,“我们会幸福,你和我。远离这个地方,受人尊重、有钱地活着,忘记这里的生活,忘记一切艰难和痛苦!”

他走近女儿,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得不相信一个马来人,这很不好,”他说,“但我得说,这个达恩是个十足的绅士——十足的绅士。”他重复道。

“父亲,你请他来这里了吗?”妮娜问道,但没看他。

“哦,当然。我们后天出发,”阿尔迈耶快活地说,“我们一定得抓紧时间。你开心吗,小女孩?”

她几乎跟他一样高,但他喜欢回忆她小时候的时光,那时,他们是彼此的一切。

“我开心。”她说,声音非常低。“当然了,”阿尔迈耶快活地说,“你没法想象等待你的是什么。我自己也没去过欧洲,但听母亲说过太多次了,好像我知道关于它的一切。我们会过上——过上极好的生活。等着瞧吧。”默默地站在女儿身边,他又一次看着那迷人的景象。过了一会儿,他对着沉睡的村落挥舞拳头。“啊!我的朋友阿卜杜拉,”他喊道,“让我们看看,经过了这么多年,谁才是赢家!”

他朝河的上游看去,平静地说:“又要有一场暴风雨了。好吧!但今天晚上,没有风暴能阻止我入睡,这我知道!晚安,小女孩!”他耳语道,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你今天晚上好像不怎么开心,但明天会笑容满面,对不对?”

妮娜听着父亲的话,脸上不为所动。她半睁着的双眼,仍旧凝视着黑夜。雷雨前厚厚的乌云让夜色越发浓重。那乌云从山上滚下来,遮住了星光,把天空、森林和大河揉成一团几乎可以被人觉察到的黑暗。微风消失了,但远处轰隆隆的雷声和苍白的闪电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女孩叹了口气,转向了桌子。

阿尔迈耶已经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快要睡着了。“妮娜,把灯拿走,”他昏昏欲睡地咕哝道,“这个地方到处是蚊子。去睡吧,女儿。”

妮娜熄了灯,转身仍旧走向门廊的栏杆,用胳膊抱着木头支柱站在那里,急切地看向班太河。在热带夜晚令人压抑的平静里,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能在每一次闪电的时候,看到河上游两岸的林木,被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以其狂怒的劲风吹弯了枝干,上游的河水已经被风鞭打成白色的泡沫,黑云被撕成了奇怪的形状,低低地拖着摇摆的树木。在她周围,一切仍然寂静、平和,但她能听到远处风的咆哮,大雨的嘶鸣,饱受折磨的河上水击浪打。暴风雨越来越近了,带来震耳欲聋的霹雳和耀眼的闪电长长的电光,紧跟着短时骇人的黑暗。当暴风雨到达河流分叉处的低地时,房屋在风中摇晃,急雨大声地拍打着棕榈叶屋顶,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断,持续的闪电照亮了一片混乱:蹿起的河水,奔流的木头,被残暴无情的力量压弯的大树。

丝毫不受季风雨夜的影响,父亲安静地睡着了,既不在意他的希望,也不在意他的不幸,朋友和敌人也被抛在脑后。女儿呢,一动不动地站着,每当闪电闪过,就用坚定而焦急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宽阔的河面。 XhWHl3oZnlSqeaLA8KiMwxF8dMP1OyBdqCeMftcjTrtbs90HJUrlxPKgvVpgOr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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