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春雷“轰”地在天际炸响。一时,雷声“轰隆隆,轰隆隆”,从天上滚到了地上,惊醒了睡在地里的笋子,笋子们交头接耳,“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俟春雨潜入泥土,笋子吸进大地回春的精气,“噌噌噌”伸着懒腰,一个个冒出来。地上的孩子“呼噜,呼噜”睡得死沉沉的,已经是早上了,还不醒来,大人只好掀了被子,喊一声“太阳照到屁股上了”。孩子这才揉了揉眼睛醒来,穿上衬衣,袖子短了,套上长裤,怎么裤腿也短了呢?
妇人们一个个笑眯眯的,大清早上山拗笋,下午就急着回家去煮笋,因为笋一过夜就丢了魂魄,老了。于是在春光无限好的时节,满鼻的笋香与风为伍,在街巷间流窜,日子一下子活色生香起来,每天的餐桌上不是油焖笋就是咸齑笋,不是笋羹就是笋汤,处处透着笋味。
江南的四五月里,在乡下,挨家挨户几乎都要忙笋事。这笋是大自然的恩赐,是山的恩赐,这笋是野天野地野出来的。谁都想拣这个大便宜,烤制成羊尾笋,能吃一年哩,还能卖还能送人。早上四五点钟,妇人们就出门了,那午饭怎么办,难道饿着肚子吗?当然不了,带着几条生的年糕,寻块儿空地,背风处搭个灶,找些废柴,将年糕煨熟,就是午饭了。
这个时候,满山都是笋,是各种各样的笋,乌笋、节笋、鳗笋、龙须笋、红壳笋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笋统称为野山笋。拗笋的妇人腰里系一条围身布襕,布襕打个结,拗来的笋往里放,满了堆在一个地方,做个记号。大家你追我赶,憋着劲,汗淌了三尺长,任它滴到地上,连擦汗的工夫也舍不得。直到人疲倦了,日光也斜了,脚步也有些迈不开了,才擦擦汗,晃荡晃荡地下山,真累啊,但多满足啊。
背回家的笋,需当天剥当天煮,哪怕养在水里,冻在冰箱里,也是会老的。剥笋是有技术的,用刀削一下笋脑头,手指绕着笋壳一卷,白白的笋肉就亮相了。小孩手劲儿小,绕着笋壳一卷,常常卷不过来,要多卷几次,手指的血便往上冲,一个晚上的笋剥下来,手指头红彤彤的,像一朵红云停在手指上。
跟满山的野山笋比起来,毛笋又是另一种待遇。家乡的毛笋,美其名曰“黄泥拱笋”。那是因为家乡的土质是红壤,泥土呈黄色。毛笋睡在黄土里,需春风、春雷、春雨齐上阵才能把它请出来,也不会一下子就冒出来。它深埋在肥沃的黄土层下,笋头将出未出,将泥土拱成小包,裂开一条缝,试探着从里面探出一点点的笋尖,所以便称黄泥拱笋。
黄泥拱笋烧成油焖笋,它的味道是清甜的。用咸齑卤烤成咸笋,装入瓶中,塞结实了,就是一道长羹,可以吃到来年的笋再续上。用清水把黄泥拱笋焯一下,晒成笋干,是久藏不坏的,过年的时候拿出来,与鱼鲞和五花肉同烤,是年夜饭的必备菜。最好吃的莫过于回锅肉,先将黄泥拱笋焯熟之后用冷水浸泡半天,去掉笋里的草酸,同时软化笋的粗纤维,口感不再有涩麻味。再将猪肉焯去血水切成大小合适的肉块,用肥猪肉炸制而成的猪油热锅,放入十多种调料炒酱,将漂洗过的黄泥拱笋、切成块的猪肉和炒好的酱料倒入锅内炖煮几小时,笋的火气便被压了下去,春笋的清鲜,猪肉的荤鲜和酱料的香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就是回锅肉,油光锃亮,让人食欲大增。
还有一道江南名菜——腌笃鲜,是用春笋、鲜肉和腌过的五花肉片一起炖的一锅汤。“腌”就是指腌制过的咸肉;“鲜”就是新鲜的肉类,如鸡肉、蹄髈、小排骨等;“笃”就是用小火“咕嘟咕嘟”慢炖。到最后,汤白汁浓,肉质酥肥,春笋清香脆嫩,真是鲜得连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说起来,北方人没口福享受春笋的味道,因为笋的保鲜很难。在家乡人看来,笋就是一个芽尖,再快的快递也没用。笋讲究“活杀现吃”,不出几个小时就会令笋肉的颜色大变,煮出来的口感就不一样了。如果吃过江南的新鲜笋,再吃冰箱里贮藏过的,或罐头清汁笋,都会产生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惆怅。
有春笋自然就有冬笋。大过年的,胃里盛满了油腻,嘴巴一张开,油气就冒了出来。一碗咸齑冬笋汤就成了餐桌上的宠儿,清淡可口,红烧肉满满的,没人动筷,那碗汤早已点水不剩了。
冬笋个头小,不像毛笋志向远大,越长越高,长成竹子。它是埋在土里长在竹鞭上的竹笋,是笋里的贵族,生长两三年的竹子长出来的冬笋最肥壮。竹鞭是竹子细长的地下茎,竹鞭上的竹节生出芽儿,有些发育成冬笋,有些发育成新的竹鞭。竹林里,地下竹鞭密布,是一道道布好的机关,哪里有竹鞭,哪里的花花草草就丢了卿卿性命。所以,竹子拉帮结派,没几年就占领山头,形成一片竹林。找冬笋是一件难事,要抬头看竹子的走势,看准了,脚下泥地的竹鞭上八成就有冬笋。最易找的是即将破土而出的冬笋,看泥土是否微微冒了尖,或者泥土表面是否有隐隐约约的裂缝,如果是,那挖下去有可能就是冬笋。
夏天也有笋,这不免让北方人觉得不可信,但却是真的。跟冬笋一样,长在竹鞭的竹节上,这笋叫“横鞭笋”。在笋家族里面,横鞭笋最会潜伏,守护秘密的能力特别强,竹林里兜一圈下来,找不到蛛丝马迹,空手而归是常有的事。要是找到了,简直是得了宝贝,一株可以放咸齑汤,两株就可以用来炒咸齑,它是配角,却地位尊贵。
小时候捡过笋衣,何为笋衣?剥掉的毛笋壳里,最下端又白又嫩又肥的一圈,舍不得浪费,把它扯下来,清水焯一下,可以和咸齑煮着吃。如果和咸齑一起晒成干菜,那就成了笋肤咸齑。那个初夏真是难忘,一连几天的黄昏都有捡不完的笋衣。家乡有部队,一到笋季,食堂烤毛笋给官兵吃,买了大量的毛笋,剥出的笋壳满坑满谷,每天用车载来倾倒在一片空田里,让其烂掉沤成肥料。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这些笋壳,一传十,十传百,消息长了腿似的,整个村庄的小孩都被父母差使,倾巢出动去捡笋衣,对于这种不要钱却有好处的事,父母们都想让自己的孩子参与进去。
家乡有毛竹、小竹、箬竹,还有数量不多的水竹和紫竹,雷竹是后来才有的竹子。山上有大片大片的竹林,村里有成片成片的竹园。在乡人心中,凡是给予他们衣食的,必心怀虔敬。彩英阿婆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她说,早些年,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的父亲是笋山师傅。那时候,她父亲被人请去很偏远的地方做笋山师傅,一般在立夏前一天出发,带着一刀肉、一条鱼、一方豆腐先去竹山拜祭,拜祭仪式结束后便出发,笋季结束再回家。竹子是有灵性的,它懂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一年自然灾害,全国上下闹饥荒,草根树皮遍寻不见。箬竹突然开花,生出很多很多的竹米来,乡人跪拜谢恩,熬过了饥荒,而箬竹却在开花后自然枯死了。乡间还有传说,在笋季,小孩子独自一个人去竹园里摇竹,边摇边说“竹子爹,竹子娘,你长粗来我长长”。小孩子的个子就会像春笋一样,越长越高。不过,小孩子一般不敢在夜里独自去竹园,黑灯瞎火的,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跟我同岁的阿龙,人长得矮,又胖,被人起了绰号叫“冬瓜”,大人们叫他矮脚虎王英。他摸黑偷偷去摇过竹,却没长高。后来他说给我们听,还说这是大人骗小孩子的。小孩子喜欢去竹园玩,大人吓唬他们说园子里有毒蛇,叫竹叶青,人一碰,就要被毒死。小孩子走进竹园,心里不免害怕,爬上高高的竹梢,从这棵荡到那棵,玩着玩着,就忘了害怕。竹叶“沙沙沙,沙沙沙”地响着,孩子们的笑声在竹园里回旋,多快活啊。大人的世界真是难懂,既然竹叶青是毒蛇,那为何又把喝的白酒取名竹叶青?是要把人毒死吗?
父亲在夏天爱喝白酒,一两白酒,一碟羊尾笋,过酒下饭两不误。父亲会做簟匠,簟匠就是竹匠。我经常去工场间看父亲剖毛竹,一把刀的刀刃候在毛竹的管口,微微一使劲,便“哗啦啦”一声,势如破竹般,一刀到底,劈成两半。然后再细分,直到劈成极细的篾,编成筲箕、食罩、簸箕、米箩、提篮等。父亲说,只要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竹的影子。我闭上眼,猛地再睁开,果然,羹架、筷笼、筷子、衣架、晾衣竿,一样样历历在目。
听,大门外传来吆喝声:
“筲箕畚斗篮,羹架洗帚筷,整拢一大担,挑起软泛泛。筲箕、畚斗、篮头好来卖嘞!”
一个中年男子挑着一箩竹制品,吆喝声像唱戏一样。村里的妇人们听到声音出门打听行情,筲箕多少钱?质量怎么样?鸡狗们也赶热闹,往人声鼎沸处钻。
竹子真是好东西啊。男孩子央求大人用竹子做一把竹宝剑,他要学侠客,仗剑走天下。女孩子央求大人撕下竹衣作笛膜,竹衣是附在毛竹内壁的一层膜,雪白色的膜,又有韧性,如一张纸,坚实耐用。母亲说,竹子浑身都是宝啊,连竹壳都有用。她用竹壳包粽子,用竹壳做鞋样。
竹子有这么多用处,怪不得竹子上用红漆或黑漆写上了名字。父亲说,这不是名字,是房号,这等于给竹子上了身份证。这是谁家的竹子,你不可以逾越规矩走进别人家的竹园,否则就是偷,偷是会被人看不起的。所以,笋时来临,大人们一窝蜂似的往山里赶。山里面,有很多竹子是没有身份证的,看谁落手快,就能得到更多的笋。
笋,最早出现在《诗经》里,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又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在古代有哭竹生笋的故事,说的是《二十四孝》中的孟宗,三国时江夏人,少年失怙,母亲年老病重,医生嘱咐他需用鲜竹笋做汤给母亲喝。适值严冬,没有鲜笋,孟宗无计可施,独自一人跑到竹林里,扶竹哭泣。少顷,他忽然听到地裂声,只见地上长出数茎嫩笋。孟宗大喜,拗了回家做汤,母亲喝了后果然病愈。
数千年来,不管是竹还是笋,都与文化有关,晋人戴凯著有《竹谱》,宋僧人赞宁著有《笋谱》,分别记载了七八十种竹子及其笋子的不同风味,古往今来又有无数文人骚客为竹、笋赋诗作文、写字、绘画。
凡跟竹沾边,都有风雅在里面。一次,在家乡参加茶文化节,尝到了竹筒饭和竹筒酒。新竹锯成竹筒,塞进糯米或香米,添加红豆、绿豆和瘦肉、肥肉丁各半,放在火堆上炙烤。俟竹筒表面显现水汽,像有汗水冒了出来,当即取来剖开,用手抓着,吃里面的饭,大有仙家风度。竹筒酒,选初长成的毛竹,用针筒将原浆酒注入竹节。一年后砍竹取酒,酒色橙黄清冽,不闻酒气,但闻竹香,不会饮酒者也能喝上一杯,飘飘然,有魏晋风范。
真是雅致。
小时候,母亲给我猜过很多跟竹有关的谜语。
头戴尖尖帽,身穿节节衣,一场春雨后,脑袋钻出头。(春笋)
山里砍竹造龙亭,皇帝登基本地人,万岁唱剧楼台戏,娘娘一到真太平。(小孩子的坐车)
小小一根竹,劈开四只角,苦命来上吊,吊死呒人哭。(裤架)
出身在乡间,嫁到乡村里,夫家蛮客气,常穿红绿衣。(竹晾竿)
庉庉山里,死死刀里,睏睏沿(边缘)里,落落缸里。(竹水流)
出生在山青又青,未曾下山先取名,重头生活叫我做,做了一世没老婆。(竹光棍)
这些谜语猜过无数遍,但每一次都伪装成第一次猜,那种伪装令双方兴致盎然,心情愉快。这几个谜语中,裤架还在继续使用,小孩子的坐车、竹晾竿、竹水流与竹光棍已经快消失了。在乡下,偶尔还能见到竹水流,即一只露天的七石水缸候在屋檐下,只待“哗哗”大雨,屋顶瓦片汇集的雨水通过竹水流将大缸填得满满的。竹光棍,是竹扁担,又异于扁担,它是用整株毛竹选取材料做的扁担,不剖开,用于挑重担。
去年我在整理家乡的旧时谜语,发现两个谜面。
因针起病,被剪刀所害,引线结成牢。(竹衫)
有眼呒珠腹中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落叶分别去,恩爱夫妻勿到冬。(竹夫人)
去乡下遍访老人,并在网上百度,终于了然。竹衫,顾名思义是用竹做的一件衣衫,将细篾剪成小段,用针线串成背心的样子,穿在身上,用来防止因为出汗衣服黏住皮肤,旧时戏剧演员在夏天就是穿这种竹衫。竹夫人,是夏天的消暑用具,一种圆形竹制品,圆桶状,长约一米,直径二十厘米,旧时夏天炎热时抱在胸前用来吸热。竹夫人,在网上尚有图片可供参考,而竹衫,只能凭想象了,大概就像汗衫背心的样子吧。那应该是用极细的篾编织的,贴身穿着,经过汗水和油脂的滋润,又红又亮,就像夏天的篾席一样,凉爽沁人。
春雷年年依旧,地里的笋子年年惊醒,那个挨家挨户拗笋烤笋的景象再也不会出现了。一睁眼,哪里还有竹的影子,许多竹制品都住进了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