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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新认识日本

富裕的日本

20世纪人类历史的特征,就是接连不断的技术革新,特别是二战以后,这一特征尤为显著。技术革新为世界经济的腾飞提供了原动力,其结果是,近代文明的恩泽扩展到了世界各地,加速了全球文明进程。

虽然世界上尚未充分享受到这种恩泽的地区还不在少数,但城市的发展,交通、通信的发达,各种疾病的攻克,平均寿命的延长,以及生活水平的大幅提升等,近代文明的硕果使人类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这是50年前,即二战之前,无法比拟的。

世界经济发展的推动力,除技术革新之外,还有不断进化的世界性自由贸易体制。“经济活动应该不受束缚,应该超越国界自由开展”,随着这一自由贸易体制原理的确立,人类的可能性被大大地激发出来了。

特别是,世界各国协调合作,下调关税,努力消除贸易障碍,使得旨在促进各国间贸易的GATT(关税及贸易总协定)大获成效。1993年年末,在乌拉圭回合谈判上,历经艰辛谈判后,达成全面协议,确定了GATT新的体系框架,世界自由贸易体制又迈进了一大步。该体制作为世界经济最基本的体系,今后必将进一步推进,更有效地发挥作用。

二战后的日本,是从自由贸易体系发展中获益最大的国家之一。

二战后,从焦土上崛起的日本,经济实现了奇迹般的发展,现在已经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平均国民所得也已达到世界高水准。日本的城市功能正在逐步完善。国内消除了饥馑,大部分人不再为住房、穿衣发愁。不仅如此,日本人家中配置了各种电器产品,到世界各地旅游的人也在急速增加。日本变得富足了。

关于“日本经济奇迹”的原因,至今已有各种研究。我认为,日本国民兢兢业业、踏实努力是其内因,再就是世界自由贸易体制的发展这一外因,正是这二者的作用,才使日本经济实现了高速增长。

看不清日本的面孔

但是今天,日本却频繁受到来自欧美诸国的指责。特别是美国,对美贸易顺差的累积招致美国的强烈不满,美国的对日姿态越来越强硬。

的确,日本对美国贸易常年呈巨额顺差,但这并不是日方采取不正当行为的结果。日本企业为了开拓过去没有业绩的海外市场持续投资,为了满足客户对产品品质的要求不懈努力,作为结果,赢得了市场。日本不过是基于自由主义、遵循自由市场的运行原理采取行动而已。

我们丝毫没有破坏贸易规则的意图,并且,在对美贸易上,随着日本产业实力的提升,从纺织到钢铁、汽车、机床等主要产业领域,我们已相继实行了自我限制。日本一边沿用自由贸易的原理,一边最大限度地顾及美国的利益,但即便如此,“日本违反规则”“日本怪异论”等指责依然不绝于耳。

按理说,日本在二战后已经成为重视和平的民主主义国家,并希望通过经济发展为世界做出贡献,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如此,“日本企图支配世界”这类令人不安的言论不胫而走。

外国对日本的非议,是因为不知道日本在想什么。记忆犹新的是1990年的海湾战争,当时,日本被迫负担了130亿美元(国民人均达1万日元)的巨额战争费用,但国际社会连一声感谢也没有,完全漠视日本,这是我们屈辱的经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

日本拥有世界上高水准的工业生产能力,其技术实力、研发能力乃至日本市场本身,在世界上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因此,国际社会要求日本在言行举止上,要与它强大的经济实力相匹配。日本之所以受到责难,正是因为自己在行动上存在问题。

问题之一是,日本企业借助其生产能力打入海外市场,向国外大量倾销产品,导致出口过度,结果是巨额的贸易顺差越积越多,进出口失去平衡,成为国际上抨击的对象。出口增加,是因为日本产品质量好,外国人争相购买,为何反受抨击?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

实际上,日本企业争先恐后,如倾泻的暴雨般倾销产品,为扩大在国外市场的占有率东奔西跑。也就是说,日本企业在国内不知餍足的占有率之争,现在又到全球市场的舞台上去演了。

二战后至今,日本是这样对国际社会做出解释并寻求理解的:日本是战败国,是资源匮乏的小国,只有保护国内产业,积极开展加工贸易,才能生存下去。日本在战后被允许的条件下,不得不拼命谋求自己的利益。

当日本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小国的时候,尚可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按照自己的文化,任意而为,独善其身。但是,到了今天,GNP(国民生产总值)仅次于美国,经济规模已占世界将近15%,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的日本,必须对世界面临的问题负起相应的责任,必须考虑全球的课题,从而决定自己的行动。为此,就需要有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想一想,外国人说看不清日本的面孔,难道不是因为日本人自己也看不清在世界中的日本的面孔吗?外国指责日本国内市场是封闭性的市场,其实不只是市场封闭,连我们的心,对世界也是关闭的。这就是原因。

村落社会的逻辑

日本的这种封闭,我认为是有原因的。

日本民族是从稻作农业开始步入文明的,这极大地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基本性格。稻作农业的特征是,比起个人的努力,共同体整体的集团性决定更重要。

水田耕作,灌溉设备必不可少。为了确保充足的水量,将水引入耕地,同时,无论耕地地势高低,都能毫无遗漏地公平配水,就要建设相应的水渠,这就必须进行大规模的土木施工。此外,在水渠中,何时、哪一个水道要打开,哪一条水路的水控制到何种程度,向哪一块田里送水等,要维持好这样的分水系统,就需要有强约束力的规则。总之,这不是个人思考、个人努力就能办成的,必须依靠村落、区域内的全体人员协力建设并齐心遵守规则。

还有,种植水稻,在插秧和收割时期,必须在短时间内集中投入劳力。一旦误了农时,就会影响收成,因此需要全村出动,一鼓作气,共同把事情做完。古时候被称为“结”的共同劳动组织,在日本各地普遍存在,就源于此。如此说来,集体行动才是重要的,个人擅自的行为会给整体的成果,有时甚至会给集团本身的存续,造成致命的打击。

稻作农业受降水量、日照、气温等的影响,当年的气候左右年成的好坏。不过,日本的自然环境整体比较温和,受此恩惠,收获颇丰。与此相对,游牧社会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为了寻求自然的恩惠,游牧民族需要不断地迁徙,并放养牲畜。在这里,就需要少数头领引导集团,并由此决定集团的命运。

这种依赖个人能力的游牧民族的性格要素,日本人是没有的。日本人将全部精力投入无法移动的田地,在竭尽人事的基础上,听凭自然,而自然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都施加同样的威力。在自然面前,“个人基本上都应该是平等的”思想,对日本人来说,完全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在这样的社会里,与自然相协调,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不懈努力,人们就能获得丰硕的成果。邻居准备种植,自己也仿而效之。模仿精于农耕的好手,以相同的方式种植相同的作物,就能享受丰收的喜悦。个人的特殊才能并非必要。比起独创,模仿更容易安身立命。

结果,“共同体=村落”造就了稻作农业的基本体系。“村落”这个整体比个人更受重视,共同体的“和”备受尊崇,与同村人的协调优先于个人的自由。此外,村落的成员都共有这样的价值观,所以都必须是同质的。我行我素、任意妄为者,将被看作村落秩序的破坏者。

村落作为一个生活单位,人们只要遵守内部的秩序,就能正常地生存。比起构建重视外部合作的开放性体系,共同体内部的协调运作更为重要,这样,“内部取向”的意识就产生了。

人们脱离村落就无法生活。人和人之间,不是通过契约或现实的算计,而是依靠自己无法切断的、与生俱来的“缘分”联结在一起的。为了维持村落的秩序,通常不是依靠理性的说服,而是强调基于“地缘”“血缘”的情感纽带。

正因为如此,内部体系中出现矛盾时,比如水的分配矛盾等,不是通过理性的讨论来解决的,而往往会发展为激烈的感情纠纷。这种纠纷会拖延,理性解决不了。

共同体通过强制手段,保持内部的协调、和平及平等,一旦和村落逻辑不起作用的外部,即与其他共同体相碰时,其成员就会展现出极具斗争性、竞争性的一面,其行为有时甚至会滑向残忍。村落内部人员禁止使用的手段,却允许用来对付外部人员和其他共同体,这是一种双重标准。

伴随着稻作农业发展起来的共同体逻辑,一直延续到近代。在明治维新催动的日本近代化过程中,虽然引入了“自由”这一观念,但我们却没有同时接受“个人主义”。换句话说,在日本人看来,接受自由主义以及自由市场的概念,不是以个人为基础的,而是在“集团=村落”层面上的自由竞争。

改变价值观就在今朝

伴随1868年的明治维新,日本正式开启了近代化的进程。在“富国强兵”的改革口号下,拼命努力追赶欧美各国,结果却是在与欧美列强争夺殖民地的战争中失败。二战后的日本,抛弃庞大军备,全力发展经济,从废墟中迅速崛起,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在这个过程中,日本人作为世界公民,有几个必须改变价值观或观察事物方式的转折点。我用日本近代史的“40年周期论”来表述。

在明治维新时期,多数日本人把过去日本传统的东西称为“封建的”而丢弃,把新奇的、西洋的东西称为“近代的”而全盘肯定并接受。当时的知识分子由衷地认为,日本没有历史,日本的历史从现在才开始。他们用极端的态度否定过去,迅猛扩展军备,创建教育制度,创设行政、财政制度,制定宪法,实行议会政治,建设铁路和通信网络,移植并培养近代产业,整个日本的发展突飞猛进、势不可挡。其结果是,日本率先在亚洲完成产业革命,并于约40年后的1905年在日俄战争中获胜,成为列强之一。

然而,与此同时,各国对日本走军事大国的道路表达了深深的忧虑。按理说,日本在这个时点上,应该对富国强兵的政策踩下刹车。

但是此时,日本却吞并了韩国,沿着殖民帝国的道路径直挺进。对来自外国的掣肘,反认为有失公平而予以反驳;退出国际联盟;单方面废止缩减军备的《华盛顿条约》(即《限制海军军备条约》),走上了孤立之路;接着,入侵中国,出兵东南亚,最终与美国开战。结果,数百万日本同胞丧命,全国主要城市被烧毁,生产力遭受毁灭性打击。更严重的是,作为欺负邻国的侵略者,日本成为众矢之的。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之后,在日俄战争40年后的1945年,日本迎来了无条件投降。

这次战败,成为一个被强制的转折点。至此,日本总算放弃了军备,把和平与经济发展作为“国是”,再度埋头苦干,不懈努力。结果经济持续发展,并且具备了世界第二的经济实力。然而,这次世界各国又指责日本进行经济侵略。

从1868年的明治维新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胜利,大约40年;然后到1945年二战战败,正好又是40年。第二个40年,因为没有改变努力的方向,不仅糟蹋了努力获取的成果,而且还背上了巨额的负债。

从1945年战败开始,到促使日元升值、要求日本经济体系进行根本性变革的1985年的《广场协议》为止,又过去了整整40年。这期间日本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但同时又一次受到了各国的严厉批判。国民经济发展了,日元的价值受到高度认可 [2] ,但是国民的生活真的就因此变得富足了吗?人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国内外人士都提出了日本诸多尚待改革的课题。此刻,如果日本不对二战后的“经济发展至上主义”进行反省,不踩下刹车,依然我行我素,抱着以往的思路一味冒进的话,很有可能重蹈战前的覆辙,再次祸国殃民。

带着这样的忧虑,又过去9年时光。其间,日本对外形象的转换,日本企业行动的改变,日本行政/财政体系的改革、政治的改革,对经济零增长模式的摸索等,诸多课题都被提了出来。作为世界公民,日本需要脱胎换骨的改变,这样的时期到来了。

明治维新的先驱者,虽然也有许多负面的行为,比如重穿复古之衣等,但为了让日本在世界上继续生存,他们从政治、经济、社会全方位着手,把以往的制度还原为白纸,创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这代先驱者断然实行了明治初期的改革,但是他们的继承者,却不具备这种大胆改革的魄力,在应对环境的变化中失败,将国家导向了毁灭。

造就日本战后繁荣的第一代,就是我们的先辈,他们虽然求学于美国,但是由他们带头,实行了多项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今,我们也迎来了与50年前同样巨大的变革期。

身为战后改革的第二代,我们的任务已经明确,这就是对由先人构建的、由我们继承的、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日本现行的所有体系进行全方位的审视。这些体系或许是引导战后的日本走向繁荣的卓越的体系,其中也包括了官僚制度,这种制度在明治以来的120年间,为日本的近代化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但是我认为,在对这些体系进行大胆改革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向明治维新的先驱者学习。我们需要一种觉悟,无论是与政治、行政、教育等相关的国家的各种制度,还是企业体系、经济运营方式,一切都要暂且归零,对照日本在当今国际环境中的新定位,重新研究探讨。

不仅是体系本身,为了变革体系,还必须改变我们所持的价值观。稻作农耕型“以和为贵”的价值观,就是只维护自己集团内部封闭性的秩序,只关心集团自身的利益,这种“村落”社会的逻辑,我们必须与之诀别。对于世界人民担心的、需要共同应对的问题,我们要积极地做出贡献,要以心态开放的国民的形象,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我有一种担忧:如果错过这个时期,那么数十年以后,我们国家有可能再次面临毁灭。 qb8KgfWjP8kRwJO/VcB1vYRE/bEjT1IZSRxSLe9tz3nOJKaLOsaEiRN4qMyRGlE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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