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父母从济南来到北碚,我策划一场接风宴。想在老火锅店接待老人,让北碚火辣的美食代表我们的心情。可是节外生枝,老人提出要吃东北菜。
缙云步行街的右侧,有一家东北人开的饺子馆,店里的所有员工都是东北人。走进餐馆,听到亲切的东北话,如同喝一杯高粱酒。父亲要了一盘干豆腐卷大葱,一听这个菜名,宛如盘腿坐在炕头,吃着可口的蘸酱菜。酱在其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如果缺少它,换作别的作料,蘸酱菜就会失去灵魂。
满族人离不开蘸的习惯,每顿饭桌上都有咸菜和大酱。自然造就饮食的风俗。春天大地复苏,万物从地里拱出。园子的小白菜、小葱、生菜、菠菜,野地的荠菜、蕨菜、苣荬菜、水芹菜、刺老芽、婆婆丁、小根蒜、猫爪子长出。夏天是丰富的时节,水萝卜、生菜、香菜、青蒜、小葱、黄瓜、辣椒上桌。冬天大雪纷飞,吃酸菜火锅,桌上要放酱油、韭菜花、蒜酱、腐乳配制的作料。
荠菜的名气大,古代诗文中经常写荠菜,《诗经》中写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宋代文豪苏东坡的《春菜》一诗说:“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这时的荠菜,不是一般的野菜,它成为主要角色。
在乌拉街一带,流传着一首关于婆婆丁的儿歌:
婆婆丁,水灵灵。
骑红马,戴红缨。
红缨帽,穿白孝。
白孝衫,水连天。
连天雷,打王魁。
婆婆丁,中文植物名叫蒲公英,又叫地丁,属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头状花序,种子上有白色的茸球,开花以后随风飘播,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婆婆丁可生吃、炒食、做汤、炝拌。茎叶洗净、沥干蘸酱,略有苦味,鲜美清香爽口。
柳蒿芽,别名柳蒿菜、水蒿、白蒿,择洗干净焯水。过凉后攥净水分。在嫩江流域的达斡尔族人,在经受危难的时候,发现柳蒿芽可以食用,依靠它渡过难关。达斡尔语称柳蒿芽为“库木勒”,达斡尔族人至今仍然有吃“库木勒”的习惯。
吃什么蘸酱菜都离不开酱,“小葱蘸大酱”成为一句名言,也是最基本的吃法。抓一棵小葱,蘸上大酱,酱香伴着小葱的清新,漫着一股辛辣,从口腔发散到身体中。
蘸酱分生和熟两种,有的从超市中买,有的是百姓自家下的黄豆酱。熟酱烹炸的各种口味酱,有鸡蛋酱、辣椒酱、茄子酱、土豆酱、豆腐酱等,生活水平高的人家,炸肉酱、鱼子酱。生酱就是原汁原味,不经过油炸,买回来装碟,可以食用。蘸食的作料,食材的清淡爽口、生津润喉的功能,便于下饭增进食欲,深受满族人的喜爱。
夏天山里的黄昏别有风味,日头落在山冈的后面尽情地渲染,河沿的流水声欢畅。归林鸟似离弦的箭在天空疾飞,呼唤伴侣归家。蚊子也活跃起来。一只只蚊子死皮赖脸地纠缠,叮人裸露的皮肤。老人摇着芭蕉扇,驱逐暑热,轰赶扑来的蚊子和小咬。
在院子里吃晚饭,摆上方桌,端上野菜和摘的鲜菜,和必不可少的笼一堆蚊烟。
我和舅舅们在河沿玩够了,回家时弄一捆艾草笼蚊烟。等碎柈子烧旺,湿艾草散在火堆上,压住火焰。热和冷纠缠一起,憋闷半天,青烟雾一般地升起。空气中的烟味浓,蚊子惧怕清香的蚊烟,远远地逃离开,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轻松地吃饭。
晚饭清淡,苞米 大豆粥,要不就是二米子粥。苞米 子不容易烂,费很多的时间。煮时多放水,放一点儿碱面,粥喝起来黏糊的口感好。一碟炸鸡蛋酱,一碗辣椒油,一笸箩青菜,是饭桌上的家常便菜。笸箩里的青菜,来源于河边和山坡上生长的野菜,如柳蒿芽、水芹菜、小根蒜。从野地采来的菜,在流动的河水中洗净,拿回家直接上桌。野菜不用热水焯,清香爽口,很多人享受不了这一口,野性味重。另一些从园子里摘的小葱、黄瓜、生菜、香菜、水萝卜、小白菜。菜叶水灵灵的,展开的生菜叶,放一点儿香菜,用小葱蘸酱卷在一起。咬一口,喝口 子粥,吃得汗流浃背。姥爷照例喝一壶酒,倒在酒盅里,一口酒,一口黄瓜蘸酱,自斟自饮,其乐无穷。蚊烟悬浮半空,久久不散。天边犹如演出结束的大舞台,剧终人散,大幕缓缓地收拢。
每次回老家,每顿饭都上蘸酱菜,拿起新鲜的野菜,蘸一下大酱,在远方思乡的情绪,消失得不见踪影。
操着一口东北话的男服务生,端上来父亲点的干豆腐卷大葱。盘中切细的大葱、红萝卜、黄瓜丝,一摞干豆腐,配一小碟炸好的鸡蛋酱。我从父亲的神色看出,他对家乡蘸酱菜的偏爱。他出生在松花江东岸的乌拉街,这是一座历史名城,海西女真扈伦四部首领纳齐布禄,曾在这里建立乌拉国。父亲的外祖父家住在原乌拉国内卫城外,从院子里看到城墙上的树林,听到暮鼓晨钟的响声。父亲的老家住在新城东三条街,松花江从城西向北流去,往西不足六里路有一渡口,叫西江沿。
父亲回忆说,春天的时节,那里的沟沟岔岔,长满各种山菜,苣荬菜、小根蒜、灰菜、苋菜、青箱子、落新妇、山莴苣、和尚头、四叶菜、迷果芹、小萱草、鸡腿儿、薇菜、蕨菜、猫爪子、猴腿儿、黄瓜香、山芹菜、刺老芽、山生菜,只要往山上走一步,就会采一桦皮背篓。在江边洗净,回家做蘸酱菜。我从父亲的眼中读出,他被蘸酱菜引回到过去的日子,这盘普通的菜,很快被吃光。