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我,欧文,发觉自己时常伸手去摸左胸口。上个月,这里植入了一个金属盒,大小有2英寸 见方,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手术医生的姓名与长相了。那时,我因为身体平衡感失调,去找理疗师问诊。治疗开始前,她为我测心率,突然,她一脸惊恐地抬头看着我:“我要陪你去急诊,就现在!你的心率只有30。”
我试着宽慰她:“我心率慢这个情况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况且我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感觉。”
我的话并不起作用。她拒绝继续我们的治疗,要我立刻去联系我的内科W医生,并和他讨论我的心率状况。
三个月前,W医生给我做年度体检时,发现我心率过缓,偶见心律不齐,于是把我转诊到了斯坦福医院的心律失常科。大夫在我胸上贴了个动态心电图仪,做了两周的心率监测,结果发现我有阵发性心房颤动,为了防止形成血栓栓塞大脑,W医生给我开了艾乐妥(Eliquis),这是一种抗凝血剂。问题是,尽管艾乐妥能防止中风,但它可能加剧我这两年原来就有的平衡感失调的问题,现在若是摔倒导致严重出血,就可能要了我的命,因为艾乐妥的抗凝血作用会让我出血不止。
理疗师转诊两小时以后,W医生给我做了检查,他发现我的心率比之前更慢了,于是又给我戴上了动态心电图仪,再做两周的监测。
两周后,心律失常科的医疗技师取下了我的监测仪,把数据送到实验室去做分析。紧接着,又是一次突发状况,这回是玛丽莲。我们正说着话,她突然就失语了,甚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前后持续了有五分钟。随后几分钟里,她逐渐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中风了。两个月前,玛丽莲被诊断患有多发性骨髓瘤,两周前她开始化疗,使用的瑞复美是一种可能会导致中风的强效药物。我立刻给玛丽莲的内科医生打电话,她刚好就在附近,立刻赶到我们家,快速检查之后,叫了救护车送玛丽莲去了急诊室。
随后,我和玛丽莲在急诊室度过了此生最难熬的几个小时。值班医生给她做了脑部造影,证实确实是血栓引发了中风,然后他们用了一种名为组织型纤溶酶原激活物(tPA,tissuetype plasminogen activator)的药物来溶解血块。只有非常少的人会对瑞复美有过敏反应——唉,玛丽莲却是其中之一,差点命丧于此。好在后来她逐渐康复,没有留下后遗症,四天后出了院。
然而命运之神似乎并不准备就此放过我俩。这边玛丽莲刚刚出院,几个小时后,我的医生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心脏监测数据结果出来了,我需要在胸腔里装一个起搏器。我告诉他玛丽莲刚刚出院回到家,我需要全心全意照顾她,我向医生保证下周一或周二我会安排去做手术。
“不,不,欧文,”我的医生说,“听我讲,这没得选。你必须一个小时内来急诊,马上就手术。你那个两周的监测报告显示,你的心脏有3291次心房传导阻滞,阻滞时间加起来一天有6个小时。”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我最近一次学习关于心脏的知识已是60年前的事了,我并不打算假装自己了解现代医学的进展。
“这意味着,”他说,“在过去的两周中,你的左心房自然起搏产生的电脉冲未能到达下心室的次数,已经超过了3000次。这导致了心脏停跳,直到心室做出异常反应,自行收缩,心脏才恢复跳动。这可是会要命的,必须立即手术。”
我立刻到了急诊室,心脏科手术医生给我做了检查。3个小时后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帮我植入了起搏器。24小时后,我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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绷带拆除了,那个小金属盒此刻就埋在我的胸腔里,锁骨下方的位置。一分钟70次,它会“命令”我的心脏进行收缩。不需要充电,能用12年。它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电器,它不像手电筒会亮不了、电视遥控器换不了台,或者手机导航不工作,它全然不一样,这个小小装置的运作,生死攸关:一旦它死机了,几分钟内我也得死。生命竟然如此脆弱,我震惊不已。
所以,这就是我目前的状况:我的爱妻玛丽莲,从我15岁起,她就是我生命中最为挚爱的人,此刻身患重病,而我自己,也命悬一线。
然而奇怪的是,我很镇定,甚至称得上是心如止水。我一再反思,为什么自己没有感到恐惧呢?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很健康,但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一直在与死亡焦虑做斗争。我觉得,我面对死亡时的恐惧,促使我去做研究、去写作,也推动着我不断尝试帮面临死亡的病人获得安慰。然而,现在,那些恐惧去哪儿了?当死亡步步逼近时,我的平静从何而来?
随着时间流逝,这段痛苦的考验渐渐消退。每天早上,我和玛丽莲都会在后院小坐。后院周围绿树成荫,我们牵着手紧挨着对方,回忆过往,细数走过的地方:夏威夷的两年,当时我在服役,住在美丽的凯卢阿海滩;我们俩休学术假,在伦敦待了一年;此外,在牛津附近待过六个月,在巴黎也待了几个月,在塞舌尔还住了好一段时间,还有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法国、奥地利和意大利,都曾小住过。
沉浸于往日美好时光,玛丽莲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欧文,此生我无怨无悔。”
我和她的看法一模一样,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俩这一生,是充实而酣畅的。有很多可以安抚有死亡恐惧的病人的理念,但其中最有力量的莫过于促使他们思考如何活得无怨无悔。我和玛丽莲都觉得自己活得充实而无畏——算得上是无悔了。我们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去探索未知的机会,而今几乎了无牵挂。
玛丽莲回房间小憩。化疗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现在白天常常需要睡很长时间。我靠回躺椅,想着我那些被死亡恐惧淹没的病人们,以及那些曾直视死亡的哲学家。两千年前,塞涅卡(Seneca)说:“才刚刚开始活的人,是无法慷慨赴死的。我们须以‘俱足矣’为目标去活着。”尼采,这位深刻的警句之王,他曾说:“安全的生活是危险的。”我脑海里还冒出了他的另外一个警句:“很多人死得太晚,另有些人则死得太早。人应死得其时。”
嗯,“其时”将至……真是说到家了,我快88岁了,玛丽莲87岁,我俩子孙满堂。我担心我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全部记录完了。目前我正准备退休,慢慢放下精神治疗的工作,而妻子此刻病得正重。
“死得其时”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又想到尼采的另一句箴言:“凡业已圆满者,皆为向死;凡依旧青涩者,乃念久长。身陷苦难,终求苟活,唯愿圆融愉恰,高远久长,乃至璀璨。”
是啊,成熟圆满,也说得很恰当。成熟圆满,这正是我和玛丽莲此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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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于死亡的念头,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时期。年少时我曾沉醉于E. E.卡明斯(E. E. Cummings)的这首诗:《水牛比尔没了》( Buffalo Bill's Defunct )。我曾无数次在骑行的时候独自默诵。
水牛比尔没了
他一向
骑着一匹流水般——银色的
骏马
射中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鸽子
主啊
他可真是个英俊的男子
我想知道的是
你有多喜欢你这蓝眼睛的男孩
死神先生 [1]
父母去世的时候我都在场,或者算是在场。父亲当时就坐在那儿,近在咫尺,突然间,他头一沉,目光就凝滞在了左侧,朝着我的方向。一个月前刚念完医学院的我,立即从我姐夫(他是个医生)包里掏出针筒,给他的心脏注射肾上腺素。然而为时已晚,父亲死于严重的中风。
十年后的一天,我和我姐一起去医院探望母亲:她大腿骨骨折了。我们坐着跟她聊天,聊了好几个小时,接着母亲去做手术,我和姐姐出去小小溜达了一会儿。回来时,病房的床单被褥都已经被撤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床垫。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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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周六早上8:30。截至目前,我像往常一样,7点起床,简单吃个早餐,步行不足50米,到我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查收邮件。第一封如下:
我叫M,是一名伊朗的学生。我因为惊恐发作一直在做治疗,医生跟我推荐了你的书,建议我去读《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你的书让我找到了自童年起长久以来困扰我的诸多问题的答案。阅读着你的文字,感觉就好像你陪伴在我身边。那些恐惧和疑惑,除了你,从未有人能为我指点迷津。现在我每天都读你的书,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作了。在我失去所有活下去的希望时,遇到了你,我如此幸运。读你的书让我充满希望。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
我泪水盈眶。这样的来信每天都有,通常一天三四十封。可以有机会帮到这么多人,我感觉自己是如此幸运。这封信来自伊朗,其意义更为重大,我感觉自己是人类共同体联盟中的一员,在做着帮助全人类的事情。
我是这样回复他的:
非常高兴听到你说我的书对你很重要,对你有帮助。希望未来有一天,我们的国家可以恢复理智,对彼此心怀悲悯。
祝好。
欧文·D.亚隆
我常常被读者们的来信感动,虽然有时多到应接不暇。我尽力回复每一封来信,并在回信里称呼对方的姓名,这样他们会知道我确实读了他们的来信。我把这些电邮都做了星标,存在一个文件夹里。几年前我开始这么做,现在已经有好几千封了。我想着把它们存起来,如果有一天我情绪低落,需要鼓舞,就可以点开它们来给自己打气。
现在早上10点了,我走出办公室,从外面正好能看到我们卧室的窗户,我发现玛丽莲醒了,已经拉开了窗帘。三天前她刚刚做过化疗,现在仍然十分虚弱,我赶忙回家给她准备早餐。然而她已喝了一杯苹果汁,没胃口再吃其他东西了。玛丽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注视着我们院子里的橡树。
像往常一样,我问她感觉怎么样。
也像往常一样,她直白地回答我说:“非常难受。说不出的难受。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真的不想再活着了……我不想再活着了……对不起我老是说这些。我知道我已经念叨了太多遍。”
这几周以来,天天听她说这些,我感觉低落、无助。而最让我痛苦的,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每周她所接受的化疗,会带来的副作用是头疼、恶心和极度疲劳。就像与自己的身体、周遭事物和他人全部失联了一样,难以名状的感觉。很多接受化疗的病人形容这感觉是“化疗脑”。我鼓励她试着走一小段路,就20多米,走到我们家的信箱那儿,但跟往常一样以失败告终。我握着她的手,竭尽所能安慰她。
今天,当她再一次跟我说不想再活下去时,我用和之前不一样的方式回应她:“玛丽莲,我们之前谈过,病人重病不治,且承受着极大痛苦的时候,按照加利福尼亚州法律,医生有权协助他们。我们的朋友亚历山大就是这样,记得吗?最近几个月,你说过很多次,你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我,只是因为你担心你死后我活不下去。我想了很久。昨天晚上我躺着没睡,想了好几个小时。我想要告诉你,你听着,你死了以后,我会活下去。我会继续活着——虽然很可能也活不了太久,因为我胸腔里有这个小金属盒子。我不否认我会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思念你……但是,我会继续活下去。我不再害怕死亡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害怕了。
“还记得吗,上次我在膝关节手术后中风,导致我失去了平衡感,走路都离不开拐杖或者助步器了。记得当时我多惨、多抑郁吗?糟糕到我几乎要去见我的咨询师了。不过,你知道,那都过去了。我现在更加平静了——我不再受那些状况的折磨了——我甚至睡得很好。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能活下来。我不能忍受的是,想到你是为了我,而受这么大的罪继续活着。”
玛丽莲深情地看着我。这次我的话她听进去了。我们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坐了好久。此刻,尼采的一句话闪过我的脑海:“自杀,乃是极大之慰藉,它助人熬尽诸多暗夜。”但我把它放在了心里,没说出口。
玛丽莲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之前没说过。我现在感觉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这几个月对你来说也像噩梦一样。你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买菜做饭,带我去看医生,在那里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要帮我穿衣服,给我朋友们打电话。我知道你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你现在看起来都还好,看起来很稳定。你跟我说过很多次,如果可以的话,你会选择去替我承受病痛。我知道你一定会的。你一直在照顾我,充满关爱,但是最近你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很难形容。有时候你看起来非常平静,几乎是宁静,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做到的?”
“这个……很难说,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我感觉可能和我对你的爱并不相关。你知道的,自打我少年时认识你,就爱上了你,我一直爱着你。这次不是爱,是有些别的……”
“跟我说说。”玛丽莲坐了起来,专注地看着我。
“我想是因为这个。”我拍了拍胸腔,那里面有个小金属盒子。
“你是说,你的心脏?可是怎么就宁静了呢?”
“我最近经常会摸着这里,这个小盒子一直在提醒着我,我随时会死于心脏病,很可能就是几秒钟的事情。我不要像约翰那样死去,或者像我们见过的那些失智的老人一样。”
玛丽莲点点头,她明白我的意思。约翰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患了严重的痴呆,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所养老院,最近刚刚去世。我们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我们了,任何人他都不记得了。他就是站在那里,一直不停地尖叫,持续好几个小时。我忘不了这一幕,这成了我关于死亡最可怕的梦魇。
“现在,多亏了我胸腔里的这个玩意儿,”我一边摩挲着胸前,一边说,“我相信,如果我死的话,我会死得很快,像我的爸爸一样。”
[1]
这首诗表面上讲水牛比尔个人的死,其实讲的是20世纪曾经风行一时的牛仔文化的消亡。诗歌里描述了这个男孩如何英俊迷人,牛仔的马上功夫和射击如何优秀夺目,可是不管个体还是一种文化,再绚烂也终将“没了”。
水牛比尔其实是一个艺名,来自20世纪美国一档关于西部牛仔的热门综艺节目,节目的噱头之一就是比尔会以头牌牛仔的形象出现,在节目里表演各种骑术、射术。有意思的是,在比尔之前的牛仔射击表演中,确实是用真的鸽子的,可是比尔认为这不人道,太过于血腥,想出了用土制圆形飞盘代替鸽子的办法,所以后来人们称射击飞碟为“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