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还没到,雷电迫不及待吼开了嗓子。小诸葛问我们:“昨晚听到响雷了吗?”我们都摇摇头。小诸葛摘下墨镜,叹口气:“哎,今年又是一个烂春。”我们忙问:“什么是烂春?”
“雷响惊蛰前,七七四十九日不见天。”
当真,这天气生了病一般。风呼呼啦啦,吹得天昏地暗,雨滴滴答答,下起来没完没了,雷时不时地爆响几声。
路上到处积水成潭,我们只好跳着脚走路。就是在此时,阿海说:“我们去田里抓河鲫鱼吧!”
趁着雨小了,穿上高筒的雨鞋,带上鱼叉。这田是草籽田,草籽还没开花,可已经遍地绿色了。河水涨了,水漾进田里。这田里难道会有河鲫鱼?
问号直直竖在肚子里,跟着阿海蹚进了草籽田。
果然。“快快快,快用鱼叉,那里有一条河鲫鱼!”阿海除了自己捕鱼,还要替我们指挥,生怕我们漏下。阿红说是来抓鱼,其实她是为了让我们看看她的新雨鞋,天蓝色的雨鞋蓝得像天空,听她说是她阿姨从遥远的大城市捎来的。河鲫鱼穿梭在草籽田里,草籽还没长高,河鲫鱼银亮的尾巴一晃,便无所遁形,逮住了。我帮阿海拎鱼篓,鱼很不甘心,在篓里蹦跶。
我趁机采些草籽,回家当菜。采草籽,准确的动作是这样:捏住草籽的梗子,大拇指的指尖用力在食指的指腹上把幼嫩的草籽掐断。这么嫩的草籽怎么吃呢?只需用清水焯一下,撒几粒细盐就可以了。在家乡,家家都腌咸齑,咸齑是百搭,连卤也是百搭,所以用咸齑卤焯草籽,一来提味,二来连盐也省了。这一天的小菜极好,还有一碗葱烤河鲫鱼,我家的狗黄黄老在我眼前晃,希望我发发善心,扔些鱼骨头给它打打牙祭。
草籽配咸齑卤,清口无比。草籽还能用来炒年糕,绿的绿,白的白,清鲜糯软,这是一道美味的点心。刚长成的草籽对我们来说,可以是一种蔬菜,对家畜来说,是一种饲料。放学回家,带上割草篮和沙剪去田畈割草籽,临走前,猪啊鸡啊看到我的装扮,像是知道我去干吗似的,紧跟几步叫几声,欢送我。
牛,每天吃多少草籽是有定量的,阿海为了偷懒,把牛赶到草籽田里,自己在一边抓虫摸鱼,让牛在草籽田里撒欢吃,要不是旁边有大人看到,这牛恐怕要吃得胀死了。阿海让他爹结结实实骂了一顿,骂归骂,过一夜,就忘了。过些天,趁着草籽没开花,家里所有人都出动,去田畈割草籽,割来的草籽被贮存在一个由石板砌成的池里。池比人还高出一截,人站在池里,望不到外面的世界。池的长度也有一人多,两户人家合用一个池。割来的草籽放一层踩一层。谁踩呢?由四五个孩子在池里蹦跶。只蹦一会儿,便出汗,要脱衣服,大人就急,忙喊:“别脱别脱,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 (小牛犊)。”只能作罢,偷偷掀起衣角,让风悄悄灌进身体里。
没过多久,草籽开花了,紫色的花开满了田畈,一畈连着一畈,花海一片。喊来小伙伴,去草籽田玩耍。怎么玩?男的跳高、竖蜻蜓、摔跤;女的呢,过家家、唱戏、做花环。跳高是什么?从高高的草跺上跳下来,比谁跳得远。游戏时,有人没掌握要领,崴了脚。回家的路上,一拐一拐,感叹运气真差。到家了,忍着,装作无事——要是不忍,父母骂起来,还得受一茬罪。
如果有谁带了风筝,就放飞它,天上的风筝在飞,地上的人跟着风筝跑。蓝蓝的天,绿绿的地,跑累了躺在草籽地里睡觉。软软的草地,头枕着手臂。云,像一艘船一样在天空中游来游去,我们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像哥哥姐姐那样,头发搽着生发油,嘴上涂着唇膏,该多美啊!
这时候,村里来了两个外地人,他们借住在阿红家,这夫妻俩是养蜂的。蜜蜂“嗡嗡嘤嘤”地在草籽田里嘬蜜吃,我们便不敢去田里了,怕被蜇,远远就躲开了。阿红在家进进出出,时刻提防,还是被蜇到了,额头肿了,母亲用嚼烂的鱼腥草涂上才消肿。等蜜蜂吃够了草籽花,夫妻俩拾掇好回家,给阿红一家留下了两瓶草籽蜜,浅浅的琥珀色,透亮黏稠。阿红给我尝味道,甜而不腻,青草的气息在口腔里荡漾起来,太好吃了,为什么养蜂人不住我家呢?
我们小孩管草籽叫草籽,彩英阿婆和村里的大人们都叫它红花草。秋时播种在晚稻田里,割晚稻的时候,草籽就探出绿绿的小身子,任你踩在它身上,过几天照样能活泼起来,挺直身子。等到花开透,连同泥土一起被犁锨翻,沤烂成肥料,“草籽种三年,坏田变好田。”彩英阿婆念叨,草籽好,抵得上半年稻呢。
后来在周作人的散文里看到紫云英,这名字真美。那时候没有电脑不能百度,请教了老师,老师说,那就是草籽花。这紫色的花可不就是一片云海吗?
原来,紫云英自古就有了,在《尔雅》中有记载,称它“柱夫”“摇车”,在《齐民要术》中,称它“翘摇”。钱镠给她夫人的诗中写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想,陌上开的一定是紫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